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一顆小太陽
嚴(yán)烈跳上窗臺, 側(cè)坐在上面,拎出一個紅色的塑料袋,獻(xiàn)寶似地道:“小牧帶我去你們村里的雜貨店了, 好多我沒見過的零食!”
他拆開一包應(yīng)該是糖的東西, 丟給方灼。
方灼大概有敷衍地笑了下,但自己也不大確定。她現(xiàn)在沒什么心情, 以致于臉上的肌肉都變得冷硬,不受她控制。
嚴(yán)烈定定了她一會兒,跳下窗臺,沒多久重新跑回來,背對著她坐在外面, 用手掩著,將東西放在嘴邊吹了聲長哨。
那聲音帶點尖刺,又有點悶悶的, 勉強能拼成不的調(diào)子。方灼聞聲去。
嚴(yán)烈扭過身, 單手按在她的桌上,晃了晃手中的蔥葉, 笑容狡黠地道:“舅舅院里摘來的。你別告訴他。”
方灼看著他的眼神逐漸帶上了情, 緩緩開口:“你知道農(nóng)村, 很多人種菜都是用純天然肥料的嗎?”
嚴(yán)烈身形明顯地顫了下,轉(zhuǎn)了回去, 不讓她見表情。但是方灼完全能猜到,此時他的臉上肯定寫滿了“天地崩塌”。
她又幸災(zāi)樂禍地補了句:“你知道什么叫純天然肥料嗎?”
嚴(yán)烈叫道:“我知道!你不要說話!”
方灼見他吃癟,心情莫名好了起來。
嚴(yán)烈冷靜下來捋了捋, 察覺到不對,回頭拍了下桌子,也不生氣, 樂呵呵地道:“不可能,家里有廁所,哪里來的天然肥料?而且種蔥而已,要施什么肥?你騙我!”
方灼哼了聲:“讓你以后還亂吃東西。”
嚴(yán)烈說:“知道啦!”
他在窗外晃著腿,方灼出神地坐著發(fā)愣。夜色一時很安靜。
少頃,嚴(yán)烈拆了包薯片。在塑料包裝物的揉捏聲中,他平靜開口道:“我小時候住在河邊。出門不久,就可以見一條很寬的河。”
方灼抽回游離的神識,認(rèn)真著他的背影。
“河里經(jīng)常會有人去洗澡、捕魚。跟我齡的孩子都喜歡下去玩,但是我奶奶不允許。因為每年都會有那樣的新聞,她覺得如我有危險溺水的話,她救不了我。”嚴(yán)烈仰起頭,“不過比起河,我還是更喜歡插畫里的大海。奶奶就答應(yīng)我,等我以后長大了,允許我去海邊。可惜后來沒有機會。”
嚴(yán)烈挪動了下,偏過頭問:“以后你可以陪我去嗎?”
方灼狐疑道:“你自己不能去嗎?”
“不。”嚴(yán)烈很執(zhí)著地說,“一定要有人陪我去。”
他就像一個耍脾氣的人一樣,方灼過了片刻才道:“那好吧。等我有空的時候。”
嚴(yán)烈對她的措辭不是很滿意,嘀咕道:“有空是什么時候?”
方灼也不好回答。
夜風(fēng)呼呼地吹。窗戶和燈都開著,方灼看見還沒徹底消失的蚊蟲正從黑暗中飛揚過來,勤勞又殷勤。
她過去關(guān)掉了房間的燈,又讓嚴(yán)烈把院子里的燈光打開,然后拿著筆記本爬到桌子上,與他背靠背地坐著。
光線變得很昏暗,她用手指卡住筆記本的紙張,從中間往后翻。
被淚水的打濕過的那一頁紙張?zhí)貏e的不平整,方灼隨便一找就找到了。
她又看見了之前那句讓她顫動的話。
“寧愿我沒有生過這個孩子。”
這一句話之后,空白了很長一段文字。
可能葉曜靈在調(diào)整自己的情緒,她也沒想好自己接下去要寫些什么。
方灼借著院里昏黃的燈光繼續(xù)往下翻閱,舊書頁上呈現(xiàn)出一種更為老舊的斑駁。她發(fā)現(xiàn)葉曜靈在寫這句話的時候,或許真的不是因為怨憎或是憤怒,如葉云程說的一樣,她很冷靜。
“我沒有給她一個好的家庭,甚至不能算正常的家庭。可是很快我就要離開了,這要怎么辦?”
方灼往后翻了一頁。
后面的文字密集起來,但記載的事情也是零零碎碎,基本是想到了什么就寫什么。
“今天我去給爸媽掃墓。我著石板上的名字覺得特別陌生。好幾年沒有見面,他們留在我腦海中的形象已經(jīng)變得模糊,但我始終記得他們不愛我的樣子。
“這是可怕。回憶起那些事的時候,比我得知他們?nèi)ナ赖南⑦€要難過。”
“現(xiàn)在我也是個母親,或許會成為比他們更糟糕的人。灼灼以后在面對我的時候,是不是也會說,‘你帶給我的痛苦,比快樂更多?’。我不希望她對我那么失望。”
方灼看見了自己的名字,來來回回讀了許多遍。哪怕是微末的,她讀出了葉曜靈對她的重視。
“這的確是我的錯。我在方逸明的身上寄托了太多的期望,以為他是愛我的,卻發(fā)現(xiàn)他并不如我想象的那么美好。
“他的愛也許只是一時興起。我并不是最獨特的那一個。
“我對他的愛慕或許也不是那么實。那些期望是給我自己的,當(dāng)打碎所有不實的虛幻后,我不得不承認(rèn),方逸明只是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人。
“他像火柴一樣點燃過我的生命,但燃燒過后只留下滿地的灰燼。所以當(dāng)他選擇另外一條路的時候,我只是失望多過于傷心。”
方灼看到這里,心說,方逸明果然不是一個好男人。
“我因為害怕未來而選擇過逃避,因為害怕責(zé)任而選擇過懦弱,因為害怕失去而選擇過冷漠,我多么失敗啊,但灼灼千萬不要變成這個樣子。”
葉曜靈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連寫字都變得用力了。
方灼透過背面的凸痕,能感受到她當(dāng)初一筆一劃寫下去的堅決。
“我要離婚了。”
“我不能再裝作什么都不知道,讓灼灼以后跟方逸明生活在一起。祈求得不到的疼愛是會很痛苦的,我希望她能成長成一個堅強的人,哪怕冷酷也不要像我一樣卑微。
“我希望她不要想念我,也希望能親自教導(dǎo)她,把所有不愛她的人都留在昨天,昨天是永遠(yuǎn)不會再回來的,她不必惋惜自己的昨日。”
“我就是她的昨日。我愛她,但是我不能陪伴她多久了。”
再后面是她留給葉云程的一些話。大多是愧疚,對于自己突然的離開,以及未能及時了解的葉云程的孤獨和無助。
方灼又往回重頭翻了一遍,仔仔細(xì)細(xì),一字不漏,而后將筆記本合起,放在膝蓋上,用額頭抵著。
她身后是嚴(yán)烈的體溫,灼熱滾燙,連帶著手中的筆記都跟著了火一樣,讓她心底從火星開始慢慢燎原,燒起了讓她血液沸騰的烈火,那道火焰又將她所有的不甘和委屈都燒成了灰燼。
——我愛她。
方灼默默回味著這句話。
為葉曜靈的人生感到心酸,又壓抑不住內(nèi)心深處的那點喜悅。
她留在自己的昨天,所以昨天也不是那么的一無是處。
方灼動了動肩膀,此時無比地想聽嚴(yán)烈開口說話,然而輕聲叫了他兩次,身后的人都沒什么反應(yīng)。
他將半個身體的重量都靠在方灼身上,頭往后仰著,枕著她的肩膀,沉沉呼吸。
方灼聽到他平穩(wěn)的呼吸聲,才發(fā)現(xiàn)他是睡著了,脖子被他的頭發(fā)弄得有點癢。
她將人叫醒,問道:“你這么困嗎?”
嚴(yán)烈還強撐地辯解:“我沒有啊。”
方灼說:“你都睡著了。”
嚴(yán)烈有些迷惘。他不失眠已經(jīng)很好了,怎么可能保持這么詭異的姿勢睡覺?
他惺忪著眼,又了眼方灼,見她此刻精神奕奕,能量過剩,不像之前蔫頭耷腦的,便道:“我回去睡覺了。”
方灼動作快于大腦,順手拉住了他的衣服。
嚴(yán)烈投來詢問的目光。
她還沒想好要說什么,借用了下書里的句子,很是哲學(xué)地說:“把你不喜歡人留在昨天吧。”
嚴(yán)烈還困呢,沒聽明白她的問題,下意識地說:“不趁熱揚了嗎?”
方灼:“……?”
嚴(yán)烈摸摸后腦:“沒什么。你說這個干什么?”
方灼卻從桌子上爬下來,斂眉認(rèn)真思索一陣,抬頭掃了他一眼。
誰不說有點道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