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然否
第五十二章 然否
壽康宮,后花園。
太后和靜淑皇后、吳貴妃、林貴妃、衛(wèi)嬪等一大群后宮女官,一邊賞著月亮一邊不住地談笑?;▓@小徑那頭,張如海慢悠悠地穿過花叢,不一刻便來到了太后左近。到得附近,張如海并沒有做聲,只是站在一小塊陰影里,一動不動,好像一直就在那兒,和周圍花樹融為一體了似的……
太后又再和靜淑皇后以及兩位貴妃談笑了幾句,這才轉(zhuǎn)頭看了張公公一眼,隨后說道:“好啦,時候也不早了,也不知道皇上他們在前面怎么樣了……”言罷轉(zhuǎn)過身來,問道:“前頭如何了?皇上喝醉了沒有?”
張公公沒有抬頭,恭謹?shù)卮鸬溃骸盎靥?,方才老奴打發(fā)人看過了,皇上興致正濃,正在和諸位王爺、大人們賦詩。以皇上的酒量,這會兒應該還醉不了?!?br/>
太后聽了朝著皇后和諸位妃子一笑:“聽見了吧?這下沒有人不放心了吧?”太后這番半認真半玩笑的話惹得幾位嬪妃都笑了起來。太后又道:“皇上酒量是好,但是也得注意節(jié)制。眼看時候也不早了,哀家也躲了好一陣子的清靜,也是時候過去看看了。諸位王爺們好不容易回一次京城,哀家也總得盡盡心,不能讓他們覺得咱們?nèi)饲楸×?,涼了心……說到底,還都是血肉親情,這大建朝的江山,還得靠他們?yōu)榛噬鲜刂摹?br/>
靜淑皇后和兩位貴妃聞言趕忙站起行禮,連聲稱是。公公張如海依舊是那副樣子,微俯著身子,低著頭站在原地一語不發(fā)。待到太后起身走過之后,張如海卻仿佛一個影子一般,不遠不近地跟在太后側(cè)后方,朝著前殿轉(zhuǎn)了過去……
前殿之內(nèi),詩會已經(jīng)接近尾聲。此時大殿之上,上自王公下至輔臣,都詩興正濃,互相交頭接耳推杯換盞,紛紛談論著剛才當庭朗誦過的詩詞。當然,如幾位大學士一般的人物,自然少不了暗里顯露一下自身詩詞的造詣,贏得一片贊譽。
啟元帝端著酒杯,面上滿是笑容,待眾人互相夸獎得差不多了,啟元帝開口說道:“今日中秋家宴,菜品合口,酒味沁脾,更兼有妙語佳句不時相佐,倒是頗為盡興。楊卿,今日之會,妙詞甚多,不知哪一句最是合你之意呀?”
大學士楊自和聞聽皇上問他,忙放下酒杯,略一沉吟說道:“皇上所言甚是,今日詩會佳句屢現(xiàn),著實讓臣見識到了我大建年輕一輩的俊才。然諸多詩句之中,臣覺得……還是太子殿下的那句‘暑退九霄凈,秋澄萬景清’更深得臣心……”
聽了楊自和的回話,啟元帝微微一笑。楊自和身為當朝大學士,同時還另有宮銜,官封太子太師。師徒師徒,自古以來老師都是向著徒弟的,此時在壽康宮大殿上這么多人面前被問到這個問題,楊自和這般回答也是意料中事。不但啟元帝心中了了,滿朝文武也絲毫不感到奇怪。
“李卿和范卿意下如何?莫非也和楊卿是一般看法么?”
范宣和李東路聞言忙上前一步,同時答道:
“回皇上,正是?!?br/>
“回皇上,非也。”
嗯?眾人聞聽都心中詫異,同一個問題,兩位學士也是同時回答,可是答案卻大相徑庭。范宣答“是”,李東路卻答了“非”……
范宣自是心中納罕,不由自主地轉(zhuǎn)頭朝李東路看了一眼,想從李東路眼中看出些什么來,卻只得了李東路溫顏一笑。范宣心中頓時咯噔一聲,知道自己這一次怕是猜錯了……
文無第一,武無第二,自古以來就是這個道理。雖然這些人都為大建效力,同殿稱臣,但彼此之間也少不得爭上幾口氣。諸多學士之中,最墻頭草的是李天常,最機敏的是楊自和,最老實的是范宣,最穩(wěn)健的則是李東路。而眾人最佩服的也是李東路??墒谴藭r這個最穩(wěn)健的老學士,卻明顯沒有選擇最穩(wěn)妥的答案來應對皇上的提問。范宣心中疑惑,莫非皇上這一問背后真的有什么深意不成?
李東路拈須沉吟道:“皇上,臣以為:人有人性,詩有詩格。從一個人作詩的格調(diào),便能將其人舉止脾性看出一二來?!崩顤|路微微停了一停,繼續(xù)說道:“若是單論詩詞,臣自認不如李天常李大人善賦,但若是勉強說今日詩會有哪一首詩合臣的脾性,臣倒還是能說上幾句。太子之詩宏大,二殿下之詩殺伐,三殿下之詩婉約,四殿下之詩曠達,十六殿下之詩血性……其中,最能打動老臣的是四殿下的那首詩。其詩充滿閑情逸致,山野之趣,如桃花之源,讀來讓人心生向往……呵呵,不瞞皇上,讀了四殿下之詩,老臣心中著實有些歸鄉(xiāng)的念頭?!?br/>
聽了李東路的話,人群中忽地起了一陣小小的騷亂。前面李東路贊四殿下的詩句,一些人只是小聲附和,可李東路最后一句,卻讓一些人心中訝異。在朝為官,這歸鄉(xiāng)之辭可不是輕易能提及的,李東路身為當朝首輔,居然在中秋之夜起了歸隱之心么?
此時眾人都以為了解了李東路的想法,唯獨啟元帝依舊注視著李東路,一語未發(fā),似乎在等待下文。果不其然,說到這里李東路忽然話鋒一轉(zhuǎn):“然而,后來的一首詩,卻讓老臣改變了想法,呵呵。”
“哦?”啟元帝這時候似乎也起了好奇之心,立刻問道:“是哪一首詩,能讓李卿頃刻之間便改變了想法?朕也甚是好奇,說來聽聽?!?br/>
“回皇上,便是方才皇上賜賞的二等侍衛(wèi)林南之詩。其詩縱意曠達,追古思今,頗有滄桑之慨……然而在感慨之余,胸中卻尤有一股豪氣,漫言風物,指點英雄,更有一絲不服輸之意夾雜其中……老臣讀來心生感佩之余,也暗自有些慚愧,歸鄉(xiāng)之心也便淡了……”
“哈哈哈!”啟元帝聽了朗聲大笑,環(huán)顧群臣,說道:“如此說來,林侍衛(wèi)之詩倒給朕立了一功啊,不用朕費唇舌,便替我大建朝挽留下來一位肱骨之臣,啊?哈哈!這么一來,朕先前的賞賜可就有些不夠了,來人,再賞!”
眼前這突如其來的變化,著實讓大殿上眾人有些驚訝,但驚訝之余,也有一些人不免對林南產(chǎn)生了些許的嫉妒之意,不光是年輕一輩,便有些年老的也是一般。有心思精明的更是心下琢磨,皇上從來沒有如此高調(diào)贊賞一個人,難道此人真是天賦奇運,輕而易舉便要飛黃騰達么?
啟元帝又道:“此詩朕也頗為滿意,林侍衛(wèi)正是成童之年,少年意氣,暢論英雄,激揚文字,正是應時應景之事。然我輩君臣,雖是年事已高,氣血漸衰,卻也不可輸了意氣和斗志!放眼江山萬里,書中英雄無數(shù),但在我等看來,俱已往矣!”啟元帝聲音漸長,繼續(xù)說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古人能夠名標青史,莫非今人反不如古人乎?皇叔以為然否?”啟元帝最后一句話,忽然話鋒一轉(zhuǎn),將話頭引到了吳王身上。
啟元帝問得突然,吳王微一錯愕,接著哈哈一笑說道:“皇上人中之龍,世事洞明,文辭練達,臣一向是由衷欽佩的。誠然,如李大人所言,這位林侍衛(wèi)之詩頗顯鋒芒,氣血很盛,皇上是知道的,若是臣年輕之時,依著臣的性子,怕只因著此詩便要痛飲一場了。只是時光似箭,皇上到了知命之年,臣這個做叔叔的也眼看著就六十了,哈哈,現(xiàn)在便是指點江山,也只剩下漫言風物,卻再沒有‘卻待老酒看今朝’的心思了……”
吳王說罷,面上帶笑,抬眼朝啟元帝看去。卻見啟元帝也正在拿眼看他,吳王絲毫不驚,似乎早就知道一般。二人略微對視一眼,啟元帝便哈哈一笑道:“皇叔此言差矣,誰不知皇叔老當益壯,雄心未已?”
“哎——”吳王擺擺手,動作略顯遲滯,似乎顯出了一絲老態(tài):“皇上謬贊啦,若是早上幾年,臣也斷然不會出此言語,只是近幾年著實有些感嘆,心生出塵之心,正如四殿下詩作描述一般,青山綠水,鳥語花香,省卻許多煩憂,那才是神仙般的日子呀……”
“唉!”啟元帝聞言也感嘆一聲,真情流露道:“此是皇叔肺腑之言,朕倒有些失察了。這些年皇叔替朕守在東南,日思夜憂,著實辛苦,朕心里都記著哪!皇叔既有此心,朕便記下了,日后一定物色一個妥帖之人,來接下皇叔身上的擔子!”啟元帝目注吳王,又道:“只是現(xiàn)在的光景,于我大建朝來說,皇叔卻是不可或缺之梁柱,于此等時候,皇叔萬不可起了遠離紅塵之心哪!如此,祖宗基業(yè)幸甚!億萬百姓幸甚!朕……也幸甚!”
啟元帝如此一說,不但滿殿群臣驚異莫名,吳王也慌忙跪倒,連稱不敢。吳王這一跪,開平郡王相鈺和諸位王公、大臣呼啦啦一下子全跪下了,口稱萬歲,頌揚皇上英明之心,吳王拳拳之意。
啟元帝雙眼微瞇,面上顯露出欣慰的笑容,待群臣表過了心意之后,方才一舉杯子:“都起來吧,大過節(jié)的何必跪來跪去的,今日是家宴,都不必拘禮!不必拘禮!”群臣應聲而起,紛紛舉杯相慶,壽康宮大殿之上,又恢復了康樂祥和的景象……
前殿后進的門旁,翠綠的珠簾之后,太后靜靜而立,不知道來了多久。那如影子一般的張公公就靜靜地站在太后身后兩尺之地,剛要上前掀簾子唱聲,卻被太后一揮手阻了。太后雙眉微蹙,嘴唇微微抿了起來,連一直戴在腕子上的佛珠手鏈也不知何時緊緊地捏在了手心里……
唉!看著大殿之上言笑晏晏的啟元帝的背影,太后心里無力地嘆息了一聲。莫非這事情,就真的沒有挽回的余地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