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第二十三章
回喬宅的路上,顧家楨沉默開車,喬書墨安靜看向車窗外。誰也沒有主動開口。
二手跑車停在棲熹路81號。書墨抿著唇,等了片刻,見家楨依然沒有說話的意思,努力睜大眼睛,克制著聲線:“我走了。晚安。”
話音未落,顧家楨喚了一聲“墨墨”,同時抓住她的手腕,強迫她對上自己的視線,表情認真,“我想過了,墨墨。等這學期正式結束,我將學校的事情都辦完,我們就準備結婚,好不好?”
腦袋里仿佛電閃雷鳴,書墨聽見自己的聲音略帶顫抖:“你……什么意思?”
“意思是,爭取暑假內結婚。”顧家楨淺笑起來,伸手撫上她的臉頰,“雖說咱們訂了婚,我覺得還是有必要早點將你拐進門,以免夜長夢多嘛。”
書墨覺得自己的思維突然停頓,一時竟不能明白“結、婚”兩個字組合在一起的概念。而顧家楨仍在絮絮叨叨。“貌似結婚也不是那么容易。雖然房子是現(xiàn)成的,但到底要重裝修一下。是不是需要添置很多東西?拍婚紗、訂酒席、度蜜月,樣樣都麻煩……”
耳旁嗡嗡直響。婚紗?蜜月?書墨眨巴著眼,直直看向顧家楨。
“傻啦?樂瘋了?喜呆了?”家楨湊近她,“還是……難道不愿意嫁給我?”被一張突然放大的臉驚嚇到,書墨“啊”了一聲,伸手不客氣拍向他的腦袋。
“老婆——”顧家楨表情委屈至極。
書墨佯裝嚴肅:“誰是你老婆?我還沒嫁呢。”
顧家楨仍舊笑嘻嘻,繼續(xù)湊近,眼對眼,鼻對鼻。氣息纏綿,帶著彼此的溫熱,瞳深處惟有對方的身影。書墨在心底一聲淺長嘆息,主動迎上去,吻住他的唇。
喬寫意回到家時,所見的便是一堆人圍坐沙發(fā),熱烈討論婚禮事宜的場景。
一踏進門,她就被客廳的人員密度及熱鬧程度震懾到。瞄一眼手表,愈發(fā)納悶。理論上,這個時間點,母親應該在房內做面部保養(yǎng),父親可能在書房,書墨或許在她房內或許與父親一道辦公,畫情則八成泡在網絡。怎么這會兒全部聚集,開家庭會議?
“大小姐回來了。”茹姨最先發(fā)現(xiàn)呆立門口的喬寫意。
畫情立馬招手示意:“大姐快來,我們正討論怎么給二姐辦一個獨一無二的婚禮呢。”婚禮?寫意的腳步略微一澀,隨即恢復如常。
“我原本想多留你兩年,倒是顧家老二等不及了。”宋若君拉著書墨的手,含笑道。
喬父亦頷首附和,然后看向寫意:“小意回來得正好,快來替我的位置。這事兒你們娘子軍商量著辦,我就不參合了。”
“爸爸這么快就想溜啊?這可不厚道。”畫情勾住父親的手肘,笑容燦爛,“大姐剛回來呢,總得讓她喝口茶再來出謀劃策嘛。”說著,竄到寫意面前,壓低嗓音,一臉奸詐:“大姐,時間可不早了哦,看來和顧大哥的約會進行得……嗯嗯嗯。”
“你個小八卦!”寫意忍住敲她腦門的沖動,視線掃過父母與書墨,平靜開口,“我先去換身衣服再下來。”
開門、關門,一扇之隔,仿佛將所有的嘈雜熱鬧阻隔在外。喬寫意怔怔靠著關緊的房門,閉眼,略抬頭,深呼吸。她絕不允許自己現(xiàn)在的生活因那場年少時的愛情而再度變得一團糟糕。那該如何,才能令此時的心境平復如止水?
喬寫意伸手覆住雙眸,唇角彎起一抹弧度,帶著譏諷與自嘲。她到底還是心有不甘,不然怎會在聽到書墨與家楨的婚訊時,仿佛冷風過境,所有的理智差點凍結成冰?
手提包里突然傳出手機鈴聲。她恍然回神,摸出手機,屏幕顯示是顧平生的號碼。猶豫片刻,還是按下了接聽鍵。
“喂?”
“休息了?”在顧平生聽來,話筒傳來的聲音有氣無力,透著濃濃的疲倦。
“沒有。”寫意握著手機,慢慢走到窗口,“有事?”那端的顧平生不知為何沉默不語。稍許之后,正當寫意懷疑手機信號問題時,聽見他用天籟男中音,溫柔道了一聲“抱歉”。
寫意當即怔住,訥訥反問“為什么”。
“今晚你辛苦了。”只是極其簡單的一句話,最直白的問候,幾乎不曾起伏的語調,卻全然沒有客套寒暄的意味。顧平生的關心與體貼,只是藏在字里行間。在這樣安靜的仿佛全世界只剩下她一個人的時候,讓她有一瞬間想掉眼淚的沖動。她站在窗旁,看著夜色中的花園,無聲說“謝謝”。
顧平生剛送喬寫意回家,這會兒還在開車,見寫意好一會沒有反應,笑了笑,道:“早點休息吧。”正準備掛電話,突然傳來寫意一句“等等”。
“顧平生,為什么?”
這回輪到他茫然。寫意的口吻仿佛在執(zhí)著著某個答案。“什么為什么?”他從來不是隨便給答案的人。
“你知道的,就是,就是為什么。”她有些吞吐,頓了頓,復又開口,“我不至于那么笨,一點都感覺不出來。”
原來。顧平生了然,明知她看不見,卻仍舊一臉認真地反問:“寫意,是不是得不到答案,你會一直很有負擔感?”
寫意抿了抿唇:“那是自然。我不能無緣無故接受一個人的……付出。”其實她更想用的是“接近”這個詞。這樣突然而至的刻意靠近,她會害怕,繼而非常想要逃避。
“寫意,這不是付出。”顧平生淺笑,“一開始我是有目的的,你知道。”
“你用了‘一開始’。”
“對。現(xiàn)在,不,今晚之后,我覺得我的目的已經不重要了。”顧平生很高興。跟一個聰明女子對話,會讓人覺得輕松,且充滿樂趣。
“為什么?”寫意忍不住蹙眉,對話中含了越來越多的疑問,她快記不清最初的提問。
他終究笑出聲:“何必想得那么復雜?我只是不需要那個目的了而已。”
好吧,就算如此,那又說明了什么?寫意對著空氣努力思索,最終放棄:“顧平生,你讓我頭疼。”仿佛躲不開,甩不掉。可是他并未對她惡意相向,且又是喬氏將來的親家,總不好翻臉不認人吧?
“其實真的很簡單,寫意。”顧平生突然心疼這個總是獨自作戰(zhàn)卻依舊能妥善生活的女子,“你是你,我是我,沒有別人,撇開世俗帶來的困擾,我只是想知道你究竟是怎樣一個人。”自他了解那樣一個所謂的真相后,言辭間已然帶上隱晦。
“……可是,為什么你想了解我?”想了想,還是說出那句不客氣的話,“為什么你想了解,我就得讓你了解?”她的生活,之前不存在一個叫顧平生的男人,照樣有聲有色照樣風生水起,何必多此一舉?
顧平生顯然被這個問題嗆到,過了片刻,緩緩回答:“因為我想成為你的人生的傾聽者。”
我的人生不需要傾聽者。
這是喬寫意的回答。噙著冷笑,直面窗外鋪天漫地的黑暗。星光耀眼閃爍,依舊照不亮整片天空。月光如水傾瀉,到底填不滿每一處角落。
傾聽什么?她的人生是一出狗血言情劇:人物單一,情節(jié)惡俗,過程糾結,結局諷刺,有什么值得去說?即便她真想尋找一個人坦白心事述說過往,那個人,亦絕不是身份尷尬的顧平生。
“寫意。”顧平生無聲嘆息,“何必這么早下結論?”
喬寫意咄咄反問:“你怎知我的結論下得輕率?”
“……我竟然說不過你……”顧平生帶上幾分哭笑不得,“寫意,請勿走極端。如果你認為若干年前的性格帶給你痛苦,并不代表如今這番改變,就能得到快樂。”
喬寫意一怔,隨即沉下臉色,連帶聲音都透出明顯冷意:“你想說明什么?”
“我并無惡意。”
“你現(xiàn)在的言行讓我不得不懷疑。”此刻的喬寫意像一只全副武裝的刺猬,面無表情,戒心十足,“顧平生,或許我可以認為,你知道很多故事,那些……被刻意隱瞞的往事。但這并不表示我會妥協(xié)你干涉我的生活。”
“寫意——我從未想要對你的人生指手畫腳。”盡管遠程通訊,顧平生仍明顯感受到了她豎起的根根利刺,“我只是認為,你是如此聰慧豪邁的女子,不畏懼廣闊天地,卻偏偏選擇孤立自己的內心。你捫心自問,這些年,你離家千里,是否始終覺得孑然寂寞?”
是,當繁華落盡、嬉笑過后,茫然四顧,便覺人生不過如此,活與死只在一念之間。只有與慕楓在一起時,才能稍稍緩解那樣莫名且無止盡的空蕩虛無。
然而,是又如何?她的內心感受,沒必要告訴顧平生。停頓良久,寫意平淡回答:“謝謝你的關心。我活得很好,并且,會一直很好下去。”不等顧平生反應,她又繼續(xù)道:“不好意思,我想休息了。”
“……寫意,請允許我多啰嗦幾句。”顧平生的語調平緩輕柔,“我亦有過那樣一段時光,在海妍走后。用工作填滿生活,只因懼怕安靜時的孤獨。”他自認他的人生并未有太多特殊之處,唯一的意外便是妻子早逝。在那場翻天覆地的災難里,顧平生終得感悟良多。如今,倒成了他冒充心理醫(yī)生的砝碼。“寫意,我承認我知道了你的故事,所以覺得當初的目的對于你來說太過分。那段過去是你們三個人的秘密,我沒有資格發(fā)表任何言論。我只是想,寫意,你當真解開了心結?我的問題不帶任何感情色彩,沒有同情,沒有居高臨下。我只是清楚將心結憋在深處腐爛時的難受……寫意,我亦希望你可以真正活得很好。”
那么長一段話,他一口氣說完,連自己都感到幾分驚訝。當真是肺腑之言、用心良苦。這多年來,他早已習慣商場中的虛虛假假、人言鬼語,沒想到還記得“真誠”二字。
寫意明顯愣住,好一會,才訥訥道了聲謝,一身戒備不知覺撤去,連帶倆人間的氛圍亦趨向緩和。
“好了,時間也不早,你抓緊休息吧。”顧平生的態(tài)度依舊溫和。
“哦,好。”寫意突然憶起客廳一幕,幾分憤怒幾分難過。書墨怎么可以這樣,讓她難堪?“他們要結婚了。”
“誰?”
“他們……”寫意并未察覺語氣中流露的軟弱,“我沒辦法祝福他們,我做不到。”
“那么不要做。人有時候需要適當?shù)帽憩F(xiàn)自己的真實情感。”
“這樣?”
“對。你做得太完美,會讓他們都忽略了你的感受。”
“……嗯。”
那就聽顧平生的吧。她不愿勉強自己微笑。他們婚禮的丁點細節(jié),她都不想知道。就躲在房間里,什么也聽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