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8 章 隱患
夜里落了大雨。</br> 更聲剛響過二旬,偌大的盛京城里燈火漸熄,星星點點全被夜色浸透。</br> 寧王府后宅卻燈火通明,侍從們撐著油傘,三三兩兩地立在院中,不無擔憂地望向門窗緊閉的寢房。</br> 自打今晨,昏迷著的王爺被抬進阮畫師房里,已經過去了一日的工夫。及至傍晚,太醫(yī)院的傅大人也被請了進去,忙活了兩三個時辰,也不知有何進展。</br> “吱呀”一聲,房門從里面打開,阮秋色與時青送著略顯疲態(tài)的傅宏走了出來。</br> “今日真是辛苦傅大人了。”阮秋色向著傅宏拱手道,“多虧了您,王爺才醒得這樣快。”</br> 傅宏點頭微笑道:“都是分內的事情,哪里說得上辛苦。只是王爺這病還得仔細看顧,萬不可見風,也不可見日光的。”</br> 時青在一旁道:“阮畫師先回房照顧王爺,我去送送傅大人。”</br> 他說罷便引著傅宏向外行去,直到步出了王府的后院,確認了周遭無人,才小聲問道:“傅大人,您方才說的那專攻心疾的師弟,當真就沒有辦法尋到嗎?”</br> 傅宏苦笑一聲道:“若真能找著他,老夫是萬萬不敢貿然為王爺醫(yī)治的。這十來年,我那師弟神龍見首不見尾,誰知道他現(xiàn)在何處?一個月前王爺初次發(fā)病時,我曾寫了信去師門詢問他的下落,沒人說得上來。”</br> “那您最近一次聽到他的消息,是在什么時候?”時青仍不肯死心,又追問道。</br> 傅宏皺著眉頭思量半晌,才道:“大約一年多前吧……聽說是在雍州一帶,為哪家姑娘醫(yī)治花癡癥來著?”</br> 雍州離京千里,便是快馬也得一月來回。</br> 傅宏又擺了擺手:“老夫那位吳師弟孑然一身,無牽無掛的,每隔一二年才寫封信回師門報個平安。消息傳到我這兒,也不知經過了幾重轉述,多半不準的……更何況已經過了一年多,他總不可能還留在雍州啊。”</br> 時青聞言嘆了口氣,也沒再說什么,只上前搭了把手,將傅宏送上了回府的馬車。</br> 他們二人走后,阮秋色站在原地出了片刻的神,這才注意到不遠處安靜等候著的侍從們。對上那數(shù)道擔憂的視線,她安撫地笑了笑:“夜深了,大家快回去睡吧。”</br> 眾人面面相覷,府里的管事上前小心地問道:“阮畫師,王爺已經醒了?”</br> 阮秋色點了點頭,溫聲回道:“醒了有一陣了。太醫(yī)說,王爺這病是由于查案辛苦,透支了身子,囑咐他臥床休養(yǎng)半月。”</br> “醒了便好。”眾人松了口氣,管事又問道,“那飲食、看護上可有什么要注意的?”</br> 阮秋色微笑著搖了搖頭:“這病難纏,太醫(yī)吩咐了要盡量避光避人。未來這段時日,王爺?shù)娘嬍辰杂蓵r護衛(wèi)親自監(jiān)理,照料的事交由我來便可,你們勿需掛心。”</br> “可是……”</br> 管事還欲多言,卻見阮秋色輕快地擺了擺手,轉身回了寢房。</br> ***</br> 一進房門,阮秋色揚起的嘴角便垮了下來。</br> 因為衛(wèi)珩根本就沒有醒。</br> 今早在大理寺,她還是去遲了一步。急急沖到地牢盡頭時,只看見秦五爺仰躺在地,雙目僵直地向著天花板,口角淌著淋淋的黑血——已經死了。</br> 而不遠處的角落里,衛(wèi)珩背靠著牢門坐在地上,脫力似的低垂著頭,也不知道還有沒有意識。</br> 地牢漆黑,全靠火把照明。幽微的光線照在衛(wèi)珩臉上,就像是夜燈映著霜雪,可見是何等的蒼白。</br> 阮秋色猛地回過神來——若衛(wèi)珩目睹了秦五爺之死,那他豈不是……</br> “——王爺!”</br> 阮秋色三兩步撲到衛(wèi)珩身前,探手去撫他的臉:“王爺你聽得到嗎?”</br> 衛(wèi)珩雙眉蹙得死緊,額角的青筋也繃了起來,似乎在竭力掙扎著,想睜開眼看她。</br> 見他似是有反應,阮秋色趕緊傾身過去擁住他僵硬的身子,一邊撫著他的背,一邊在他耳邊一迭聲道:“王爺別怕,我在這兒陪著你呢……”</br> 她盼著衛(wèi)珩能感知到她的存在,別像從前一樣徹底失去意識。好歹這些日子衛(wèi)珩一直在接受傅大人的治療,總該有些效果了吧……</br> 阮秋色心里亂七八糟地想著,余光看見衛(wèi)珩嘴唇翕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什么。</br> 她急忙將耳朵貼在他嘴邊,果然聽見了幾不可聞的一聲:“……小心……”</br> 她心里“咯噔”一跳,下意識地向著四周看看,才急聲問了句:“小心什么?”</br> 衛(wèi)珩卻再沒有應聲。</br> 衛(wèi)珩這一次驚懼癥發(fā)作,比以往都要嚴重許多。一開始阮秋色還想故技重施,讓他泡在熱水里,可沒想到這個法子失了效,衛(wèi)珩入水不過一刻,便發(fā)起了高燒。</br> 這高燒來得兇猛,傅大人用上了各種退熱的辦法,湯藥也灌了三四回,然而衛(wèi)珩身上的熱度絲毫未褪。</br> “怎么會這樣呢……”阮秋色對眼下這景況很是不解,“傅大人,王爺?shù)男募惨呀浿委熈舜蟀雮€月,怎么還發(fā)作得更厲害了些?”</br> 她聽時青說起過,衛(wèi)珩幼時見了尸體,發(fā)起驚懼癥來,也是高燒三五日才會醒轉。然而遇上她之后,似是打開了心扉一般,幾次發(fā)作都是有驚無險的,再加上前些日子的治療,沒道理一點好轉都沒有啊。</br> 傅宏偏過頭,面露難色道:“按照《醫(yī)典》中顧神醫(yī)的記述,醫(yī)治驚懼癥的關鍵在于循序漸進,萬不可揠苗助長。若是讓病人過早接觸恐懼之源,癥狀會比醫(yī)治前更加嚴重也未可知……”</br> 阮秋色從他話里抓出了重點:“就是說,正因為前些日子的治療,王爺此次的發(fā)作才更加厲害?這是什么道理?”</br> 怎么,治病還能將人往壞了治不成?</br> 傅宏低垂著眉眼,長嘆了口氣道:“實話同你說,這道理老夫也是不知的。心疾難解,《醫(yī)典》中的記載全加起來,攏共也就一頁半,寫得寥草得很。況且心疾不像軀體的病癥,千人千面,最考驗醫(yī)者的經驗。老夫沒有經驗,只是照本宣科而已……”</br> “就真的一點辦法也沒有了嗎?”阮秋色目光哀告地望著傅宏,“您可是太醫(yī)院院首,天下首屈一指的神醫(yī)啊……”</br> “當不得當不得。”傅宏擺了擺手,無奈道,“不是老夫謙虛,只是醫(yī)道也講究個術業(yè)有專攻。若論醫(yī)治心疾,當世首屈一指的還要數(shù)我那六師弟,可惜你們尋不著他……”</br> ……</br> 窗外劃過一道閃電,緊接著便是陣陣雷聲,驚醒了阮秋色的沉思。</br> 她背靠著房門,晃了晃腦袋,這才慢慢地走到床邊坐下。</br> 床頭放著一盆涼水,阮秋色絞了條新的手巾,替換下了衛(wèi)珩額上那條已被捂得溫熱的。屋子里只剩他們二人,緊繃了一天的神經多少松懈了幾分,阮秋色呆呆地坐了片刻,目光又望向了身旁安靜躺著的男人。</br> 暈黃的燈燭照著衛(wèi)珩的側臉,在他面上投下半明半暗的影。阮秋色探出指尖,輕輕撫上他高熱通紅的唇瓣,又緩緩地往上,劃過秀挺的鼻梁,最終停在了他鴉羽般的長睫上。</br> “我從前覺得,王爺身上每一處都是極好看的。”她喃喃道,“可現(xiàn)在才知道,還是眼睛最好看了。”</br> 尤其是望著她的時候,像是黑夜里至深的水潭,卻又倒映著溫柔的月光。</br> “你說讓我‘小心’,是要小心什么?”良久,她才輕聲問了句,“我又沒有你那么聰明,沒頭沒腦地一句話,我怎么知道是什么意思啊。”</br> 衛(wèi)珩自然是不會回答的。</br> 阮秋色嘆了口氣,慢慢地俯下身子,將腦袋靠在他胸前:“不管是要小心什么,眼下這節(jié)骨眼,總不好讓外人知道王爺昏迷的事,所以我們對外只說你患了風疹,要閉門養(yǎng)病的。這樣一來,王府里也不至于人心渙散,外頭也能少些流言。”</br> 她頓了頓,又道:“我也沒有很笨,對不對?”</br> 衛(wèi)珩的心跳勻沉有力,像是在做肯定的回答。</br> “對嘛。”阮秋色輕輕勾了勾嘴角,“我不笨,我會保護你的。”</br> ***</br> 雨下了一夜,絲毫沒有停歇的意思。</br> 阮秋色夜里看顧著衛(wèi)珩,許是心里焦灼的緣故,及至天明也沒有什么睡意。辰時剛過,門扉輕響,時青便端著盛藥的托盤走了進來。</br> “阮畫師,王爺可有好轉?”</br> 阮秋色抬手試了試衛(wèi)珩額上的溫度,向著時青無奈地搖了搖頭。</br> 時青安撫地笑了笑道:“我已經差人去打探傅大人那位師弟的下落了,若能尋到他,說不準可以一舉治好王爺多年的心病。”</br> “在茫茫人海中尋人,豈不是如同大海撈針一般?”阮秋色小聲嘆了口氣,“我也不奢求這個,只要王爺能趕緊退燒醒來,我就很滿足了。”</br> 時青擱下藥碗,卻沒立即離開,只道:“還有一事要告知阮畫師。”</br> “什么事?”阮秋色有些訝異。</br> “昨日忙亂,有些事情沒顧上去想。”時青面色凝重道,“夜里我細細想過,才覺得王爺此番發(fā)病,是有人動了手腳。”</br> “什么?”阮秋色眼皮跳了一跳,“莫非秦五爺不是自盡么?”</br> 可是這也說不通啊……</br> “是自盡沒錯,問題在于他服下的毒。”時青道,“那毒藥定是旁人給的,因為下獄之前我們曾仔細搜過秦五爺?shù)纳恚^無□□的可能。而且……”</br> “而且什么?”阮秋色追問道。</br> “而且昨夜我覺出不對,便去找傅大人驗了那毒。據(jù)說是……出自宮中。”</br> “是皇上?”阮秋色心里咯噔一跳,想了想又覺得不對,“倘若皇上敵視王爺,就不會讓王爺出入宮闈,追查素若的命案了……”</br> 況且前天傍晚她入宮時,皇帝的態(tài)度分明稱得上和悅。</br> 阮秋色腦海中忽然浮現(xiàn)出一雙帶著怨毒的鳳目來:“……是太后?”</br> 時青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只道:“問題的關鍵不在于幕后之人是誰,而在于,這不是他第一次下手。”</br> “是了,前些日子有人指使□□在朱雀大道邊偽裝自盡,刺激王爺發(fā)病……”阮秋色瞪大了眼睛,“這兩件事應是出自同一人的手筆!”</br> “不錯。”時青點點頭道,“問題的關鍵在于,上次王爺發(fā)病不過半日,便被阮畫師喚醒。那幕后之人的如意算盤落了空,按說是不會再次嘗試的,除非……”</br> “除非那人知道,王爺正受著傅大人的治療,也知道驚懼癥的病人治療時必須循序漸進,若是突然再見到尸體,會發(fā)作得更加厲害!”阮秋色恍然大悟,難以置信道,“難道是傅大人……”</br> “不會。當初王爺選擇了傅大人治病,便令暗衛(wèi)緊密地監(jiān)視著他的一舉一動——傅大人沒有問題。”</br> 阮秋色不由得皺起了眉頭:“那是……”</br> “王府里許是出了內鬼。”時青正色道。</br> 衛(wèi)珩醫(yī)治心疾一事雖然是個秘密,可府里的侍從都是知根知底的,也沒刻意提防。若是被有心人時刻留意著,不難推測出一二。</br> 衛(wèi)珩說的“小心”,難道就是指這個?</br> 一想到有雙眼睛在暗處時時盯著他們,阮秋色只覺得胳膊上的寒毛都豎了起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