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第二十章
進入大宅,顧平生稍稍領(lǐng)先喬寫意半步,抬手掃過一路裝裱掛墻的兒童畫作,笑問:“你猜猜這些都是誰的大作?”
“妍兒?她才倆歲,應(yīng)該畫不出這么復(fù)雜的圖案吧?”喬寫意給出最容易聯(lián)想到的答案,隨即搖頭,自我否定。她稍側(cè)臉龐,對上顧平生的視線,微微瞇眼,語帶遲疑:“不會是……你?”或者家楨?
顧平生大笑出聲。
“怎么,我看上去如此沒有藝術(shù)細胞?”邊說,邊帶著戲謔的笑。
“當然不是這個意思。”喬寫意一窘。誰都有小時候,用最新鮮的眼光看待世界,拿起畫筆肆意涂鴉,記錄下腦袋里的每一個稀奇古怪的念頭。
他走至一幅油筆畫前,繼續(xù)提問:“知道這幅畫得是什么嗎?”
“呃,太陽、樹、花朵,還有小朋友。”喬寫意認真研究,口吻并不確定,抬眸看他,露出猶豫神色,“難道,此畫另有深意?”不然他為何特意指出?
顧平生并未立即回答,噙著笑,賣了好一會關(guān)子,才緩緩揭開答案:“其實,它就是‘太陽、樹、花朵,還有小朋友’。”
喬寫意瞠目,哭笑不得:“你這是、這是,捉弄我啊。”
顧平生卻是理直氣壯,一攤手,眼神無辜:“誰叫你不自信?”
喬寫意一怔。她可否猜測,這是顧平生拐彎抹角調(diào)劑氣氛,舒緩她的情緒?
“其實這些畫并非是一人成果。吶,這部分的作者是我,對面是家楨,顯然他的大作比我的水準要高。他在文藝方面,自小就比我優(yōu)秀。”顧平生含笑解釋,“再過幾年就該換上妍兒這一輩的涂鴉了。”
喬寫意漾起微笑,不由稱贊:“倒是挺有創(chuàng)意。”
于是一路走一路點評。喬寫意瀏覽觀賞,最后忍不住總結(jié):“其實,我倒不覺得你的圖畫比家楨的差,尤其是后期。倆個人目光著落點不同,畫出的內(nèi)容及所要表達的含意都不同。這樣是沒辦法比較的。你注重整體,家楨傾向細節(jié)。你取大風景,他畫小物體,自然就顯得你畫得粗糙了。”她的目光滑過顧家楨的畫作:“都說三歲看到老。原來連兒時的畫,也能看出端倪。”
顧平生略略覺得哪里不對,本想問她與家楨是否熟識,卻已近大廳。妍兒大約聽見聲響,從積木堆里探頭,一眼瞄到喬寫意的身影,當即扔下手中積木,連連喚“媽媽”,揮舞著小胳膊就朝寫意奔去。
技巧性接住一頭沖來的顧思妍,喬寫意驀然發(fā)現(xiàn),如今的自己對抱小孩這一動作已越來越習慣,大有熟能生巧的趨勢。
忍不住唇角微微抽搐。
親一口懷里的小人兒,她瞟一眼身側(cè)的顧平生,淡定詢問:“……你不是說,最近經(jīng)常與妍兒提及她的媽媽麼?”為何小家伙對她的稱呼依然執(zhí)著不改?
“你知道,第一眼印象有時候是很難扭轉(zhuǎn)的。”
喬寫意無語,看著顧思妍的笑靨如花,咽下所有的嘆息。
視野所及并未見到顧老夫婦,喬寫意騰出一只手,輕捏顧思妍的紅粉臉頰,小聲問:“妍兒,你爺爺奶奶呢?”正巧杜鳳儀自飯廳走出,瞧見妍兒賴在寫意懷里,含笑招呼:“寫意到了啊。妍兒,寫意阿姨這樣抱著你很辛苦的,快下來。”
“沒事、沒事。”喬寫意忙客氣。
杜鳳儀沒有堅持,走近喬寫意,滿是寵溺道:“我們家妍兒啊,就是被寵壞了。”說罷,點了點顧思妍的小鼻尖。
“妍兒乖巧懂事著呢。是伯母你們教育得好。”寫意已然在備戰(zhàn)狀態(tài)。
“呵呵。不知道為什么,妍兒就是喜歡你。瞧瞧,你一來,連奶奶都不要了。”
顧思妍伸出小手,摸著杜鳳儀的臉頰,甜甜撒嬌:“妍兒要奶奶,也要媽媽。”正說著,一眼瞟見顧寧遠自樓梯處下來,于是揮著爪子喚爺爺。
“伯父好。”喬寫意的態(tài)度禮貌帶些尊敬。
顧寧遠略一頷首。
杜鳳儀見人都來齊,笑道:“都別杵在這里了。吃飯吧。”
菜很快布好,量不多,也并非山珍海味,真有幾分家常便飯的意味。一桌五個人,妍兒坐在顧平生與喬寫意之間。乍一眼,仿佛祖孫三代,齊齊享受天倫之樂。
杜鳳儀笑容可親,對寫意道:“也不知道你喜歡吃什么,隨便準備了些,如果不中意就再讓廚房做。”
“伯母太客氣了。”寫意眉眼溫順,噙著百分百官方微笑,“讓伯母費心費力,我真不好意思。”
“我不辛苦,無非是交代幾句。”杜鳳儀話題一轉(zhuǎn),“倒是阿生上心。”
寫意登時愣住,辛苦維持著笑,不知道如何說話。結(jié)果是顧平生解了她的窘境,溫和詢問:“要不要喝飲料?”
“不如喝點酒罷?”接話的卻是顧寧遠。他恰好坐在寫意對面,目光落在寫意身上,看似平靜無瀾,“會喝酒麼?”
“會一點。”寫意向來自我約束,鮮少喝多酒。后來有次與慕楓拼酒,才發(fā)現(xiàn)自己酒量不弱。當然此時此刻是需要內(nèi)斂的。她自認道行不夠,不敢長期應(yīng)對顧寧遠的眼神,對視幾秒,趕緊佯裝看顧妍兒,躲開視線,耳畔傳來顧寧遠吩咐傭人:“去把書房的那瓶紅酒取來。”
“爸爸今天好興致。”顧平生笑,“居然動用那瓶珍藏。”他并不知道父母私下的討論爭執(zhí),只隱約感覺,這一頓本意單純的晚餐仿佛莫名間染上異樣,脫離掌控,出乎他的意料。
父親在試探。問題是,他并不認為寫意現(xiàn)在的身份值得父親花心思去考量。一瞬間,顧平生仿佛理解了喬寫意之前的緊張。
原來女人天生有直覺。
這會兒的喬寫意,在顧平生眼中,是言辭婉約舉止得體的大家閨秀,符合她一貫給予眾人的形象設(shè)定。他憶起那日在暮色殘光里見到的喬寫意,憶起今日在顧氏大樓里見到的喬寫意。鮮活、真實,眉眼飛揚,像活在塵世里嬉笑怒罵的女子。
于是了然:如今這副模樣,原來當真是她的偽裝。她選擇在所有人面前偽裝,甚至包括她的家人。為什么?顧平生竟心生好奇。
不過他坦白承認,喬寫意演得不錯。是因為偽裝多年已成習慣,還是曾經(jīng)如此心性,所以現(xiàn)在重溫時手到擒來?
盡管顧平生自認有幾分大男子主義傾向,喜歡溫柔如水的女子,但他欣賞真性情時的喬寫意。他之前亦自私地想為女兒找一個合適的母親,寫意確實是很好的人選——門當戶對,更容易適應(yīng)大宅門第的規(guī)矩,最重要的是妍兒認可——但現(xiàn)在他開始猶豫。
她的人生應(yīng)該一如她的名字,寫意暢快。而不是自一個家族圍城跳入另一個豪門,被條條框框的禮儀德容所束縛。
鴻門宴正式拉開帷幕。大都時候是杜鳳儀說,喬寫意答,其間穿插妍兒的童言童語。顧平生間或說笑幾句,顧寧遠則基本保持沉默。
喬寫意不禁腹誹:敢情顧平生冷傲的性子是有遺傳的啊。
前半場因為有妍兒在,話題倒是一直不斷:實在沒話說,總可以聊聊小孩子的糗事樂事。但小家伙很快吃飽,從飯桌上一撤便跑去客廳玩積木,一個人同樣玩得不亦樂乎。
于是喬寫意哀怨發(fā)現(xiàn),談話重心由此轉(zhuǎn)移到她身上。這會兒談?wù)摰闹黝}是:生女兒,真好!
“我一直想生個女兒。女兒貼心,知道陪著一塊兒聊聊天逛逛街。”杜鳳儀的語氣似有抱怨,“哪像現(xiàn)在,兩個兒子,一個從早到晚在公司忙,一個一年到頭在學校忙。我連找個人說話都難。寫意你說,生兒子有什么好?我可真羨慕你媽媽。”
“伯母培養(yǎng)了兩個如此優(yōu)秀的兒子,該感到驕傲才對。”寫意明白,夸贊的話最不能吝嗇。但杜鳳儀何許人也?這輩子聽過的恭維話不計其數(shù)。不管從量上還是質(zhì)上,都是喬寫意無法達到的高度,所以她唯一能補救的,就是讓自己顯得真誠。“我媽媽常說,女兒遲早是要嫁出去的,再貼心也是別人家的媳婦。這不,墨墨已經(jīng)是您的貼心小棉襖了。”
這話卻觸了杜鳳儀心里頭的不痛快。雖然神色未變,眼底已有了幾分冷意,不過到底沒有表現(xiàn)明顯,只直接跳過寫意最后一句話,道:“你要是平日有空,可記得來陪陪我這個老人家。”
寫意來不及品出異常,依舊客氣答:“伯母這么說太見外了。我倒是擔心自己總來叨擾,讓伯母生煩呢。”
“瞧瞧,成我的不是了。”杜鳳儀笑容滿面,“那咱們可說好了,我叫你來,你可不能不來。”
寫意一瞬間發(fā)現(xiàn),竟在不知不覺被拐進自己挖的陷阱里去了。果然姜是老的辣。她自嘆不如,惟有微笑應(yīng)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