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今昔何惜
第九十章 今昔何惜
啟元帝眉梢揚(yáng)起,胡須震顫,一張臉氣得紅中帶赤,一番話說完,從椅子上挺身站了起來,一個不留神腳面碰到了炭盆外沿,咣啷啷一陣響動,差一點(diǎn)把炭盆帶翻了……
林南和明德早已經(jīng)跪倒在地,心里頭如十五個吊桶在互相磕碰,再也不敢有什么出格的舉動。但林南和明德心中忐忑之余,也不禁有些納悶。按說方才不過是一場游戲演練,而且還是一個假設(shè)性的問題,雖然林南回答得的確有些大逆不道,但皇上怎么好像完全將這當(dāng)成了議政來看待,發(fā)這么大的火,完全不像是皇上平日里的作為!這是怎么回事兒?
可即便心里頭有這樣的疑問,現(xiàn)下也沒人敢再出言申辯,在這個當(dāng)口還措辭狡辯,那就是罪上加罪,罪不可赦了……現(xiàn)在兩個人能做的,便只有等!
好在現(xiàn)實(shí)并沒有讓他們等太久。
啟元帝的火來得快,去得也快。
今日似乎不大對勁兒,啟元帝自己也感到有些反常,心緒不似往日一般平穩(wěn),更不如往常一樣豁達(dá),能壓得住火氣。先前乍一聽到林南居然說要將北地邊防后撤數(shù)百里,啟元帝的火氣騰地就上來了!
正如他所說,大建朝的每一寸土地都是一代又一代人嘔心瀝血的結(jié)果,豈能輕易放棄?有道是一寸山河一寸血,一寸土地一寸金,回想當(dāng)年,多少人為此灑熱血棄頭顱,埋骨他鄉(xiāng)!而如今一個年未及冠的娃娃,居然信口胡言說要放棄這一片疆土!列祖列宗如果地下有知,又豈能安枕!
啟元帝著實(shí)是怒氣滿胸,抑制不住地在屋子里沖著林南大發(fā)雷霆!甚至坐不住從椅子上站起來,還差一點(diǎn)帶翻了炭盆!啟元帝更是不耐,跺了跺腳怒視著林南的后背,恨不能沖口而出召人將林南拉下去,亂棍打死!
可說來奇怪,就在這一瞬間的工夫,啟元帝好像忽然之間回過神來一般。剛剛灌頂沖門的熱血怒氣,在看到林南跪在地上略顯稚嫩的后背和肩膀之后,卻突然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啟元帝定了定神,心下有些惘然:他不過是一個未成年的孩子而已,又不是朝中大臣,朕怎么會對他發(fā)這么大的火?方才不過是私下閑聊一個虛設(shè)之題,也不是廷議奏對,就算是朕問了,而他回答得有些出格,朕也不該把他當(dāng)成朝中大臣,沖口而出……說出那番話來……
唉!啟元帝目注林南的頸背,心下一嘆,知道自己有些著露行跡了。本來不過是簡單的對題,可自己連日來諸事煩心,加上方才討論得又是最為關(guān)心的塞北邊關(guān)問題,因此一個錯神之下,竟心神都傾注了進(jìn)去,渾然忘我,以至于弄出了這么一出。別說眼前這個孩子說話出格,自己剛才所為也實(shí)在不是一個胸襟廣闊的君王應(yīng)有之為。便真的是朝中奏對,也不能將一個說出真話的大臣因言治罪,何況眼前這個少年人,還不算是朝臣呢。
短短的一瞬間,啟元帝心念百轉(zhuǎn),任誰也想不到,就這么轉(zhuǎn)個身的工夫,這位大建朝的皇上,心中的念頭便完全轉(zhuǎn)了個個兒!想想自己剛才發(fā)怒時候表現(xiàn)出來的樣子,說出的話,啟元帝下意識地臉上微微有些發(fā)熱,身為當(dāng)今天子,萬人之上的皇上,對一個孩子大發(fā)雷霆,還是因為進(jìn)言抒議,這未免有些丟人……好在這屋子里也沒旁人,啟元帝總算感覺有些好受了一些。
清咳了一聲,啟元帝順了順袍服,淡淡地說道:“罷了,左右不過是虛設(shè)之題,你應(yīng)答也是應(yīng)有之義,即便言辭有些大逆不道,朕也不能因一言合你之罪,起來吧!”
“文章雖好,不能浮于人事;行兵之法,還須切合實(shí)際。你雖有幾分才學(xué),也是辯才無礙,但說得再多亦不過是紙上談兵。你們記?。喝f事都要親歷一番才能知難行易,干戈之事尤其是如此。有道是‘閉門造車,還須出門合轍’,縱使你們說得有幾分道理,但畢竟沒有進(jìn)過行伍,沒有經(jīng)歷殺伐,也就不可能體會得到兵法精義。何況一場大仗,牽扯的不光是戰(zhàn)場上的那一點(diǎn)兒,有很多其他的東西你們現(xiàn)在是不可能明白的……”啟元帝似是說給他們聽,又像是自言自語,帶著一絲感慨的味道:“罷了,今日之事到此作罷。你們也別在這里呆著了,這個地方以后也不要再來,今日之事也就當(dāng)沒有發(fā)生過吧!”說到最后啟元帝似乎意態(tài)蕭索,揮了揮手便將幾個人趕了出去。
事情峰回路轉(zhuǎn),本來以為今日必然要遭受一場重罰,可到了最后卻是雷聲大雨點(diǎn)小,竟然毫發(fā)無損地出來了,幾個人誰也不敢相信這個事實(shí)!可皇上金口玉言,誰還敢繼續(xù)在這里呆著?明德和林南趕緊起身,開了門走了出去。劉沖和李峰連忙從地上爬起來跟上——可憐這兩個人從啟元帝進(jìn)門那一刻起就在地上跪著一直不敢起身,最后兩條腿自膝蓋以下都凍得麻木僵硬了,差點(diǎn)沒爬起來,跟頭把式地跟著出了門,狼狽地回去了……
屋門關(guān)上,里頭瞬間變得有些冷清,四周的寒氣依舊,只有屋子中間炭盆里的銀炭間或發(fā)出一聲嗶駁的炸響。
啟元帝站在當(dāng)?shù)?,一時之間有些惘然,隔了一會兒腦子似乎有些活泛了,開始在屋子里緩緩地踱著步子。多少年沒有來了,屋子里已經(jīng)變了模樣,可在啟元帝眼中,卻仿佛己身又回到了昔日那個雕梁畫棟而又充滿溫情的屋子里……
這間屋子雖然格局不大,也不顯得豪奢,但這是昔日父皇沒事最喜歡來的屋子。而且,在整個人生的最后一段光陰里,父皇就是躺在這個屋子里……就是在這張床上……
啟元帝仰首向天,雙目緊閉,耳廓中似乎又聽到有一個稚嫩的聲音在悲戚地大喊:“父皇!父——皇——”
唉!心中一陣抽搐,啟元帝緩緩睜開了雙眼,一瞬間時光流轉(zhuǎn),屋子里的一切都飛速地變化,圍攏的人群消失不見,許多器物也都沒有了,而仍舊在原位的床和柜子,都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灰塵,棚頂上的蛛網(wǎng)也越來越厚,越來越長……
啪!
啟元帝正沉浸在對往事的回憶中時,耳邊忽然傳來鎖鏈的響聲。門悄無聲息地打開,露出錢海那張胖嘟嘟的老臉來?!盎省噬?,您沒事吧?”
啟元帝一皺眉:“你這話問的,朕能有什么事?朕就是在這里看看,舒緩舒緩心情罷了。”
“皇上……”錢海臉現(xiàn)憂色,支吾著說道:“皇上,這外頭大冷的天兒,屋子里除了這么一個炭盆也沒個家什,冷得什么似的。您在這屋子里呆的時間可不短啦,老奴覺著……咱們是不是該回去了?”
“你……朕好不容易出來散散心,你啰嗦什么?朕覺著這里頭也挺暖和,哪有你說的那么邪乎……”
“哎喲,皇上!”錢海聽了噗通一聲跪下了:“皇上,老奴知道皇上百神護(hù)佑,可神仙也有打盹兒的時候啊,皇上在這里呆得久了,萬一著了涼……太后她老人家不扒了老奴的皮才怪!皇上,您不可憐老奴也看在太后她老人家的面上,咱們還是回去吧……”
“你……唉!”啟元帝豎眉瞪眼瞧了錢海半天,卻見錢海不住地跪在地上磕頭,最后無奈,恨恨地一揮袖子:“好吧!還是你行,哼,朕這個皇上,還不得不受你的擺布!聽你的,回去吧……”
“哎!皇上這話折殺老奴了,老奴便是骨頭都砸碎了,也當(dāng)不得這話呀……”
“廢話少說,走吧!”啟元帝轉(zhuǎn)頭又掃視了屋子里一眼,回身便走。就在即將走出屋門的時候,腳步卻頓了一頓,轉(zhuǎn)身回來走到矮柜旁邊,伸手將柜子上的卷紙拿起來,折了兩下揣在懷里,這才深吸了一口氣,出門踏雪往來路上行去。身后傳來錢海小聲的呼喝:“快點(diǎn),去兩個人把炭盆端出來,里頭收拾利索了,小心點(diǎn)!走了火可不是鬧著玩的……”
回到自己住處,明德身子一歪就倒在椅子上了:“去,給本殿下拿點(diǎn)吃的去!折騰了一天,都快餓死了!這屋子怎么這么冷!炭火怎么沒了?”
劉沖匆匆忙忙到外頭吩咐人準(zhǔn)備吃喝,李峰在旁邊小心地答道:“殿下忘了,之前殿下要炭盆,說是把咱們屋子里的端過去……”
明德一拍桌子:“我沒問你們這個!屋子里冷成這樣,你還站著干什么,快去端個炭盆來!快去!”
“是!”李峰一哆嗦,忙拖著麻木的雙腿朝外頭跑了。
明德氣哼哼地坐到椅子上,心頭一陣煩悶。被皇祖母禁足這么久,好不容易今天能出來撒歡,結(jié)果還這么倒霉,被父皇撞個正著!挨了一頓臭罵不說,以后也別想再出宮了!想到這明德一陣煩悶,不由得雙手抱頭:“哎——呀——這日子可怎么過呀!”
西暖閣。
陽光明媚,雪后初晴,又是一個好天氣。
李東路晃晃悠悠地甩著袖子邁步上了臺階,錢海在門口迎著,轉(zhuǎn)頭朝里頭報:“皇上,李大人來了。”
“哦,叫他進(jìn)來吧。”
李東路進(jìn)門,給皇上見了禮,拖了個錦墊墊在膝蓋底下坐下。寒暄過后開口問道:“皇上,不知這次皇上召老臣來,為的何事?”
“哦?!眴⒃鄯畔铝耸种械臅?,伸了伸懶腰說道:“沒什么大事兒,今日沒有朝會,可陽光普照,天氣挺好,朕忽然想起你來,這就叫人把你叫來了。沒什么大事,就是想和你聊幾句?!?br/>
“是?!崩顤|路應(yīng)了一聲,正猶疑間,啟元帝站起身來,啪地一聲將兩份文卷遞到李東路跟前:“這是朕前幾日偶然看到的兩篇文章,覺得寫得挺有趣,你也看看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