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界限(3)
有一次,舅媽丟了三百塊錢,一口咬定是洛河偷了,在他堅決否認之下,舅媽盛怒之下打了他兩巴掌。那是他第一次負氣離開舅舅家,在外面游蕩了一天,從清早開始他就沒有吃過一點東西,到了天黑,餓得快要虛脫了,但強烈的自尊心令他強自撐著。夜一點點深了,十二月的氣溫很低,他坐在巷子最盡頭的一棟廢棄的樓房后面,抱緊雙臂,又餓又冷。就在那個時候,一束光照在他身上,明媚擔(dān)憂的臉在光影中松弛下來,嘆口氣,“我找了你整整一個下午了!”她蹲下來,從口袋里掏出一顆巧克力剝了強塞進他嘴里,“我相信你?!彼挛缛フ宜臅r候,從他舅媽的罵罵咧咧中知道了事情的大概。
洛河“嗤”一聲笑了,“你相信我,你憑什么相信我?”
明媚認真地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就憑你是洛河?!?/p>
洛河怔怔地望著她良久,十二歲的她,臉上還帶著分明的稚氣,此刻的神色卻是那么鄭重其事,帶著一股子執(zhí)拗的堅持與倔強,容不得人不相信。
那一刻,他心里像是被注入一道燦爛驕陽,將他這一整天的委屈、傷心、憤怒一點一點撥開、驅(qū)散。
“小太陽?!彼唤f道。
“什么?”明媚沒有聽清楚。
“我說你笨蛋!”
“你才笨蛋呢!臭洛河,你干嘛老是欺負我!”
“因為我喜歡?。 ?/p>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她成了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習(xí)慣真是一種令人上癮的毒藥,一旦染上,便再也戒不掉。
洛河升上初中后,整個人仿佛在一夜之間性情大變,從沉默寡言的好學(xué)生忽然變成了老師眼中熱愛打架惹事的問題少年,但他的成績依舊好,每次都穩(wěn)坐年級前三,這令老師更加頭疼。
明媚第一次見他與人大打出手是在她剛剛升入他所在的初中不久后的一個傍晚。
放學(xué)后她去找他一起回家,卻被他的同學(xué)幸災(zāi)樂禍地告知,你找洛河呀?在學(xué)校后面巷子里與一群人單挑呢不知道還有沒有命。嚇得她撒腿便往外跑,經(jīng)過樓梯間時她還不忘順手操起一把大拖把,惹得來往的同學(xué)紛紛側(cè)目。
趕到時,洛河正被幾個人團團圍在中央,他嘴角淌下的血跡刺得明媚心臟突突地跳。她想也沒想,掄起拖把便不顧一切地往那幾個男生身上一通亂砸,場面一下子變得特別混亂,那些人晃過神來時,輕而易舉就將明媚手中的拖把搶過來扔掉,拎小雞似的將她拎起來,再狠狠地摔在地上。
她臉頰擦在水泥地板上,眼冒金星,鉆心地痛,但她依舊不管不顧地爬起來,試圖再加入混戰(zhàn),卻被洛河一把拽住。他蹙眉看了眼她摔得鼻青眼腫的臉,再轉(zhuǎn)頭望向那幾個男生時,眼神中閃過一絲狠厲,他左手覆住明媚的眼睛,右手迅疾撿起地上一塊大石頭,對準(zhǔn)為首的那個男生的額頭狠狠一砸,鮮血直流中,他拉著明媚不要命地狂奔起來,身后追過來的腳步聲與叫囂聲此起彼伏,明媚卻不怕死地興奮得大喊大叫,來呀來呀,來追我們呀!洛河真是又好笑又好氣,緊緊拽住她的手,更加疾速地在黃昏落日下狂奔。
到了人群擁擠的大馬路上,想要甩掉幾個人便輕而易舉了。
他們終于停下來,靠在一個店鋪的后門上大口喘氣,明媚為終于甩脫了追蹤者而哈哈大笑,卻牽動了嘴角的傷口,呲牙咧嘴著倒吸氣。
洛河板著臉惡狠狠地教訓(xùn)她:“你沒腦子的呀,就那么沖過來,找死嗎!”
“那也總比眼睜睜看著你被欺負強呀!”她不服氣地頂撞回去,又伸手指著他嘴角的傷口,心疼地問:“痛不痛呀?”
“笨死了!”洛河繃著的臉?biāo)查g就松弛下來,索性轉(zhuǎn)過身不理她。
兩個人找了個小診所買了點擦傷藥處理完傷口后,沒有立即回家,這個樣子回去,只怕又會被舅媽沒完沒了一通訓(xùn)斥,明媚外婆那一關(guān),也不好交代,他們決定等夜深了再回家。
在小店里吃面條的時候,洛河悶聲問明媚:“你怎么不問我為什么打架?”
明媚一邊吸著面條,一邊想也沒想地回答:“雖然我不喜歡暴力,但那個人是你的話,一定是他們該打!”
洛河一時語塞,準(zhǔn)備好的說辭似乎通通沒了用處。她喜歡他到無原則地維護,他所有的一切,都是美好的,都是對的。
“不過呀,以后如果你要跟人打架,記得帶上我呀?!?/p>
“帶上你干嗎?送死嗎?”
“笨,我可以幫你放風(fēng)?。 泵髅男ξ?,頓了頓,又神秘兮兮地湊近他耳邊低聲說:“如果你要殺人,我?guī)湍隳サ叮 ?/p>
洛河一口面條嗆在喉嚨里,咳嗽不停,明媚忙給他遞水,一邊站起來給他輕拍后背。他在劇烈的咳嗽中怔了許久。后來他在現(xiàn)實中電影中聽過無數(shù)美好動人心魄的諾言與情話,但都沒有明媚無心甚至是玩笑的這一句,更令他心弦震動。
在那之后,他每次與人打架真的都帶著她,并不是他情愿,而是迫于無奈,自從被她扛著拖把一頓亂揍之后,那些人又怎么會輕易罷休,于是乎,明媚才開始的初中生活,一下子變得多姿多彩起來。
后來她總算弄清楚,并不是洛河想要與人打架,而是總有那么一些無聊的人,看不慣他長得帥氣成績優(yōu)異受女生歡迎,又見他父母不在身邊寄人籬下,以為好欺負,三天兩頭找他麻煩。
人壓抑久了,不爆發(fā)則已,一爆發(fā)便不可收拾。因為只有你變得比別人更強大,才不會受到欺負。
最險的一次,洛河與明媚差一點便被人抓住,那三個人窮追不舍,整整追了一個小時,兩個人都快跑得沒氣,最后躲在兩輛大垃圾車后面,才終于消停下來。
明媚掩著胸口大口喘氣,洛河微微側(cè)頭出去看追兵走遠了沒有,他的手還緊緊拽著她的手,兩個人頭挨著頭,靠得特別近。那晚的月亮圓而亮,瑩白地掛在天邊,打在他的眼角眉梢。
“洛河?!?/p>
“干嘛?!?/p>
“洛河?!?/p>
“干嘛啊?!?/p>
“洛河?!?/p>
“干嘛?。 ?/p>
他“唰”地偏頭,赫然對上她傻傻地望著他的眼神,她的手指緩緩伸向他的眼睛,輕輕觸碰了一下他的睫毛,近乎喃喃,“你的睫毛真長真漂亮。”她的呼吸噴灑在他的鼻端,帶著她身上特有的淡淡清香,暮春的夜色里,微風(fēng)涌動,將那絲清香帶入他的心脾。他捉住她還在輕觸他睫毛的手,臉慢慢靠近她,他的唇帶著微涼的風(fēng)的溫度,覆上她的。
明媚的心神在剎那間醒過來,她下意識地睜大眼睛,卻只看得見他烏黑的頭發(fā)與夜空中瑩白的月亮。她又下意識地輕輕閉上眼睛,在闔眼的瞬間,她仿佛聽到,有風(fēng)貫穿她心臟的聲音,咚咚咚咚,久久不能平靜。
那是她生命中最美的夜色,最美的月色。
那也是他生命中最美的夜色,最美的月色。
可是,多年后再次相逢的他,卻說,我不認識你。
005
明媚走進奶茶吧時,章魚已經(jīng)在靠窗的位置等了一會了,見她到了,才招手讓服務(wù)員送上事先點好的飲料。
“拜托你打聽的事情怎么樣了?”明媚喝一口檸檬蜂蜜水,全身終于慢慢暖和了一點。
“嗯。”章魚點點頭,“你猜得沒錯,洛河確實是島大的,跟我一個專業(yè),大三。在我們法律系還挺有名的,長得帥,人也挺和善的,成績還特別好,連年拿系里的最高獎學(xué)金。他沒有住宿舍,具體家庭地址我不是很清楚,我問過跟他一個班的師兄,他們都說雖然他挺和善,但也沒有跟誰特別鐵,所以沒有人去過他家。至于許或,他們似乎經(jīng)常在一起,但不知道究竟是不是女朋友。”他將一張便簽條遞給明媚,“這是他的手機號。”
“謝謝你,章小魚。”
“客氣啥?!闭卖~喝一口奶茶,忽然想起還有一件事,“對了,他一三五日的夜晚都在市中心酒吧街一個叫做‘橘色’的酒吧做調(diào)酒師?!闭卖~停了停,沖明媚擠眉弄眼,“你看上他了呀?”
明媚笑笑,沒有回答。她與洛河之間的事情,只有艾米莉知情,也并不是特別詳細。
“那我先走了啊。”明媚起身。
章魚叫住她,“等等,艾米莉很喜歡喝這家的茉香奶綠,給她打包一杯吧?!?/p>
結(jié)果章魚連夏春秋與林妙的份也一起打包了,回到宿舍大家正好都在,林妙喝著奶茶不無羨慕地開口:“艾米莉,你們家章魚可真貼心??!趕緊嫁了吧!”
艾米莉“呸”了一聲:“警告你別亂說呀,誰家的??!你喜歡你拿去!”
“好??!”林妙一點也不害羞地接口:“我還蠻喜歡他的?!?/p>
“喲,敢情成了狗血的三角戀了。”夏春秋嘻嘻笑說,她最近在宿舍時無聊偶爾也瞄兩眼林妙看的偶像劇,結(jié)果卻發(fā)覺不是三角戀就是四角戀,引得她連連直嘆:這個混亂的世界究竟是怎么了?
“唉!你們真是一點也不著急呀,下個禮拜就要考試了?。 泵髅挠锌荚噺娖劝Y,考試期愈近,她就愈緊張,恨不得一天有四十八小時。
“明媚,你這么廢寢忘食的,不拿獎學(xué)金那真是老天沒長眼!”林妙說。
“同感。我們宿舍唯一有可能拿獎學(xué)金的還真只有明媚同學(xué)了!”夏春秋接口,“如果真拿了,別忘了請我們吃大餐呀!”
“吃海鮮大餐吧去臭章魚他們家我可想死大閘蟹了!”艾米莉興致勃勃地建議。
明媚沒好氣,“請你們先祈禱我不掛科好嗎!吵死了,我去自習(xí)室?!?/p>
再怎么擔(dān)憂,考試期依舊轟轟烈烈地來臨了,總共也才幾科,可都岔開考,每天只考一到兩科,甚至休一天再繼續(xù),前前后后得一個星期的時間,真夠漫長的。到最后兩天,明媚的強迫癥達到了頂點,復(fù)習(xí)也復(fù)習(xí)不進去了,她索性將書一丟,出去吹風(fēng)。
不知不覺中,她竟然走到了島大的門口,大概也是因為緊張的考試期,美食街外沒了以往的熱鬧。
她沿路問了好幾個人,才走到法律系所在的教學(xué)樓,剛剛?cè)胍梗苯虒W(xué)樓燈火通明,三五成群的學(xué)生抱著厚厚的復(fù)習(xí)書匆匆走進教室。明媚再次找人詢問,然后向五樓洛河所在的班級走去。上樓的時候她掏出手機,翻到那個這些天她看了無數(shù)次卻始終沒有勇氣撥通的號碼,她怕他再次對她說,我不認識你。可此刻,她心中像是忽然積聚了無窮勇氣,她手指輕輕摁下那個號碼,響了五聲后電話接通,明媚搶先開口:“我是明媚,現(xiàn)在方便見個面嗎?”
那邊沉默了片刻,洛河的聲音才傳過來,依舊是清清冷冷:“抱歉,我說過我并不認識你,我們似乎沒有見面的必要。還有,現(xiàn)在是考試期,我得復(fù)習(xí),請不要再給我打電話……”
“你在哪里?”明媚打斷他。
“我想我沒有必要告訴你。”
“我現(xiàn)在在你們班級的門口,你出來,還是我進去?”
洛河詫異地偏頭,透過玻璃窗看見走廊欄桿上倚著的那抹身影時,他“唰”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臉色一下子變得有點難看。他切斷電話,走了出來。
“我只是來撞撞運氣,沒想到你真的在?!泵髅囊话肽橆a隱沒在陰影中,令洛河看不清楚她的表情,但她似乎是笑著的。
“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子會給我造成困擾?”洛河冷冷地開口。
“我知道呀?!?/p>
“既然知道……”
“可是你呢,你給我造成了四年的困擾,我從來都沒有忘記過你,你到底去了哪兒?你找到了你的爸爸沒有?這些年你過得好不好呢?有按時吃飯嗎?是不是還動不動就愛跟人單挑呢?有沒有被人欺負?”明媚的聲音很輕很輕,更像是一個人的喃喃自語,但在寂靜的夜色中,洛河卻聽得清清楚楚?!爸恢牢乙恢痹诘饶銇碚椅夷??有沒有……一點點想念我呢……”
明媚輕輕向前跨一步,靠近洛河,而后微微仰頭望著他,“洛河,你說,你還是不認識我嗎?”
她的臉終于全部覆蓋在光影中,他看得清清楚楚,沒有笑容,有的只是無窮無盡的神傷與黯然,漆黑大眼睛里波光瀲滟,泛在眼眶里的霧氣令他心里一窒。他記憶中的她,受過傷流過血縫過針,可卻從未見她流過一滴淚,她說過,只有微笑,才能無敵堅強。而此刻,她卻將她所有的堅強與保護殼敲碎,讓最無助的淚水住進她的眼眶。而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zhǔn)祝谷皇窃S諾永遠都不讓她流淚的他。
有那么一瞬間,洛河簡直堅持不住,想要將所有的偽裝都卸掉,將一切的一切都扔到九霄云外,將她擁進懷里,對她說,我從來不曾忘記過你。
可他不行,在死寂般的沉默過后,從他嘴里吐出來的話,依舊冰冷無情而殘酷,“你確實很深情,但是小姐,比起在這里浪費時間聽你的無聊傾訴,我更愿意去多看幾條法令。”說完,他不再理她,轉(zhuǎn)身進教室收拾好書包,然后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明媚望著他消失的背影,在眼眶里打轉(zhuǎn)的淚水,再也控制不住,紛紛跌落在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