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2、番外 32
蕭棠臉色霎時變得慘白, 握住長劍的手一緊,抬頭看著他, 道:“父皇,原來你早就知道……”
“讓你學一個教訓, 不要輕敵?!笔掆x天微微一笑,那笑容似乎頗為得意,又似乎說不出的刺眼。他雖已不再年輕,但這一笑卻又有種說不出的味道,絕不是年輕時所有。
蕭棠恍惚一陣,隨即定了定神,輕聲道:“兒臣記在心里了。事已如此, 兒臣也不能束手就擒, 兒臣所帶的這幾名侍衛(wèi)雖然及不上父皇的梟騎,但也并非不能力挽狂瀾。請父皇容兒臣盡力一試如何?”他直視著蕭鈞天,神情已是極為堅定。
蕭鈞天微微一怔:“你不怕死?”
“父皇既然不畏三千兵馬,區(qū)區(qū)十人, 兒臣又豈能放在心上?左右不過一死, 不如奮力一搏?!?br/>
蕭鈞天不由縱聲長笑:“蕭鈞天有子如此,一死何妨?”
梟騎諸人聽他此話一出口,登時色變:“陛下……”俱都上前一步。
“退下!”他厲聲大喝,轉(zhuǎn)而瞪視蕭棠,良久方道,“朕時日無多,思及一生, 未有憾事。只有強虜不平,北燕未滅,實是朕心頭大恨。你若是在朕面前發(fā)誓,二十年之內(nèi)將北燕踏平,朕便立時自絕,如何?”
蕭棠未曾料到情勢急轉(zhuǎn)直下,竟然呆住,只聽蕭鈞天厲聲道:“蕭棠!你不敢答應(yīng)么?”
蕭棠不由氣血上涌,道:“發(fā)誓便發(fā)誓,有何不敢?蕭棠若二十年不平北燕,則天誅地滅,人神共棄!”
蕭鈞天聞言朗聲大笑,笑聲幾乎震蕩了整個大殿。梟騎諸人面面相覷。這五年來,他們幾乎與皇帝寸步不離,卻從未見過他笑得如此歡愉快意。正在眾人吃驚之時,笑聲倏然而止,一絲血跡從他嘴角滲出,人卻依舊筆直地立著,未曾倒下。
“陛下!陛下!”眾人嘶聲驚呼,紛紛上前,卻見他雙目緊閉,臉如金紙,眼見已是不活了。
梟騎中這十人與他感情甚深,看他斷氣,已有人悲聲低泣。
蕭棠雖然想過若是蕭鈞天落到自己手中,必然讓他受盡千般苦楚再讓他死去,但如今見他死在自己面前,卻不由心神激蕩,走近幾步,其中一人赫然站起,喝道:“太子殿下,陛下已然駕崩,你還想怎樣?”
蕭棠頓住腳步,看著那個驕狂一世的男子如今已然心跳全無,不禁有些茫然,久久不動。忽然有種難以言喻的孤獨,慢慢自心底沁出。那么多年,從追逐他,費盡心思達到他挑剔的眼光,模仿他的舉止神態(tài),到如今心里盡是刻骨仇恨,他的世界里一直被這個人占據(jù)著。
從今往后,這個人再也不在了。
眼底有種刺目的疼痛,蕭棠慢慢還劍入鞘,走出殿外。
由于皇帝突然駕崩,因此下葬后,繼位大典匆匆挑了個吉日舉行。此時先帝駕崩,也才過了三日。
傍晚下了一場雨,皇陵附近顯得更為蕭瑟,地上原本白色的紙錢被泥水打濕得不成樣子,只有一個老人挎著一個籃子,拄著拐棍躑躅而行??词鼗柿甑氖匦l(wèi)見他老得幾乎走不動,又沒有太靠近皇陵,也不去管他。
那老人走到人跡罕至的后山,看看左右無人,移開一塊毫不起眼的大石,石下赫然是一個大洞。古往今來的盜墓者不知凡幾,皇陵自然不會放過。這大洞原本是以前的盜墓者留下,最近又被人重新挖開。
那老人一反常態(tài),身手矯健之極,躍入洞中,從懷中摸出了蠟燭火折,點燃后往主墓室走去。
他疾步走到最新的一座棺槨前,撬開棺槨上的鐵釘,將里面的人扶起,從懷中取出一枚丹丸,放入尸體口中。
過了半晌,那尸身漸轉(zhuǎn)溫暖,氣息若有若無,已然悠悠醒轉(zhuǎn)。他之前預先服下假死藥物,待過了幾日后,再讓人給他服下藥物后蘇醒過來。
那老人悲喜交集,尖聲叫道:“陛下!老奴又見到您了!”
蕭鈞天睜開雙目,看到是這幾年來服侍他的老太監(jiān),笑了一笑,悵然說道:“福成,想不到今時今日在我身邊的,卻只得你一人而已?!?br/>
王福成跪下流淚道:“事關(guān)機密,老奴也不敢讓任何人知道,所以獨自前來,請陛下勿怪?!?br/>
蕭鈞天此番假死,元氣大傷,此時說話也是無力,讓王福成扶著出了皇陵。此時月明如晝,樹影婆娑,四周一片沉靜。
蕭鈞天休息了一陣,緩緩說道:“你趕快設(shè)法送一具尸體進來,扮成我的樣子,倒些腐蝕藥水在身上。”他這次一死,很多人開始時會感到震驚傷心,后來必然不信,一定要親自看過。譬如慕容離蕭棠等人,定然會挖墳掘墓才會甘心。這個老太監(jiān)雖然忠心,但卻有些無用。在假死之前他就反復囑咐過他要帶了身材相貌與他略為相似的新尸進皇陵,現(xiàn)在也沒能辦到。但那時若是讓與自己親近的人辦這件事,只怕他們不夠傷心,會被蕭棠發(fā)現(xiàn)蛛絲馬跡,只得找了這個母親當年的親侍。
“老奴早已派人尋找,只是這幾天皇陵不大平靜,老奴一人進來容易,要帶一具尸首進來,只能等過些時日……”
“罷了?!笔掆x天擺了擺手,“當今皇帝另有其人,以后你不可再喚我陛下。陪葬的器物,你看著值錢的,都拿出來?!?br/>
王福成應(yīng)了一聲,進入皇陵,很快包了一個包袱出了墓門,這些陪葬品大多只是巧奪天工的瓷器雕刻之物,說不上價值連城。南朝宗室歷來篤信人死如燈滅,陪葬再多也只是徒然,因此在這一片皇陵之中,這些妙到毫巔的雕刻品已可說是厚葬了。
“你都拿了罷,便當做是朕的賞賜?!?br/>
“老奴只想伺候您一輩子,不要任何賞賜。”
“像我現(xiàn)在這般,還有什么可伺候的?”
王福成原以為他會發(fā)怒,但看他神態(tài),卻似乎隱隱有些笑意,心中更是忐忑不安。
蕭鈞天卻像自言自語一般,說道:“天下人都以為,我放不下手中霸權(quán),現(xiàn)下定然已是死透,卻又如何想到蕭某有子如此,有何不可放下?”他朗聲一笑,笑聲盡是愉悅之意,不顧王福成的絮絮叨叨,緩步往山下走去。
不多時,夜幕已降,細雨如絲,在雨夜中纏綿而下。一段若有若無的琴聲傳來,在這雨夜之中,更是哀婉。
王福成點了燈籠,躬著背,在他身前緩緩走著,蕭鈞天腳步忽然停?。骸盎柿旮浇?,怎會有人彈琴?”
“是龍侍郎在十里之外修筑草廬,也不知怎地,琴音竟能傳到此處。想必龍侍郎琴技高明,已是登峰造極?!?br/>
蕭鈞天不由恍惚了一陣。這五年禁宮守衛(wèi)越發(fā)森嚴,外臣未奉宣召不得入宮,早以為將往事忘得一干二凈。想不到十年之后,琴音雖變,卻依然能撼動他的心神。他聽了半晌,仿佛怔了,王福成只得小聲說道:“陛下……那個,我們還是早些走罷,前面還有落腳的地方。不然過了一陣,雨勢要加大了?!?br/>
他冷冷看了王福成片刻,終于還是一言不發(fā),轉(zhuǎn)身疾步而行。王福成見他腳步忽然加快,神色陰晴不定,也不知道自己哪一句話得罪了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跟著,唯恐錯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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