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母子
第五十五章 母子
皇城,壽康宮。
輕紗幔帳,滿室檀香。大殿東西角落里,兩只黃燦燦的銅鶴嘴里青煙裊裊,蜿蜒直上,久久不散。兩位淡妝宮女小心翼翼地打著輕羅扇,竹席涼榻上,太后半身側(cè)臥,正在閉目養(yǎng)神。
窗外蟬鳴互止,耳聽得靴聲橐橐,不多時便來到了壽康宮大殿之外。兩位宮女互相對視了一眼,其中一個悄悄站起身來,正要出門看看是怎么回事,一聲尖嗓兒忽地響起:“皇——上——駕——到——”
沉寂被突如其來的這一嗓子打破,那宮女緊走幾步,想出去知會一聲??伤齽傋叩介T口兒,背后傳來一聲清咳——太后已然睜開了眼睛,那宮女立時住了腳步,轉(zhuǎn)身低首,等待太后示下。只聽得太后微微嘆了一口氣,這才有氣無力地說道:“去開門吧,別怠慢了皇上……”
門開。
一個身影靜靜地站立在門口,陽光從外面投射到殿中,他的身影被放大、拉長,身與影相互映襯,久久不動,仿佛廟里的神祗。
兩位宮女悄無聲息地相繼離開,門被靜靜地關(guān)上,陽光再一次被門窗和帳幔隔絕在了大殿之外,屋子里也再一次恢復(fù)了寂靜。
鶴首銅爐里的檀香依舊裊裊升起,繚繞盤旋,大殿上的兩人,卻久久未曾說話。終于,袍服撩動的聲音響起:“兒臣……給母后問安?!?br/>
“兒臣……給母后問安。”
“兒臣……”
語聲未歇,衣袂聲起,太后終于從臥榻上緩緩翻過身來,抬起眼皮定定地看了啟元帝半晌,發(fā)出一聲沉重的嘆息?!白伞?br/>
“哎!”啟元帝應(yīng)了一聲,起身來到軟榻跟前,順手拿起了輕羅扇,不緊不慢地給太后搖著。他偷眼看了看太后,赫然發(fā)現(xiàn)太后臉色灰敗,妝容不見,人也沒有精神。啟元帝心中嘆了一聲,說道:“母后今日莫非身體不適?是否把太醫(yī)叫來給母后瞧瞧?”
太后聞言氣息漸粗,雙眼凝定看了看啟元帝,說道:“皇上圣明,哀家今日確有不適。只是這病卻不是太醫(yī)治得了的,哀家從今日起也不存這份念想了,過得一天便是一天,若是少活一天,也便能早一天去和先帝說說話……”
啟元帝聞言,連忙雙膝跪倒在榻前:“母后何出此言?兒臣哪里做得不對,惹得母后生氣,但望母后責(zé)罰就是,萬望母后以身體為重,否則萬一有個閃失,兒臣雖萬死而莫贖??!”
“只怕皇上有些言不由衷吧?似哀家這般礙眼之人,便是沒了又如何?反倒落個清凈罷了……”
“母后為何出此錐心之言?兒臣若有此心,天誅地滅,永世不得為人!蒼天可鑒!”啟元帝面上現(xiàn)出激憤之色,氣息也有些渾濁,話語說完,扭過頭去,透過紗??粗巴獾娜展?,似乎有些寂寥。
太后愣愣地看著眼前的兒子,目光有些茫然,良久,面上表情漸漸有些松動,眼中也流露出了些許慈愛和溫柔。太后慨然一嘆:“唉,起來說話吧……”說著,起身欲坐。啟元帝見狀,連忙起身放了扇子,伸手將太后攙扶著坐了起來。
兩人再一次對視,咫尺之間,一時卻又是無話。
啟元帝轉(zhuǎn)身從旁邊的案幾上取了茶壺,里面茶水尚溫,他倒了一杯清茶,端到太后跟前:“母后初醒,先用清茶漱漱口吧。”太后默然接過茶杯,漱了口,又再放下。短短的一瞬間,屋子里的氣氛便融洽了許多。
“都走了吧?”太后的聲音很緩,但或許是清茶的香氣提了神,太后說話間總算有了些精神。
“是?!?br/>
“吳王也走了?”
啟元帝答道:“回母后,兒臣與小皇叔方才拜別,此刻想必小皇叔一行已經(jīng)離京十里了,兒臣便是趕回來,讓母后放心的?!?br/>
太后聽了眉毛一緊,轉(zhuǎn)臉看看啟元帝:“放心?”太后嗤笑一聲:“放心……呵呵,皇上,事到如今,你覺得還有什么……哀家能放心的么?哀家……還……有……心……么?”太后聲音低沉,內(nèi)里卻顯得有些凄然,啟元帝聞言沒有作答,只默默低了頭。
太后再嘆了一聲,緩緩說道:“你是哀家的兒子,親生兒子!可是為什么現(xiàn)在四目相對,卻是言不由衷呢?哀家有時候就在想,到底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咱們母子連句知心話兒都說不了了呢?”
“母后……”
太后一伸手,從啟元帝手中接過了輕羅扇,扇了幾下停了下來:“此番吳王離京,你動這么大的陣仗,看來你是打定主意……要對他們動手了?”
“母后多慮了,呵呵。”啟元帝微微一笑,說道:“中秋之后,諸王離京本是尋常之事,朕為他們餞行也是慣例。就算賜吳王乘朕的車駕,也是為了獎賞吳王這些年來為朝廷所作的功績,母后萬萬不要多想?!?br/>
太后聞言臉色忽然黯淡了下去,隔了一會兒淡淡地問道:“皇上……莫非真的一句實話……也不愿意和哀家說了么?”
啟元帝沉默半晌,終于輕聲說道:“母后……不是兒臣有意隱瞞,兒臣只是怕說得多了,讓母后跟著憂心……至于這些煩心的事兒……兒臣自己心里能裝多少,便裝多少罷了……”停了一停,啟元帝又道:“其實兒臣也知道,母后精明睿智,便是兒臣不說,有些事情也瞞不過母后的眼睛。只是在兒臣這里,能不說的,便盡量不說……”
太后再一次嘆了口氣,自己的兒子,總算是說了幾句實話。“自己心里能裝多少,便裝多少?”太后苦笑了一下,接著聲音提高了些許:“不錯,你是咱們大建朝的皇上,這天下算是你一個人的天下,可就算是這樣,也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要你來操心。即便你是皇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能力出眾,精力非凡,你一個人又能裝下多少事情?又能承受多少?何況……你自己心里想的,未必便是對的。你之所以不想讓哀家知道,怕不光是怕哀家憂心吧?你是怕哀家知道了,橫生掣肘,耽誤了你大事吧?”
啟元帝默默無語,沒有承認(rèn),卻也沒有否認(rèn)。
太后見了,似乎有些生氣?!斑@些日子來,你一直避著哀家。雖然沒有說什么,可哀家知道你心里在想些什么。你覺得哀家有些頑固不化,不通情理,是不是?你覺得若是和哀家說了這些事兒,哀家一定會不顧一切全力阻撓,是不是?”
啟元帝依然默默無語,不承認(rèn),也不否認(rèn)。
“呵呵!”太后見狀,忽然自嘲地一笑,自嘲之余,也帶著三分凄然,三分惱怒……“罷了!唉,沒想到,哀家的親生兒子,有一天居然會這么看待哀家……罷了!既然你如此堅持要在眾人頭頂上將天捅一個窟窿,那就去捅吧!畢竟這大建朝,你才是皇上!沒有誰能攔得住你,也沒有誰敢攔你!哀家以后再也不會過問你的事了……”
“母后……兒臣不是那個意思……”
太后一揮手:“算了,哀家現(xiàn)在不管了,你是什么意思哀家也不想知道了。你去吧,哀家想歇著了……以后這壽康宮里,皇上若是國事繁忙,也不用天天都來了?!?br/>
“母后……”啟元帝見太后如此,心中微微有些擔(dān)憂。豈知太后又道:“皇上放心,哀家沒那么小心眼兒,這么多年了,哀家什么沒見過?又豈會和尋常婦人一般看不開?日后哀家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喝什么就喝什么。做人么,沒人理會了,自己可得管好自己,免得到頭那一天反倒后悔。行了,哀家不嘮叨了,皇上也去吧……”說罷,太后身子一倒,臉沖著里面,又歇著去了……
“母后慢歇,兒臣……告退了?!眴⒃壅f完,緩緩?fù)说介T邊,開了門出去,再回身悄悄把門關(guān)上,這才返身上了轎子。內(nèi)侍錢海窺見皇上臉色不好看,知機(jī)地沒有宣駕,一行人靜悄悄地起駕離了壽康宮。
耳聽得外面人聲漸漸遠(yuǎn)去,先前伺候的兩位宮女從耳房里出來,準(zhǔn)備進(jìn)殿內(nèi)候著。前一位宮女剛剛一掀帳幔,忽地一個青花壺飛了過來,擦著她的胳膊飛了過去,啪地一聲落到地面上,摔得粉碎!
西暖閣。
啟元帝穿著一身清涼透紗的短衫,斜倚在涼竹榻上,拿著一本書出神。旁邊兩個小太監(jiān)不住地俯身又起身,拉著寬大的竹扇,給啟元帝扇風(fēng)。內(nèi)侍錢海從外頭踮著碎步進(jìn)來了:“皇上,杜大人來了。”
啪!啟元帝立刻一合書本,扔到了一邊:“讓他進(jìn)來!”
“是?!卞X海應(yīng)了一聲,返身出去了。
頃刻之間,槅門響動,一個人從外面閃了進(jìn)來,正是飛翎衛(wèi)東鎮(zhèn)指揮使杜寧。
“來,坐下?!眴⒃凵焓侄诉^一碗冰鎮(zhèn)酸梅湯來,遞給杜寧?!按鬅岬奶靸?,先喝了它在說話。”杜寧也不客氣,伸手接了過來,咕嘟咕嘟,一口氣喝了個底朝天。隨后杜寧擦了擦嘴,對啟元帝說道:“皇上,依據(jù)先前的計議,臣都安排好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