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風(fēng)雨江南    第八十七章后宅
    “你是……少……南少爺？”
    前面的人喝阻住來人的同時，定睛觀瞧，越看臉上疑惑之色越重，終于試探性地問了一句。林南心中有些不耐煩，但隨之卻又感到一陣放松和安穩(wěn)。
    “先把門關(guān)上，再回來說話?！?br/>     頭前攔住林南的人，是靖北伯府的一位管事。由于林武一死，家里頭就剩下陳氏一個人，名義上兩個兒子林南和林跖都在西郊丁憂守孝，身邊的人也都跟著沒在府里。而京里老宅，林家四房互相分開，分屬林南這一支的二房的仆從下人，又都到了現(xiàn)在二房的院子里去，因此屬于老房的靖北伯府中，還認(rèn)識林南的人就不多了。
    但先前林南在靖北伯府住過多日，本身又是老太太趙氏看重的孫子，因此上下侍候的人，照過臉的還是有幾個。巧的是，今日這位管事，便是其中的一位。林南此時風(fēng)塵仆仆，自戰(zhàn)場下來，在襄陽城幾乎沒有換上一身衣衫便跨馬北來，到現(xiàn)在一路折騰之后，半點也沒有大少爺?shù)哪恿?，但盡管如此，還是被那眼睛有幾分利落的管事認(rèn)了出來。
    林南回來的消息，很快便被傳到了老太太那里。大約半年前初離京的時候，老太太還道林南真是在西郊守孝，初時二房這邊也瞞得很好，但世上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在事事都很關(guān)心的家人面前，有很多東西是瞞不了太久的，尤其是在精明的老太太眼里，更是不揉沙子。此刻聽了前面?zhèn)鱽淼南?，趙氏一直懸著的心猛地一抽，隨后總算是落了地。
    二門里一下子涌出來好些人，簇?fù)碇帜贤笳腥?，與此同時，得了老太太吩咐的下人，也連忙加快腳步，朝著二房那頭給陳氏報信。不多時，林南來到后宅，見到祖母二話不說，當(dāng)即跪倒地上磕了頭：“奶奶，我回來了?！?br/>     眼見著孫子活生生地跪在面前，趙氏雖然先前心中一直是又氣又憂，但此刻一見林南渾身這般落拓的模樣，一顆心早就滿是憐愛和悲喜占滿了。老太太仍然記得，半年前金榜題名之時，南兒臉上煥發(fā)的神采，看看此時，卻落得如此模樣，這得在南方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才能眨眼之間變成這副模樣啊……趙氏枯瘦的巴掌揚起在半空，卻終究沒有拍桌子，而是離座而起，顫巍巍地?fù)嵘蠈O子黑瘦的面頰，一把摟在懷里，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
    此情此景，盡管林南事先有所預(yù)料，心性也遠(yuǎn)比老人堅韌，但這時心中也是一陣激動。這才是自己的家人，外面世間千般好，歸根到底對自己真心好，和自己最親最近的人，卻始終是自己的血脈親人。
    自己，總算是到家了。
    正自感慨間，外頭又是一陣人聲，林南一回頭，正遇到母親陳氏泛紅的雙眼。不知怎么，先前還覺得略微有些輕松的胸臆間，在看到母親的那一刻，忽然一股酸楚之意堵了上來，雖然下意識地忍著，眼淚，卻還是自然地流了下來……
    “娘，我回來了……”
    …………
    林南現(xiàn)在的這副樣子，闔府上下怕是第一次見到。連續(xù)多天的風(fēng)塵，在身上積累了厚厚一層，都快打了泥卷了。衣衫之上兩處破損，有些地方還帶著暗紅。腦袋上的頭發(fā)，風(fēng)吹雨打的，此時也黏糊糊的搟氈了。開始的時候沒人在意，只顧著敘情說話，但略微冷靜下來之后，林南便被老太太打發(fā)下去，由著人伺候著沐浴更衣去了。
    一陣忙亂和見面的擾攘，后宅之中總算是重新安穩(wěn)下來，先前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囊晃葑尤耍丝桃捕挤謩e遣散了出去，只剩下了老太太趙氏、大房周氏、二房陳氏以及身邊侍候的大丫鬟紅玉幾個人。
    所有人眼圈都是紅紅的，尤其是林南的生母陳氏，自從林南走后，她作為不多的知情人之一，一方面要擔(dān)心未及弱冠的兒子在外頭的安全，另一方面還要幫著兒子瞞著上頭的老太太和其余各房的下人……這日子，著實很不好過。到得后來，精明的老太太知曉了事情的真相，陳氏的日子就更難過了。不但挨了老太太好一通數(shù)落，自己也深深地懊悔。好在今日兒子平安歸來，但看著又黑又瘦的，心里仍舊是疼得很。
    幾個人一陣感慨之余，一邊坐著說著閑話，一邊等著林南回來。只是今日的話題，卻無一例外地，都集中在了林南身上。過不多時，門口人影一閃，卻是林南沐浴已畢，重新回到了后宅。
    只略略一搭眼，屋子里的幾個人便是眼前一亮。
    重新沐浴，換過衣裳的林南，此時不但與方才相比煥然一新，便是與半年前的他相比，也宛如換了一個人一般。烏黑的頭發(fā)洗過之后被丫鬟仔細(xì)地梳過，不但柔順異常，而且重新煥出了油光。眉眼臉面雖然黑瘦，卻依舊透出幾分清秀，但更多的則是清晰可辨的沉穩(wěn)和干練，這一點在半年多沒有見到他的林府長輩們眼中，體會得更加明顯。這是只有經(jīng)歷過大事，經(jīng)過一些充分的歷練之后，才會有的一股靜氣。如此氣質(zhì)大多會出現(xiàn)在宦海沉浮多年的官員或者歷經(jīng)生死的將領(lǐng)身上，而青蔥年紀(jì)的人身上，卻往往很少見。而現(xiàn)如今，林南只是往屋中靜靜地一站，便讓人感覺到了與往日有了很大的不同。
    老太太趙氏和周氏、陳氏互相對視了一眼之后，悄然嘆了一口氣，眼圈又有些濕潤。眼睛雖然看的是孫子，卻依稀又像看到了故去的丈夫和兒子。那烏黑的眉眼、挺拔的鼻梁、不時緊抿的唇角和靜立在那卻無比灑脫的安然……活脫脫就是少年時候的林侍郎么！老太太看到的是林侍郎的影子，而在陳氏的眼中，看到的則不僅是兒子的成長，還有故去的林武的影子。兩相比較，幾個人不約而同地又是一陣唏噓。林南只是換了一身衣服，重新回到后宅，卻又惹出了一場眼淚。
    幾個長輩女人唏噓之余，卻也重新認(rèn)識到了一件事：這孩子，長大了。這感覺不像是以前的那種看著身邊的孩子日漸成長而涌起的喜悅之情，而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真正意識到，眼前的林南是一個成年人了。以前的那個年少沉穩(wěn)的孩子，或許還有一些偶爾不經(jīng)意流露出的少年心性，但是如今站在眼前的這個人，卻已經(jīng)不再是在大人遮護下的少爺，而是能夠為這個家族，阻擋風(fēng)雨的人了。
    雖然她們的口中并沒有說出來，但言談和舉止，卻讓林南分明感覺到了與往常的不同。連周圍侍立的幾個在府中頗有幾分地位的大丫鬟，看待林南的眼神中，也莫名地多了幾分恭敬。
    大丫鬟紅玉親手端來新沏好的茶水，林南挨著老太太和母親坐下，寒暄了幾句之后，便開始講起了在南方之后的所見所為。
    從第一次南行救起喬老漢說起，到第二次南行報喜，卻遇到父親沉疴病榻，而扶柩回京之后，卻在艾草和喬老漢口中突然聽說了連心海棠這個栽種的花草……再到后來瞞著祖母，取得了大伯的首肯之后，三次南行，在長江邊上遇險，為救周全夫婦而殺掉飛翎衛(wèi)小旗葛三……
    再到后來在襄陽城中潛伏，暗中查訪漢南布政使司，卻發(fā)現(xiàn)院中原本栽種的植被和花草，竟在短期內(nèi)被人徹底地?fù)Q了一茬……隨著張員外、婁師爺?shù)臄÷?，王參政、李參議等一系列布政使司的官吏被牽連而出，事件最后的矛頭指向——吳王，也終于浮出了水面。當(dāng)時的無助和彷徨，雖然林南此刻的敘述中沒有刻意地渲染，但聽在眾人耳朵里，卻依然能夠想到那時的情形。
    而水患的爆發(fā)和吳王叛亂的開始，讓事情又有了新的進展。雖然此刻林南安然在座，但聽著他侃侃而談鋪天蓋地的水患、幾經(jīng)爭奪、充滿血腥氣的襄陽城戰(zhàn)，屋子里的幾個長輩仍舊不由得心生寒意。盡管其中林南有意地淡化了戰(zhàn)場上的情形，可女人們心里頭涌起的后怕和慶幸，比她們親身經(jīng)歷一場血腥的戰(zhàn)事還要強烈得多。聽到后來襄陽城終于守住，眾人緊繃著的心神終于松了一口氣，但隨之而來又聽到林南和張忠以僅五十余人的斥候，就要追擊近千人的淮王叛軍，哪怕明知道現(xiàn)在林南已然安全返回，幾顆心卻仍舊不可避免地再一次提了起來……
    斷斷續(xù)續(xù)的敘述，不時被打斷插幾句問話，很快一個時辰便過去了。等到林南將南行的事情大體敘述完畢，長輩們問得差不多了的時候，看看日頭，已經(jīng)堪堪西斜。老太太趙氏連忙吩咐廚房開始整治飯菜，一家人好好地在一起聚一聚。
    聽了一下午的故事，盡管林南刻意將其中一些情節(jié)刪減、隱瞞了下來，但老于世故的趙氏和周氏等長輩，卻仍然有了自己的看法。到了此刻，對于林南私自離家、孤身南行的事情，老太太趙氏再也不想追究了。身為人子，能在這件事上做到這個地步，在趙氏看來，林家二房這個孫子，不愧是林家的后人，林侍郎的骨血！哪怕最后并沒有親手報了殺父之仇，但仇人畢竟因他而死，這其中有自己的一份力量，這就夠了。在這個時代，以自家的地位和身份，敢和一個皇家的王爺叫板，這份膽氣和心機，是尋常人能有的么？何況現(xiàn)下的吳王，也已經(jīng)死去多日了。看看現(xiàn)在的淮王和越王，哪個是掉了腦袋的？
    晚上的家宴，人數(shù)不多，還是白日間的幾個人，晚輩之中，除了林南之外，就只多了一個大房的表妹雪宜。由于林武去世沒多久，按照建朝官制，林南和林跖都應(yīng)該還在丁憂期內(nèi)，期限未滿，是不可以宴飲行樂的。雖然之前林南可以私自離家南行，但現(xiàn)在畢竟回來了，事情了結(jié)之后，為了避諱人言，不給有心人留下把柄，依然還得小心行事。出于這方面的考慮，老太太不但給府中的下人下了封口令，連晚上的宴飲也沒有通知四爺林德和林福、林壽等人。而林南同樣也沒有在府中多呆，回來的第二天，便悄悄地乘坐一輛馬車來到了西郊，繼續(xù)在此丁憂。
    但在離開的前一刻，林南忽然向祖母趙氏提出了一個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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