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刀下遺孤
血!江楓臉上、身上,已無一處不是鮮血。
那少婦嘶聲喝道:“我和你拼了!”
突然拋下孩子,向黑面君撲去,十指抓向他咽喉,但黑面君抬手一擋,就將她擋了回去。
黑面君大笑道:“美人兒,你方才的厲害哪里去了……女人,可憐的女人,你們?yōu)槭裁匆⒆印?br/>
狂笑未了,那少婦突又撲了上來,黑面君再次揮掌,她卻亡命似的抱住了,一口咬住他的咽喉。
黑面君痛吼了一聲,鮮血已沿著她的櫻唇流出來。這是邪毒、腥臭的血,但這腥臭的血流過她齒頰,她卻感覺到一陣快意,復(fù)仇的快意。
黑面君痛極之下,一拳擊出,那少婦便飛了出去,撞上車廂,跌倒在地,再也爬不起來了。
但仇人血的滋味,她已嘗過了。
她凄然笑著,流著淚呼道:“玉郎,你走吧……快走吧,不要管我們,只要我死了,宮主姊妹仍然不會(huì)對(duì)你不好的……”
江楓狂吼道:“妹子,你死不得!”
他再次沖過去,刀、爪、啄雨點(diǎn)般擊下,他也不管,他身中刀削、爪抓,他血肉橫飛。
只是他還未沖到他妻子面前,便已跌地倒下。
那少婦慘呼一聲,掙扎著爬過去,他也掙扎著爬過去,他們已別無所求,只要死在一起。
他們的手終于握住了對(duì)方的手,但黑面君卻一腳踩了下去,把兩只手骨全都踩碎了。
那少婦嘶聲道:“你……你好狠!”
黑面君獰笑道:“你現(xiàn)在才知道我狠么?”
江楓狂吼道:“我什么都給你……都給你,只求你能讓我們死在一起!”
黑面君大笑道:“你此刻再說這話,已太遲了……嘿嘿,你們方才騙我、打我時(shí),想必開心得很,此刻我就讓你們慢慢地死,讓你們死也不能死在一起!”
那少婦道:“為什么……為什么……我們和你又有何仇恨?”
黑面君道:“告訴你也無妨,我如此做法,只因我已答應(yīng)了一個(gè)人,他叫我不要讓你們兩人死在一起。”
江楓道:“誰(shuí)?這人是誰(shuí)?……”
黑面君笑道:“你慢慢猜吧……”
那黃衣雞胸突然躥過來。那赤面橫肉,仍冷冰冰、死板板的,絕無任何表情,口中冷冷道:“斬草除根,這兩人的孽種也留不得!”
黑面君笑道:“正是!”
黃衣人再也不答話,抬起手,一刀向車中嬰兒砍下。
江楓狂吼,他妻子卻連聲音都已發(fā)不出來。
哪知就在這時(shí),那柄閃電般劈下的鋼刀,突然“咔”的一聲,竟在半空中生生一斷為二。
黃衣人大驚之下,連退七步,喝道:“誰(shuí)……什么人?”
除了他們自己與地上垂死的人外,別無人影。
但這百煉精鋼的快刀,又怎會(huì)憑空斷了?
雞冠人變色道:“怎么回事?”
黃衣人道:“見鬼……鬼才知道。”
突又躥了過去,用半截鋼刀,再次劈下。
哪知“咔”的一聲,這半截鋼刀,竟又一斷為二,這許多雙眼睛都在留神看著,竟無一人看出刀是如何斷的。
黃衣人的面色終于變了,顫聲道:“莫非真的遇見鬼了?”
黑面君沉吟半晌,突然道:“我來!”
輕輕一腳挑起了江楓跌落的鋼刀,抓在手中,獰笑著一刀向車廂里劈下,這一刀劈得更急、更快。
刀到中途,他手腕突然一抖,刀光錯(cuò)落……只聽“當(dāng)”的一聲,他鋼刀雖未打斷,卻多了個(gè)缺口。
雞冠人變色道:“果然有人暗算!”
黑面君也笑不出來了,顫聲道:“這暗器我等既然看不見,想必十分細(xì)小,此人能以我等瞧不見的暗器擊斷鋼刀,這……這是何等驚人的手法,何等驚人的腕力!”
黃衣人道:“世上哪有這樣的人!莫非是……”忍不住打了個(gè)寒噤,竟再也不敢將那“鬼”字說出口來。
垂死的江楓,也似驚得呆了,口中喃喃道:“她來了……必定是她來了……”
黑面君道:“誰(shuí)……莫非是燕南天?”
忽聽一人道:“燕南天?燕南天算什么東西!”
語(yǔ)聲靈巧、活潑,仿佛帶著種天真的稚氣,但在這無人的荒郊里,驟然聽得這種語(yǔ)聲,卻令人吃驚。
江楓夫婦不用抬頭,已知道是誰(shuí)來了,兩人都慘然變色,黑面君等人亦不禁吃了一驚,扭首望去,只見風(fēng)吹草長(zhǎng),波浪起伏,在凄迷的暮色中,不知何時(shí),已多了條人影,纖弱而苗條的女子人影。以他們的耳目,竟絲毫覺不出她是自哪里來的。
一陣風(fēng)吹過,遠(yuǎn)在數(shù)丈處的人影,忽然到了面前。
聽得那天真稚氣的語(yǔ)聲,誰(shuí)都會(huì)以為她必定是個(gè)豆蔻年華,稚氣未脫,既美麗又嬌甜的少女。
但此刻,來到他們面前的,卻是至少已有二十多歲的婦人。她身上穿的是云霞般的錦繡宮裝,長(zhǎng)裙及地;長(zhǎng)發(fā)披肩,宛如流云;她嬌靨甜美,更勝春花;她那雙靈活的眼波中,非但充滿了不可描述的智慧之光,也充滿了稚氣——不是她這種年齡該有的稚氣。
無論是誰(shuí),只要瞧她一眼,便會(huì)知道這是個(gè)性格極為復(fù)雜的人,誰(shuí)也休想猜著她的絲毫心事。
無論是誰(shuí),只要瞧過她一眼,就會(huì)被她的絕色所驚,但卻又忍不住要對(duì)她生出些憐惜之心。
這絕代的麗人,竟是個(gè)天生的殘廢,那流云長(zhǎng)袖,及地長(zhǎng)裙,也掩不了她左手與左足的畸形。
黑面君瞧清了她,目中雖現(xiàn)出敬畏之色,但面上的驚惶,反而不如先前之甚,躬身問道:“來的可是移花宮的二宮主?”
宮裝麗人笑道:“你認(rèn)得我?”
“憐星宮主的大名,天下誰(shuí)不知道?”
“想不到你口才倒不錯(cuò),很會(huì)奉承人嘛。”
“不敢。”
憐星宮主眨了眨眼睛,輕笑道:“看來你倒不怕我。”
黑面君躬身笑道:“小人只是……”
憐星宮主笑道:“你做了這么多壞事,居然還不怕我,這倒是一件奇事,你難道不知道我立刻就要你們的命么!”
黑面君面色驟然大變,但仍強(qiáng)笑著道:“宮主在說笑了。”
憐星宮主嫣然笑道:“說笑?你傷了我的宮女花月奴,我若讓你痛痛快快地死,已是太便宜了,誰(shuí)會(huì)跟你們這樣的人說笑?”
黑面君失聲道:“但……但這是邀月宮主……”
話未說完,只聽“噼噼啪啪”一陣響,他臉上已著了十幾掌,情況正和他方才被江楓夫人所摑時(shí)一樣,但卻重得多了,十幾掌摑過,他已滿嘴是血,哪里還能再說得一個(gè)字來。
憐星宮主仍站在那里,長(zhǎng)裙飄飄,神態(tài)悠然,似乎方才根本沒有動(dòng)過,但臉上那動(dòng)人的笑容卻已不見,冷冷道:“我姊姊的名字,也是你叫得的么?”
雞冠、雞胸、雞尾早已駭?shù)妹鏌o人色,呆若木雞。雞冠人顫聲道:“但……但這的確是邀……”
這次他連“月”字都未出口,臉上也照樣被摑了十幾個(gè)耳光,直打得他那瘦小的身子幾乎飛了出去。
憐星宮主笑道:“奇怪,難道你真的不相信我會(huì)要你的命么……唉……”輕輕一聲嘆息,嘆息聲中,突然圍著黃衣人那高大的身子一轉(zhuǎn),眾人只覺眼前一花,也未瞧見她是否已出手,但黃衣人已靜靜地倒了下去,連一點(diǎn)聲音都未發(fā)出。
花衣人中一個(gè)悄悄俯下身子去瞧了瞧,突然嘶聲驚呼道:“死了,老二已死了……”
憐星宮主笑道:“現(xiàn)在,你總相信了吧。”
那花衣人嘶聲道:“你好……好狠!”
憐星宮主道:“死個(gè)人又有什么大驚小怪?你們自己殺的人,難道還不夠多么?你們現(xiàn)在死,也蠻值得了。”
雞冠人目中已暴出兇光,突然打了個(gè)手勢(shì),三雙雞爪鐮立刻旋風(fēng)般向憐星宮主卷了過去。只聽“叮當(dāng),呼嚕,哎呀……”一連串聲響,只見那纖弱的人影在滿天銀光中一轉(zhuǎn)。
三個(gè)花衣人已倒下兩個(gè),剩下的一個(gè)竟急退八尺,雙手已空空如也,別人是如何擊倒他同伴,如何閃開他一擊,又如何奪去他的兵刃,他全不知道,在方才那一剎那間,他竟似糊糊涂涂地做了一場(chǎng)噩夢(mèng)。
憐星宮主長(zhǎng)袖一抖,五柄雞爪鐮“嘩啦啦”落了一地,她手里還拿著一柄,瞧了瞧,笑道:“原來是雙雞爪子,不知道滋味如何?”
微啟櫻口,往雞爪鐮上咬了一口,但聞“咔”的一響,這精鋼所鑄、在江湖中令人聞名喪膽的外門兵刃竟生生被她咬斷。
憐星宮主搖頭道:“哎呀,這雞爪子不好吃。”“啐”的一口,輕輕將嘴里半截鋼爪吐了出來,銀光一閃,風(fēng)聲微響,剩下的一個(gè)花衣人突然慘呼一聲,雙手掩面,滿地打滾,鮮血不斷自指縫間流出,滾了幾滾,再也不會(huì)動(dòng)了。
他手掌松開,暮色中,只見他面容猙獰,血肉模糊,那半截鋼爪,竟將他的頭骨全部擊碎了。
黑面君突然仆地跪了下來,顫聲道:“宮主饒命……饒命……”
憐星宮主卻不理他,反而瞧著那雞冠人笑道:“你瞧我功夫如何?”
雞冠人道:“宮……宮主的武功,我……小人一輩子也沒見過……小人簡(jiǎn)直連做夢(mèng)都未想到世上有這樣的武功。”
憐星宮主道:“你怕不怕?”
雞冠人一生中當(dāng)真從未想到自己會(huì)被人問出這種問小孩的話,而此刻被人問了,他竟然乖乖地回答,道:“怕……怕……怕得很。”
憐星宮主笑道:“既然你害怕,為何不求我饒命?”
雞冠人終于仆地跪下,哭喪著臉,道:“宮主饒命……”
憐星宮主眼波轉(zhuǎn)了轉(zhuǎn),笑道:“你們要我饒命,也簡(jiǎn)單得很,只要你們一人打我一拳。”
雞冠人道:“小人不敢……”
黑面君道:“借小人天大的膽子也不敢。”
憐星宮主眼睛一瞪,道:“你們不要命了嗎?”
雞冠人、黑面君兩人,一生中也不知被多少人問過這樣的話,平時(shí)他們只覺這句話當(dāng)真是問得狗而屁之,根本用不著回答,要回答也不過只是一記拳頭,幾聲狂笑,接著刀就亮了出去。
但此刻,同樣的一句話,自憐星宮主口中問出來,兩人卻知道非要乖乖地回答不可了。
兩人齊聲道:“小人要命的。”
憐星宮主道:“若是要命,就快動(dòng)手。”
兩人對(duì)望一眼,終于勉強(qiáng)走過去。
憐星宮主笑道:“嗯,這樣才是,你們只管放心打吧,打得愈重愈好,打得重了,我絕不回手,若是打輕了……哼!”
雞冠人暗道:“她既是如此吩咐,我何不將計(jì)就計(jì),重重給她一啄,若是得手,豈非天幸,縱不得手,也沒什么。”
黑面君暗道:“這可是你自己要的,可怪不得我,你縱有天大的本領(lǐng),鐵打的身子,只要不還手,我一拳也可以打扁你。”
兩人心中突現(xiàn)生機(jī),雖在暗中大喜欲狂,但面上卻更是做出愁眉苦臉的模樣,齊地垂首道:“是。”
憐星宮主笑道:“來呀,還等什么?”
黑面君身形暴起,雙拳連環(huán)擊出,那虎虎的拳風(fēng),再加上他那幾百斤重的身子,這一擊之威,端的可觀。
但他雙拳之勢(shì),卻是靈動(dòng)飄忽,變化無方,直到最后,方自定得方向,直搗憐星宮主的胸腹。
這正是他一生武功的精華,“神豬化象”,就只這一拳之威,江湖中已不知有多少人粉身碎骨。
雞冠人身形也飛一般躥出,雞嘴啄已化為點(diǎn)點(diǎn)銀光,有如星雨般灑向憐星宮主前胸八處大穴。
這自然也是他不到性命交關(guān)時(shí)不輕易使出的殺手——晨雞啼星,據(jù)說這一招曾令威武鏢局八大鏢師同時(shí)喪生。
憐星宮主笑道:“嗯,果然賣力了。”
笑語(yǔ)聲中,右掌有如蝴蝶般在銀雨拳風(fēng)中輕輕一飄,一引,雞冠人、黑面君突然覺得自己全力擊出的一招,竟莫名其妙地失了準(zhǔn)頭,自己的手掌竟不聽自己的使喚,要它往東它偏要往西,要它停,它偏偏不停,只聽“呼,哧”兩響,緊跟著兩聲慘呼。
憐星宮主仍然笑嘻嘻地站著,動(dòng)也未動(dòng),黑面君身子卻已倒下,而雞冠人的身子竟已落入八尺外的草叢中。
草叢中*兩聲,再無聲息。
黑面君的胸膛上,卻插著雞冠人的鋼啄,他咬了咬牙,反手拔出鋼啄,鮮血像涌泉般流出來,顫聲道:“你……你……”
憐星宮主笑道:“我可沒動(dòng)手傷你,唉,你們自己打自己,何必哩。”
黑面君雙睛怒凸,直瞪著她,嘴唇啟動(dòng),像是想說什么,但一個(gè)字也未說出——永遠(yuǎn)也說不出了。
憐星宮主嘆道:“你們?nèi)舨幌霘⑽遥率州p些,也許就不會(huì)死了,我總算給了你們一個(gè)活命的機(jī)會(huì),是么?”
她問的話,永遠(yuǎn)也沒有人回答了。
馬,不知何時(shí)已倒在地上,車也翻了。
江楓夫婦正掙扎著想進(jìn)入車廂,抱出車廂里哭聲欲裂的嬰兒,兩人的手,已堪堪摸著襁褓中的嬰兒。
但忽然間,一只手將嬰兒推開了。
那是只柔軟無骨、美勝春蔥的纖纖玉手,雪白的綾羅長(zhǎng)袖,覆在手背上,但卻比白綾更白。
江楓嘶聲道:“給我……給我……”
那少婦顫聲道:“二宮主,求求你,將孩子給我。”
憐星宮主笑道:“月奴,好,想不到你竟已為江楓生出了孩子。”她雖然在笑,但那笑容卻是說不出的凄涼、幽怨,而且滿含怨毒。
那少婦花月奴道:“宮主,我知道對(duì)……對(duì)不起你,但……孩子可是無辜的,你饒了他們吧。”
憐星宮主目光出神地瞧著那一對(duì)嬰兒,喃喃道:“孩子,可愛的孩子……若是我的多好……”
眼睛突然望向江楓,目光中滿含怨毒、懷恨,也滿含埋怨、感傷,望了半晌,幽幽道:“江楓,你為什么要這樣做?為什么?”
江楓道:“沒什么,只因?yàn)槲覑鬯!?br/>
憐星宮主嘶聲道:“你愛她……我姊姊哪點(diǎn)比不上她,你被人傷了,我姊姊救你回來,百般照顧你,她一輩子也沒有對(duì)人這么好過,但……但她對(duì)你卻是那樣好,你,你……你……竟跟她的丫頭偷偷跑了。”
江楓咬牙道:“好,你若要問我,我就告訴你,你姊姊根本不是人,她是一團(tuán)火,一塊冰,一柄劍,她甚至可說是鬼,是神,但絕不是人,而她……”
目光望著他妻子,立刻變得溫柔如水,緩緩接著道:“她卻是人,活生生的人,她不但對(duì)我好,而且也了解我的心,世上只有她一人是愛我的心,我的靈魂,而不是愛我這張臉。”
憐星宮主突然一掌摑在他臉上,道:“你說……你再說!”
江楓道:“這是我心里的話,我為何不能說!”
憐星宮主道:“你只知她對(duì)你好,你可知我對(duì)你怎樣?你……你這張臉,你這張臉縱然完全毀了,我還是……還是……”
聲音漸漸微弱,終于再無言語(yǔ)。
花月奴失聲道:“二宮主,原來你……你也……”
憐星宮主大聲道:“我難道不能對(duì)他好?我難道不能愛他……是不是因?yàn)槲沂莻€(gè)殘廢……但殘廢也是人,也是女人!”
她整個(gè)人竟似突然變了,在剎那之前,她還是個(gè)可以主宰別人生死的超人,高高在上,高不可攀。而此刻,她只是個(gè)女人,一個(gè)軟弱而可憐的女人。
她面上竟有了淚痕。這在江湖傳說中近乎神話般的人物,竟也流淚。江楓、花月奴望著她面上的淚痕,不禁呆住了。
過了良久,花月奴黯然道:“二宮主,反正我已活不成了,他……從此就是你的了,你救救他吧,我知道唯有你還能救活他。”
憐星宮主身子一顫,“他從此就是你的了……”這句話,就像是箭一般射入她心里。
江楓突然嘶聲狂笑起來,但那笑卻比世上所有痛哭還要凄厲、悲慘。
他充血的雙目凝注花月奴,慘笑道:“救活我……世上還有誰(shuí)能救活我?你若死了,我還能活么……月奴,月奴,難道你直到此刻還不了解我?”
花月奴忍住了又將奪眶而出的眼淚,柔聲道:“我了解你,我自然了解你,但你若也死了,孩子們又該怎么辦……孩子們又該怎么辦?”
她語(yǔ)聲終于化為悲啼,緊緊捏著江楓的手,流淚道:“這是我們的罪孽,誰(shuí)也無權(quán)將上一代的罪孽留給下一代去承受苦果,就算你……你也不能的,你也無權(quán)以一死來尋求解脫。”
江楓的慘笑早已頓住,鋼牙已將咬碎。
花月奴顫聲道:“我也知道死是多么容易,而活著是多么艱苦,但求求你……求求你為了孩子,你必須活著。”
江楓淚流滿面,似已癡了,喃喃道:“我必須活著……我真的必須活著……”
花月奴道:“二宮主,無論為了什么,你都該救活他的,若是你真有一分愛他的心,你就不能眼見他死在你面前。”
憐星宮主悠悠道:“是么……”
花月奴嘶聲道:“你能救活他的……你必定會(huì)救活他的。”
憐星宮主長(zhǎng)長(zhǎng)嘆息了一聲道:“不錯(cuò),我是能救活他的……”
話未說完,也不知從哪里響起了一個(gè)人的語(yǔ)聲,緩緩道:“錯(cuò)了,你不能救活他,世上再?zèng)]有一個(gè)人能救活他!”
這語(yǔ)聲是那么靈動(dòng)、縹緲,不可捉摸,這語(yǔ)聲是那么冷漠、無情,令人戰(zhàn)栗,卻又是那么輕柔、嬌美,攝人魂魄。世上沒有一個(gè)人聽見這語(yǔ)聲再能忘記。大地蒼穹,似乎就因?yàn)檫@淡淡一句話而變得充滿殺機(jī),充滿寒意,滿天夕陽(yáng),也似就因這句話而失卻顏色。
江楓身子有如秋葉般顫抖起來。憐星宮主的臉,也立刻蒼白得再無一絲血色。
一條白衣人影,已自漫天夕陽(yáng)下來到他們面前。她不知從何而來,也不知是如何來的。
她衣袂飄飄,宛如乘風(fēng)。她白衣勝雪,長(zhǎng)發(fā)如云,她風(fēng)姿綽約,宛如仙子。但她的容貌,卻無人能描述,只因世上再也無人敢抬頭去瞧她一眼。
她身上似乎與生俱來便帶著一種懾人的魔力,不可抗拒的魔力,她似乎永遠(yuǎn)高高在上,令人不可仰視。
憐星宮主的頭也垂下了,咬著櫻唇,道:“姊姊,你……你也來了。”
邀月宮主悠悠道:“我來了,你可是想不到?”
憐星宮主頭垂得更低,道:“姊姊你是什么時(shí)候來的?”
邀月宮主道:“我來得并不太早,只是已早得足以聽見許多別人不愿被我聽見的話。”
江楓心念一閃,突然大聲道:“你……你……你……原來你早已來了,那雞冠人與黑面君敢去而復(fù)返,莫非是你叫他們回來的,那所有的秘密,莫非是你告訴他們的?”
邀月宮主道:“你現(xiàn)在才想到,豈非已太遲了!”
江楓目眥盡裂,大喝道:“你……你為何要如此做?你為何如此狠心!”
邀月宮主道:“對(duì)狠心的人,我定要比他還狠心十倍。”
花月奴忍不住慘呼道:“大宮主,這一切都是我的錯(cuò),您……您不能怪他。”
邀月宮主語(yǔ)聲突然變得像刀一般冷厲,一字字道:“你……你還敢在此說話?”
花月奴匍匐在地,顫聲道:“我……我……”
邀月宮主緩緩道:“你很好……現(xiàn)在你已見著了我,現(xiàn)在……你已可以死了!”
花月奴見了她,怕得連眼淚都已不敢流下,此刻更早已闔起了眼簾,耳語(yǔ)般顫聲道:“多謝宮主。”張開眼睛,瞧了瞧江楓,又瞧了瞧孩子——她只是輕輕一瞥,但這一瞥間所包含的情感,卻深于海水。
江楓心也碎了,大呼道:“月奴!你不能死……不能死……”
花月奴柔聲道:“我先走了……我會(huì)等你……”
她再次闔起眼簾,這一次,她的眼簾再也不會(huì)張開了。
江楓嘶聲大呼道:“月奴!你再等等,我陪著你……”
他也不知是哪里來的力氣,突然躍起來,向月奴撲了過去,但他身子方躍起,便已被一股勁風(fēng)擊倒。
邀月宮主道:“你還是靜靜地躺著吧。”
江楓顫聲道:“我從來不求人,但現(xiàn)在……現(xiàn)在我求求你……求求你,我什么都已不要,只望能和她死在一起。”
邀月宮主道:“你再也休想沾著她一根手指!”
江楓瞪著她,若是目光也可殺人,她早已死了;若是怒火也會(huì)燃燒,大地早已化為火窟。
但邀月宮主卻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
江楓突然瘋狂般大笑起來,笑聲久久不絕。
憐星宮主輕嘆道:“你還笑,你笑什么?”
江楓狂笑道:“你們自以為了不起!你們自以為能主宰一切,但只要我死了,便可和月奴在一起,你們能阻擋得了么?”
狂笑聲中,身子突然在地上滾了兩滾,俯身在地,狂笑漸漸微弱,終于沉寂。
憐星宮主輕呼一聲,趕過去翻轉(zhuǎn)他身子,只見一截刀頭,已完全插入他胸膛里。
月已升起,月光已灑滿大地。
憐星宮主跪在那里,石像般動(dòng)也不動(dòng),只有夏夜的涼風(fēng),吹拂著她的發(fā)絲,良久良久,她終于輕輕道:“死了……他總算如愿了,而我們呢……”
突然站起來,掠到邀月宮主面前,嘶聲大呼道:“我們呢……我們呢?他們都如愿了,我們呢?”
邀月宮主似乎無動(dòng)于衷,冷冷道:“住口!”
憐星宮主道:“我偏不住口,我偏要說!你這樣做,究竟又得到了什么?你……你只不過使他們更相愛!使他們更恨你!”
話未說完,突然“啪”的一聲,臉上已被摑了一掌。
憐星宮主倒退幾步,手撫著臉,顫聲道:“你……你……你……”
邀月宮主道:“你只知道他們恨我,你可知道我多么恨他?我恨得連心里都已滴出血來……”
突然卷起衣袖,大聲道:“你瞧瞧這是什么?”
月光下,她晶瑩的玉臂,竟?jié)M是點(diǎn)點(diǎn)血斑。
憐星宮主怔了一怔,道:“這……這是……”
邀月宮主道:“這都是我自己用針刺的,他們走了后,我……我恨……恨得只有用針刺自己,每天每夜我只有拼命折磨自己,才能減輕心里的痛苦,這些你可知道么……你可知道么……”
她冷漠的語(yǔ)聲,竟也變得激動(dòng)、顫抖起來。
憐星宮主瞧著她臂上的血斑,怔了半晌,淚流滿面,縱身?yè)淙胨㈡⒌膽牙铮澛暤溃骸跋氩坏健氩坏剑㈡⒛憔尤灰矔?huì)有這么深的痛苦。”
邀月宮主輕輕抱住了她的肩頭,仰視著天畔的新月,幽幽道:“我也是人……只可惜我也是人,便只有忍受人類的痛苦,便只有也和世人一樣懷恨、嫉妒……”
月光,照著她們擁抱的嬌軀,如云的柔發(fā)……
此時(shí)此刻,她們已不再是叱咤江湖、威震天下的女魔頭,只是一對(duì)同病相憐、真情流露的平凡女子。
憐星宮主口中不住喃喃道:“姊姊……姊姊……我現(xiàn)在才知道……”
邀月宮主突然重重推開了她,道:“站好!”
憐星宮主身子直被推出好幾尺,才能站穩(wěn),但口中卻凄然道:“二十多年來,這還是你第一次抱我,你此刻縱然推開我,我也心滿意足了!”
邀月宮主再也不瞧她一眼,冷冷道:“快動(dòng)手!”
憐星宮主道:“動(dòng)手……向誰(shuí)動(dòng)手?”
邀月宮主道:“孩子!”
憐星宮主失聲道:“孩子……他們才出世,你就真要……真要……”
邀月宮主道:“我不能留下他們的孩子!孩子若不死,我只要想到他們是江楓和那賤婢的孩子,我就會(huì)痛苦,我一輩子都會(huì)痛苦!”
憐星宮主道:“但我……”
邀月宮主道:“你不愿出手?”
憐星宮主道:“我……我不忍,我下不了手。”
邀月宮主道:“好!我來!”
她流云般長(zhǎng)袖一飄,地上的長(zhǎng)刀,已到了手里,銀光一閃,這柄刀閃電般向那熟睡中的孩子劃去。
憐星宮主突然死命地抱住了她的手,但刀尖已在那孩子的臉上劃破一條血口,孩子痛哭驚醒了。
邀月宮主怒道:“你敢攔我!”
憐星宮主道:“我……我……”
邀月宮主道:“放手!你幾時(shí)見過有人攔得住我!”
憐星宮主突然笑道:“姊姊,我不是攔你,我只是突然想到比殺死他們更好的主意,你若殺了這兩個(gè)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又有什么好處?他們現(xiàn)在根本不知道痛苦!”
邀月宮主目光閃動(dòng),道:“不殺又如何?”
憐星宮主道:“你若能令這兩個(gè)孩子終生痛苦,才算真的出了氣,那么江楓和那賤婢縱然死了,也不能死得安穩(wěn)!”
邀月宮主沉默良久,終于嘆道:“你且說說有什么法子能令他們終生痛苦。”
憐星宮主道:“現(xiàn)在,世上并沒有一個(gè)人知道江楓生的是雙生子,是么?”
邀月宮主一時(shí)間竟摸不透她這句話中有何含義,只得頷首道:“不錯(cuò)。”
憐星宮主道:“這孩子自己也不知道,是么?”
邀月宮主道:“哼,廢話!”
憐星宮主道:“那自稱天下第一劍客的燕南天,本是江楓的平生知交,他本已約好要在這條路上接江楓,否則江楓也不會(huì)走這條路了……”
憐星宮主微微一笑,繼續(xù)說道:“我們?nèi)魧⑦@兩個(gè)孩子帶走一個(gè),留下一個(gè)在這里,燕南天來了,必定將留下的這孩子帶走,必定會(huì)將自己一身絕技傳授給這孩子,也必定會(huì)要這孩子長(zhǎng)大了為父母復(fù)仇,是嗎?我們只要在江楓身上留下個(gè)掌印,他們就必定會(huì)知道這是移花宮主下的手,那孩子長(zhǎng)大了,復(fù)仇的對(duì)象就是移花宮,是么?”
邀月宮主目中已有光芒閃動(dòng),緩緩道:“不錯(cuò)。”
“那時(shí),我們帶走的孩子也已長(zhǎng)大了,自然也學(xué)會(huì)了一身功夫,他是移花宮中唯一的男人,若有人來向我們尋仇,他自然會(huì)挺身而出,首當(dāng)其沖,他們自然不知道他們本是兄弟,世上也沒人知道,這樣……”
“他們兄弟就變成不共戴天的仇人,是么?”
憐星宮主拍手笑道:“正是如此,那時(shí),弟弟要?dú)⑺栏绺鐝?fù)仇,哥哥自然也要?dú)⑺赖艿埽麄儽臼峭值埽腔郾囟ú畈欢啵瑑扇思热徊幌嗌舷拢囟ㄣ^心斗角,互相爭(zhēng)殺,也不知要多久才能將對(duì)方殺死。”
邀月宮主嘴角終于現(xiàn)出一絲微笑,道:“這倒有趣得很。”
“這簡(jiǎn)直有趣極了,比現(xiàn)在殺死他們好得多!”
“他們無論是誰(shuí)殺死了誰(shuí),我們都要將這秘密告訴那活著的一個(gè),那時(shí)……他面色瞧來也想必有趣得很。”
憐星宮主拍手道:“那便是最有趣的時(shí)候!”
邀月宮主忽又冷冷道:“但若有人先將這秘密向他們說出,便無趣了。”
“但世上根本無人知道此事……”
“除了你。”
“我?這主意是我想出來的,我怎會(huì)說?何況,姊姊你最知道我的脾氣,如此有趣的事,我會(huì)不等著瞧么?”
邀月宮主默然半晌,頷首道:“這倒不錯(cuò),普天之下,只怕也只有你想得出如此古怪的主意,你既想出了這主意,只怕是不會(huì)再將秘密說出的了。”
憐星宮主笑道:“這主意雖古怪,但卻必定有用得很,最妙的是,他們本是孿生兄弟,但此刻有一個(gè)臉上已受傷,將來長(zhǎng)大了,模樣就必定不會(huì)相同了,那時(shí),天下有誰(shuí)能想得到這兩個(gè)不死不休的仇人,竟是同胞兄弟?”
那受傷的孩子,哭聲竟也停住,他似乎也被這刻骨的仇恨,這惡毒的計(jì)謀駭?shù)么糇×恕?br/>
他睜著一雙無邪的但受驚的眼睛,似乎已預(yù)見來日的種種災(zāi)難,種種痛苦,似乎已預(yù)見自己一生的不幸。
邀月宮主俯首瞧了他們一眼,喃喃道:“十七年……最少還要等十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