第23章 第23章
這天的雨不大,只淅淅瀝瀝下了一陣兒,顧及新帝有意近期封后,越太妃便沒有多留兩個侄女。
回家時的轎子里,越筠兒面無表情,反倒是對坐的越箏兒哭了一路。
因在越筠兒離去時,她聽受了許正瑤的慫恿,獨自找到劉勖的長嫂攀談,結(jié)果被人一眼看出用意,義正詞嚴(yán)地駁了面子,道是“不曾聽過越家有庶女”、“熱孝之中無意消遣,不會去越家做客”,叫她兩句話都沒講完,就被甩在了原地。
見越箏兒當(dāng)著這么多人受此冷落,走在后面的許多女眷都笑了,也不顧越太妃難看的臉色,連江晚澤都以折扇遮住面容,偷摸莞爾。
許正瑤則默默換了個女伴,離她遠(yuǎn)遠(yuǎn)的,也不再同她講話,她沒有當(dāng)場哭出來,已經(jīng)是因著王太后將她叫來身邊,同她講起佛法,勉強分了她一些精神。
后來高梧一句話落地,江晚澤也出了丑,臉色煞白著提前出宮了,越箏兒才逐漸平復(fù),甚至有些快活起來——
活該。
剛看完我的笑話,以為我沒有看見你偷笑嗎?越箏兒心道,不曾想到自己才是今夜最大的笑話吧!以江家的權(quán)勢威逼皇帝卻慘遭冷遇,哈哈,且看以后哪個有名有姓的公子愿意娶你吧。
只可惜,若今夜真到此為止了,還叫越筠兒省心。
眾人臨散之前,王太后先單獨同劉勖的長嫂說了兩句話,隨后又單獨同越太妃說了兩句,越太妃再同越箏兒說了兩句,越箏兒方才得知,她這門親事再無可能了。
俗話說長嫂如母,劉勖的娘親早年也在戰(zhàn)場上去了,長嫂出身江左名門,就是南陵江氏來提親也要掂量幾分的背景,還為劉勛誕下二子三女,在劉家的份量不可謂不重,既然明說了相不中越箏兒的為人、看不上越箏兒的身份,越太妃也不愿強行將越箏兒塞進劉家院子里受苦,這便同她把話說死了,以后再不要想。
“本來武將就不能嫁,進門就是守活寡,當(dāng)我們真稀罕她劉家嗎?”越芝同大侄女道,“你年紀(jì)還輕,不知道甚么叫做過日子,時間一久,紅粉骷髏,恩愛反成仇,求不得才是真絕色,此事就休要再提,只待我為你尋別個更體面的夫家吧。”
越箏兒卻分不出個重點。
回來這一路,她都靠在轎子里,邊抹眼淚邊罵許正瑤,道:“她許家有甚么可得意的?自己訂下的親事不好,郎君在外養(yǎng)人,以為我沒有聽說,還來閑言碎語、壞我的好事,做人怎能夠這樣昧良心,就不怕被天打雷劈,遭報應(yīng)嗎?虧我還拿她當(dāng)做知心姐妹,連她今晚的扇面都是我給寫的!好妹妹,你可要幫我狠狠挫她的銳氣。黃了她的親事,不就是你跟陛下一句話的事嗎?”
越筠兒則冷言相對,回道:“該講的道理我同你講了多少遍,你不信我,去信她的讒言,吃了虧還反過來要我為你出頭對付她,說得又這樣輕巧,有點兒道理沒有?”
越箏兒只好哭著給她道歉,又咬定了越筠兒心軟,不懈勸道:“許正瑤這樣的貨色,就算嫁出去也是個攪家星,不如留在她自己家里,禍害自家人,也算造福于民。”
可越筠兒卻道:“她老死閨中,你就開心了,難道你也要一輩子不嫁人?既然還是要嫁的,那挑個比她更好的就是,你已經(jīng)知道她的親事不好,比到這里贏了不就得了?”
越箏兒一聽這個,又安靜垂淚,搖頭。
她還是想嫁,而且只想嫁劉勖。
初時也許不過是一瞬心動,可鬧到如今這個地步,劉二公子四個字已成了越箏兒的心魔,再難勘破。
“別哭了,哭能有甚么用,只害你自己的身體,”越筠兒看不下去她這樣子,又沒有力氣再安慰她了,只道,“你既然主意大,以后這事都自己拿主意吧,我今天也心煩呢。”
沒有她安慰,越箏兒果然只哭一會就收了架勢,到家后失魂落魄地去找孫姨娘了。
·
越筠兒也回自己房中,先向琪琪報喪。
琪琪乍聞這個消息,坐在地上,竟沒有哭。
“哭出來吧,”越筠兒只好又安慰她道,“不要憋著,也許會好受一些。”
“不,”琪琪卻苦笑道,“云姑娘不曉得,我們這樣的人,不太會哭,每天身邊都有人死,見得多了也就麻木了。我之前也猜過她會不會是出了甚么事,只不敢去打聽,怕聽到不想聽的,好在有云姑娘給我?guī)г挘摇⑽医o她立個衣冠冢就好了。”
越筠兒坐在她身邊,問道:“這樣的事很多嗎?”
“很多。”琪琪還強笑了一下,道,“染了病的,滑了胎的,再有遇見不體諒的客人,能活過二十還健全的都可去做假母了。”
越筠兒于是嘆氣,坐在她身邊,道:“我不想你習(xí)慣這些事,婚喪嫁娶不由心,生生死死隨天命,但我也沒有辦法:一個人死了,也不全是另一個人的錯。你可能體諒?”
“那是自然,”琪琪貼心地靠在她身邊,摩挲她的手臂,道,“此事也是誤會,并非有誰是要故意害我女兄,我心里絕無怨恨,云姑娘也不要因此就同韓衛(wèi)率、同陛下生分,不值當(dāng)?shù)摹!?br/>
越筠兒卻搖頭,起身,從箱籠里取出一只銅盅,來回?fù)崦厦嬲礉M胭脂香氣的搗藥錘。
“我不是說他們沒有錯,”越筠兒掂著那只銅錘,走到繡樓墻邊,向下看去,道,“我是說錯的不只有他們。”
琪琪緊盯著她的動作,慌張起身,連連搖頭道:“云姑娘,你沒有錯!”
“我有錯,”越筠兒看了她一眼,道,“你也有錯。”
琪琪愣住,眨著眼看她。
“她自己也有錯,”越筠兒右手拎著錘子,忽然用力砸向那面高墻,咬牙道,“全都有錯。”
樓下有人驚呼,連忙躲進房內(nèi),招人去叫老爺少爺太太姨娘過來,說是“二姑娘又鬧起來了”、“這次可危險”。
越筠兒沖琪琪揮手,命她讓開,手上動作不停,仍舊狠狠砸向高墻,道:“錯的是這吃女人的紅塵,早晚要叫我捅破這天,砸爛這地,重鑄這破爛人間!”
·
越參和越筑趕到時,一整面墻已被越筠兒給拆完了。
柳姨娘是端午之后搬進的越府,已將闔府上下摸了個透徹,趕來的速度比兩個男人還快一步,先同越參說道:“不要動怒,不要動怒,這墻風(fēng)水不好,是我讓砸的,二姑娘身體硬朗,久未習(xí)武,活動活動肩膀也是好事,正好趕在出嫁之前修條敞亮的美人靠。”
勉強勸住越參,把他攙扶回去,柳姨娘又留下越筑一個眼神,道:“思賢上去問你二妹妹,想要甚么樣的裝飾,這就趕緊修起來,不要耽誤吉時。”
越參提著一口氣,道:“老了,老了,將來要把家里交給這樣兩個孩子,毛毛躁躁,莽莽撞撞,我怎能放得下?”
柳素娥只笑道:“兒孫自有兒孫福,娘娘沒入宮時,你剛來景平,一窮二白,當(dāng)街賣字賣畫,不也過得好好的,還有閑心救風(fēng)塵呢。現(xiàn)在留給他們這么大的家業(yè),不比你當(dāng)初要強多了?如今思賢這么大年紀(jì),二姑娘又快出嫁,都已能獨當(dāng)一面,我們這就搬去江南享清福,操這份心呢?你老說過了這件事、過了那件事,等完這個姑娘嫁人又等那個姑娘嫁人,沒完沒了,總有新事,要我說,連思賢的婚事都不要等,最多到二姑娘入宮后,我們就趕緊告老還鄉(xiāng)吧。”
越參點頭,也漸漸服老了。
越筑看著他們回去,搖頭苦笑,邁過滿地磚石上樓。
“大哥,”空著的墻邊,越筠兒癱坐在灰塵中,頭也不回,疲憊道,“我累了,我要休息了。”
越筑也才剛從宮中出來沒多久,還穿著朝服,走到她身邊,撩起衣擺,也在碎石堆上坐下,以笏板輕敲了敲她的腦袋,微笑道:“大哥來猜一猜,筠兒是不是因為媛媛的事在生悶氣,想要沖冠一怒為紅顏,卻又瞻前顧后,不敢動手?”
“大哥……”
越筠兒毫不驚訝他為何知道,只定定地看著他,抬起一雙手,掌心朝天,除了幾塊用兵磨出的繭子外空空如也。
“你看看我,”她說道,“我一無所能,怒有何用?”
每個女人都合該在自己的圈子里打轉(zhuǎn),勾心斗角,拼死拼活,無有盡時。
那面墻,她砸得爛嗎?
她除了口出狂言,還能做甚么?
越筑看向“窗”外的晴空,夜已深了,雨停后的夏風(fēng)尤其新鮮,三五顆嘒彼小星閃爍其中,一如棋盤上的子,嵌定在那里,不得動擔(dān)。
“有用的,”他指向小星,笑道,“你看,繁星晦暗,卻懂得借勢添光,一旦聚成星河,就能蓋過明月,這點道理,你不該不懂啊。”
越筠兒握緊雙拳,道:“有借必然有還,世上哪得非分之福,無故之獲?今夜陛下就敢對晚澤表妹毫不客氣了,彼姜家已經(jīng)吹燈拔蠟,此江家還遠(yuǎn)嗎?鳥盡弓藏,兔死狗烹,等所有的世家都收拾完了,越家呢?”
見說不通,越筑只好起來拍拍衣擺,道:“你若不敢賭,我便替你下注了——媛媛的仇你放心去報,大哥會為你兜著。”
“我這輩子再不會賭了,”越筠兒卻勸道,“大哥,你能為陛下反,將來就能反陛下,陛下會不懂嗎?不要再一條路走到黑了,及時收手吧,跟劉勖一樣倔,那后果你會不知道嗎?”
越筑沉默片刻,卻也只回了她八個字。
“各為其主,問心無愧。”
越筠兒苦笑道:“好。好一個問心無愧。”
“筠兒,陛下與先帝不同,”越筑堅持道,“你給大哥交個底,若不想嫁了,絕不會有誰能強迫你。”
“嗯。”越筠兒點頭道,“我知道了。我想嫁。”
強迫她的從來都不是某一個人,而是這滾滾紅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