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是閻王也是美人
正月十四,盛京。</br> 明日就是上元佳節(jié),西市的酒館里人聲喧嚷,一團熱鬧。</br> “說起這‘吊死鬼’的案子,那可真是駭人聽聞。”</br> 說書先生眉飛色舞,仿佛親眼所見似的:“那尸體吊在房梁上,舌頭伸得老長,絕對是吊死鬼索命!這案發(fā)現(xiàn)場半點痕跡也無,除了鬼,誰能做到?”</br> 酒館的暖爐里炭火正旺,聽書的酒客們卻覺得一道寒意竄上脊梁骨,讓人一陣瑟縮。</br> “年節(jié)里說這個干什么?晦氣!”粗莽的漢子將酒碗摔在桌上,不滿地嚷了起來,“再說了,咱們盛京有鐵面閻王坐鎮(zhèn),怕什么妖魔鬼怪?”</br> 周圍的酒客紛紛點頭稱是,那說書先生面上一僵,只好訕訕地賠個笑臉。</br> “先生,我初來京城,”提問的是個白凈的書生,“請問這‘鐵面閻王’是哪家廟里的神仙?我好去拜一拜保個平安。”</br> 這一番提問將說書先生從窘境中解救出來,他驚堂木一拍,起了個勢。</br> “這‘鐵面閻王’,說的就是當(dāng)今寧王殿下。他十六歲協(xié)助鎮(zhèn)北將軍擊退胡虜,立下赫赫戰(zhàn)功,如今執(zhí)掌大理寺,專斷那重獄要案。這寧王不僅心細(xì)如塵,屢破奇案,更是心狠手辣,落在他手里的犯人,根本捱不過十二個時辰,要不怎么叫閻王呢?”</br> 說書先生抿了口茶,接著道:“但這‘鐵面’二字,說的不光是他鐵面無私。這寧王出入廳堂,都戴著一個鐵面具,據(jù)說是當(dāng)年在戰(zhàn)場上毀了容貌……”</br> ***</br> 朔風(fēng)呼嘯,漫天飛雪。</br> 晉中離京不過二百里,原本也是富庶繁華地。與京中的熱鬧不同,這里家家戶戶門窗緊閉,道路上也空寂無人,若不是遠處傳來幾聲犬吠,還以為是座空城。</br> 時青叩響了客棧大門,舉著燭臺的小廝小心翼翼地透過門縫看他,確認(rèn)了是這里的住客,才拉開門栓讓他進來。</br> 時青上了二樓,徑直進了天字第一號房。窗邊有一人長身玉立,正對著外面的雪色出神。他著玄色披風(fēng),頸間滾了一圈貂毛,更襯得點墨似的眼瞳沉沉如水。</br> 時青看著那人傾城絕色的側(cè)臉,有一瞬間的怔愣。</br> “跟了我十六年,還沒看慣?”那人開了口,聲線低沉清冷,含著隱隱的不耐。</br> “王爺恕罪。”時青趕緊低下頭,心中慚愧不已。王爺最討厭別人盯著自己的臉看,他方才卻看得出神,犯了這個忌諱。</br> 衛(wèi)珩眉毛一挑,這才將視線落在這位剛進門的貼身侍衛(wèi)身上。</br> “如何?”</br> 時青穩(wěn)住心神道:“第五起懸尸案是在城東的通益坊,死的是個員外郎。殺人手段和前幾起一樣,倒懸在屋梁上,割喉而死。屬下仔細(xì)搜尋了整個屋子,并未找到任何犯人留下的痕跡。”</br> 衛(wèi)珩眼里含著沉思,輕輕點了點頭。</br> 時青有些自責(zé):“屬下無能,若是王爺親臨現(xiàn)場,定能……”</br> 衛(wèi)珩嘴角微勾,揚起一個嘲諷的弧度:“無能二字,還輪不到你。”</br> 他這話雖是回應(yīng)時青,目光卻淡淡地轉(zhuǎn)向了窗外,聲音輕得近乎低喃。</br> 倒像是說給自己聽的。</br> 時青自知失言,垂首不語。王爺心細(xì)如塵,敏銳過人,若是親臨現(xiàn)場,必然能找到蛛絲馬跡。問題就出在……他無法親臨現(xiàn)場。</br> 王爺極畏懼尸體,一旦靠近,便會心律失衡,呼吸不暢,嚴(yán)重時渾身痙攣,汗如雨下,直至?xí)炟省?lt;/br> 這毛病生在平常人身上也沒什么,可王爺偏偏身為大理寺卿,遇上了棘手的案子,這個弱點就分外難纏。</br> 正如這起京中人稱“吊死鬼案”的懸尸連環(huán)殺人案,無線索,無證據(jù),無證人——他們微服離京十幾日,查訪了四處案發(fā)地,也是一無所獲。</br> 時青壓下心頭思緒,轉(zhuǎn)開了話題:“王爺早點歇息,明日還要趕路回京,免得誤了陛下元宵家宴的時辰。”</br> 衛(wèi)珩仍是漫不經(jīng)心地望著窗外,不知在想什么。良久,他才淡淡開口:“正逢年節(jié),你看這晉中,簡直像個死城。”</br> ***</br> 盛京酒館里,說書先生講完了寧王斷案的故事,忽然想起了什么:“明晚蒔花閣要辦一場美人宴,諸位客官聽說了嗎?”</br> 蒔花閣是京中第一教坊,盛京無人不知。聽到“美人”二字,酒客們紛紛興奮起來。</br> “什么美人宴?說來聽聽。”</br> 那說書先生便滔滔不絕地講了起來。</br> 蒔花閣開業(yè)至今,正逢十個年頭,不僅停業(yè)半月,修葺一新,更請人作了一幅絕色的美人畫像掛在中堂。蒔花閣特地為這美人像辦了個盛大的揭幕禮,名為“美人宴”,盛京男女老幼皆可免費前去賞畫。</br> “不過是幅美人像,有什么稀奇。”酒客們不屑一顧。</br> “那可是阮秋色所作的美人像!說是花了一個月的工夫,畫上的人跟真的似的!”</br> 聽到“阮秋色”三個字,酒客們一臉了然,甚至還帶了些曖昧的笑意。</br> “原來是阮家那個不成器的家伙。她還嫌沒丟盡她爹的臉?”</br> “可不是嘛。她爹是先帝親封的書畫狀元阮清池,十四歲就執(zhí)掌整個畫院的天才!阮公的秀麗江山圖,掛在天子的廳堂——可她倒好,日日泡在那風(fēng)月之地畫美人。這不就是在打阮公的臉嗎?”</br> 本朝推崇文治,書畫盛行。阮家出了三代畫院院首,雖不曾登朝致仕,但在文人士子的心中也是頭一份的書香門第。那阮秋色離經(jīng)叛道,自是惹得眾人鄙夷。</br> “她丟臉的事情何止這一樁?出身世家,卻整日打扮成個男人樣,出入那煙花柳巷之地。年近二十連個提親的人都沒有,這輩子怕是嫁不出去嘍。”</br> “嫁不出去又如何?”一道清亮的聲音穿透了喧鬧的人群,“是蒔花閣的姑娘不夠美,還是清風(fēng)館的小倌不夠俊?我要是嫁人,才是真的想不開。”m.</br> 說話的人少年模樣,剛從門口進來,正抖落著身上的薄雪。這人穿著一身月白色的短衣,身量不高,背著一個碩大的木箱,卻壓不住一身的清逸瀟灑。</br> 走近了一看,那少年卻是個明明白白的姑娘家。雖然穿著男裝,頭發(fā)也在腦后高高一束,可她皮膚生的細(xì)嫩,一雙杏眼圓圓,女孩子天生的靈活嬌俏藏不住。</br> 可不正是酒客們口中沒出息的阮家后人,阮秋色?</br> “阮丫頭來啦,快坐快坐。”店主老林頭趕緊收拾出一張桌子給她坐下,“老規(guī)矩,還是二兩羊肉,半斤黃酒?”</br> “今天不喝黃酒,來一壺去年陳的梅花釀。”</br> 阮秋色大喇喇地敞開腿坐下,又看一眼方才出言嘲諷的幾人,勾唇一笑道:“畢竟蒔花閣給了五百兩的酬金,眼下我荷包充盈得很。”</br> 他們都是這酒館的常客,知道阮秋色性情灑脫豁達,不會計較這些閑言碎語,便仍然笑嘻嘻同她搭話。</br> “阮小爺莫往心里去,我們就是喝多了黃湯放屁。誰不知道您妙手丹青,畫出的美人都是天上有地上無的?家里那本京華十八艷都快翻爛了,就等著您出新的美人冊子呢。”</br> 阮秋色漫不經(jīng)心地笑笑,也真沒往心里去。這一方酒館里,誰都可以是調(diào)侃排揎的對象,沒什么較真的必要。</br> 況且她落在旁人眼里是怎樣的放肆不羈,自己心里也是有數(shù)的。</br> “酒來嘍。”</br> 老林頭端上酒肉,看著阮秋色倒了滿滿一杯梅花釀喝下肚去,眉目都舒展開來,像只饜足的貓兒。</br> “阮丫頭,你畫的美人圖真那么好看?能值五百兩銀子不說,還能讓蒔花閣專門操辦一場美人宴來?”</br> 阮秋色還沒來及張口,就有酒客搶先應(yīng)聲:“阮畫師畫的肯定是云芍姑娘!那盛京第一花魁,可不得好看得跟仙女似的?”</br> 那人話音剛落,就遭到了旁人反駁:“要我說肯定是畫水芝姑娘,我看過她憑欄遠眺,那身段兒氣質(zhì),萬里挑一!”</br> 阮秋色又慢慢飲下一杯酒,舒服地嘆了口氣。</br> “非也非也。”她瞇著眼睛,手指在空中虛虛搖了搖,“我畫的這位美人,有云芍十倍之顏色,水芝百倍之氣質(zhì),當(dāng)真是上天入地遍尋不著的謫仙啊。”</br> 她黑葡萄似的眼睛向著眾人眨了一眨:“好看得嚇?biāo)纻€人。”</br> ***</br> 上元佳節(jié),盛京的街市熙熙攘攘,道路兩旁掛滿了花燈,入夜后便是如星如雨的美景。</br> 酉時的鐘聲敲過,衛(wèi)珩與眾多皇親國戚一起站在高聳威嚴(yán)的宮墻上,俯瞰著烏壓壓的人群。與百姓一起,等著觀賞一年一度的皇家焰火。</br> 他身前幾尺,身穿龍袍的年輕帝王正攜著帝后之手,微笑著向百姓們致意。今上登基三年,勤于政務(wù),體恤民情,處事不似先皇一般雷厲風(fēng)行,人人都說他是位好脾氣的君王。</br> 而這位好脾氣的圣上,方才在家宴時似是閑話家常地提起:“朕聽聞那懸尸殺人案鬧得人心不穩(wěn),百姓惶然,寧王你身為大理寺卿,年節(jié)里也要多辛苦些,朕敬你一杯。”</br> 衛(wèi)珩雙手舉杯,躬身一揖:“謝陛下。”</br> 皇帝面色和煦,笑意卻未達眼底:“朕相信你斷案如神,這懸尸案,半月之內(nèi)該當(dāng)告破吧。”</br> 衛(wèi)珩面上波瀾不驚,不閃不避地望進那人眼底:“臣遵旨。”</br> 盛大的焰火燃燒殆盡,衛(wèi)珩走出宮門,時青已經(jīng)駕著馬車等在一旁。他正要上車,身后卻傳來急急的呼聲:“寧王殿下,等等微臣呀!”</br> 看到來人是京兆府尹魏謙,衛(wèi)珩徑自上了馬車,并沒有等他的意思。</br> 魏謙也不在意,笑嘻嘻地跟著跳了上來:“不知這元宵佳節(jié),良辰美景,王爺打算如何度過?”</br> 衛(wèi)珩瞟他一眼,涼涼地開口:“查案。”</br> “元宵節(jié)哎!”魏謙的眉頭夸張地皺起,“皇上也是的,那懸尸案一點線索也沒有,半月之內(nèi)怎么可能破案嘛,簡直是……”</br> “慎言。”衛(wèi)珩的眼神忽的嚴(yán)厲起來,把魏謙那句“刻意刁難”堵在了喉嚨里。</br> 魏謙自知失言,輕掩著嘴靜默了半晌,又耐不住地鼓噪起來。</br> “反正這一晚的工夫你也查不出什么來,不如表弟我?guī)闳€好地方,讓你體會一番人間至樂。”</br> 衛(wèi)珩干脆閉了眼,不去看他眉飛色舞的勁頭:“沒興趣。”</br> 魏謙急了:“你都不問是去哪兒?”</br> “除了蒔花閣還能去哪兒?”衛(wèi)珩抬了抬眼皮,淡淡地掃過魏謙袖口露出的一角花箋,“帶著教坊的請?zhí)麉⒓颖菹碌募已纾惚臼碌煤堋!?br/>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