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九二章
沈奚是辰時自宮門守衛(wèi)那里奪了馬,一路往昭覺寺去的。</br> 各軍衛(wèi)兵馬都有自己的安排,他這么做實在不合規(guī)矩,奈何承天門幾個守衛(wèi)追在后頭喊了半晌,他就像沒聽見一般。</br> 后來戶部兩個主事追出來,聽守衛(wèi)說了情形,搖搖頭:“方才不知怎么,沈大人像是想到什么,突然間就跟瘋了似的。”</br> 這是年關節(jié)還未開朝期間,各衙司只安排一兩個人值勤,以防有緊急公務。</br> 更早一些的時候,戶部這兩名主事正坐在公堂里閑磕牙,看到沈奚來了,便把沏好的茶給他斟了一杯,其中一人問:“沈大人,錢大人致仕這事兒,您聽說了嗎?”</br> 沈奚敷衍地“嗯”了一聲。</br> 另一名主事就道:“錢大人怎么就致仕了呢?他方入冬時還說,等開年圣上南巡,他要討個旨伴駕,親自去看看浙南的禾麥收成。”</br> 沈奚聽了這話就愣住了。</br> 他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圣上的身子不好也不是一日兩日了,可是在入冬之時,在宮前殿案子發(fā)生之時,沒有人認為他會退位。</br> 可以說,朱景元退位的念想幾乎是在年關節(jié)前,蘇晉彈劾朱稽佑之后臨時起意的。</br> 昨日沈奚還在想,朱沢微之所以設局害死錢煜,是因為他想讓錢之渙心灰意冷,致仕返鄉(xiāng),這樣朱憫達登基以后,便無法通過錢之渙拿住他貪墨的把柄,他便可以毫無顧慮地回鳳陽整兵。</br> 可現(xiàn)在看來,錢煜之死根本不可能是朱沢微設計的,因為他那時并不知道朱憫達即將登基,高枕無憂的他為何要平白寒了戶部尚書的心自斷一臂?</br> 因此,錢煜之死的目的,并不在逼迫錢之渙致仕。</br> 那么,只能在羽林衛(wèi)身上了。</br> 利用害死與七王有瓜葛的羽林衛(wèi)副指揮使錢煜,讓朱憫達親信這支跟了他近十年的兵衛(wèi)——蘇時雨在雪地上寫下“什么都是假的”的時候,便已猜到這一點了。</br> 可是他們,卻因為羽林衛(wèi)冬獵時的忠心護主,因為接踵而至的錢之渙致仕,將注意力放在了后者身上。</br> 是誰,讓錢之渙在這個時機致仕?是誰竟設局障了他的目?</br> 沈奚想不明白,也來不及去深想了。</br> 他只知道,這個人既然只給了他一日去思量,那么羽林衛(wèi)大約就要在這一日之內動手了。</br> 他倏爾一下站起身,往東宮去的路上,他一直盼著是自己想錯了,盼著奶娘臨終時那句話,不過是一個玩笑。</br> 可嘆沈青樾從來一步百思運籌帷幄,臨到此時了,竟開始心存僥幸。</br> 他還未到東宮,就看到宮里管事牌子尤公公急匆匆向他行來,臉上隱有慌亂之色:“小沈大人,東宮怕是不好了。”</br> 沈奚愣怔地看著他,半晌,才聽得自己有些飄忽的聲音:“出了什么事,你說。”</br> “冬獵過后,羽林衛(wèi)抓來兩個行刺太子殿下的活口,殿下原是讓羽林衛(wèi)關在暗房里細審,可是今早雜家去送飯,那兩個活口已死了,是、是叫人抹了脖子。”尤公公一頓,有些慌張地道,“雜家已查問過了,今日早上,只有伍喻崢伍將軍派兩個羽林衛(wèi)去審過那兩名活口,其余再沒人進過暗房了。”</br> 宮闕高閣遮住光,在深長的甬道上斜斜打下一道暗影。</br> 他的話說完,就見沈奚站不穩(wěn)似地后退了一步。</br> 他慢慢地點著頭,整個人像是失了神,一步一步往甬道深重的暗影里退去,然后他驀地回轉身,仿佛連命都不要了似地往宮外狂奔而去。</br> 方才的僥幸與自欺欺人在這一刻被碾成齏粉。</br> 羽林衛(wèi)一定是有異心的,否則他們不會殺那兩名暗衛(wèi),他們一定是怕有人從這兩名暗衛(wèi)口中問出什么。</br> 而他們既然敢在今日肆無忌憚地殺了這兩名暗衛(wèi),說明他們不再畏懼朱憫達的權威了,說明他們今日一定有異動了。</br> 沈奚知道,這浮浮沉沉的表象下,一定還有更晦如夜的謀算,更深如海的真相,可是他沒法再往下忖度了。</br> 像是有人一把攫去了他的思緒,心中干干凈凈只剩一片荒涼。</br> 他想,他今早再堅持一下就好了,再堅持一些,哪怕以肉身攔皇輦,哪怕讓車輦從自己身上軋過去呢?</br> 他已算到了,他早已想到了,可是他被誰,不知被誰,這么一時障了目啊!</br> 急馬奔走于城西荒道上,離昭覺寺尚有五里。</br> 遙遙的古剎中,忽然傳來悲切的鐘鳴之聲。</br> 沈奚驀地勒住韁繩,或許是因為動作太急,馬匹竟在坡道上失了前蹄,沈奚自馬上跌落在山道,道旁堅石膈得他手肘生疼,但他卻顧不上這疼痛了。</br> 他茫然地望向昭覺寺的方向,一下一下數(shù)著這鐘聲。</br> 撞鐘十二下,國喪之音。</br> 朱南羨與蘇晉趕到昭覺寺時,整個寺廟已是一片寂靜了,不知是誰大開殺戒,四處橫亙著僧侶的尸體。</br> 朱南羨扶著寺門,安靜地看了片刻,一言不發(fā)地往繞開尸體,往昭覺殿的方向走去。</br> 有一個瞬間,朱南羨與跟在他身后的府兵是沒有聲音的。</br> 這個曾香火鼎盛的寺院,像是在竭力秉承著慈悲之姿,以無盡的風度化著這一場罪孽,卻吹不散太過濃厚的血腥氣。</br> 朱南羨走到誦經(jīng)的佛殿前便看到了。</br> 朱憫達被三根長矛扎著,整個人是立著的,頭卻低低垂下來,已沒有聲息了。</br> 沈婧就在他的身旁,殷紅的血染遍了她的衣裙,她就這么靜靜躺著,就像伴他而生伴他而死一朵怒放卻凋零的花。</br> 沈奚已比他早一刻到了。</br> 他跌坐在沈婧身旁,整個人是無措的,直到聽到朱南羨的腳步聲,才茫然地轉過頭看了他一眼,卻又看回沈婧,低低地,暗啞著,說:“我被障了目……”</br> 天上午陽高照,春光無比盛大,可這濃烈的日暉卻照不進朱南羨眼里。</br> 他的眼眸從未如此刻一般黯淡過,喉結動了動,才問了句:“麟兒呢?”</br> 沈奚的身軀狠狠震了一下。</br> 朱南羨垂下眸,喚了一句:“親軍衛(wèi)。”</br> “屬下在。”</br> 他抬起頭,平視著前方,眼神有些渙散不知在看什么:“去找朱麟,哪怕把整個寺院翻過來,本王生要見人,死要見尸。”</br> “是。”</br> 親軍衛(wèi)瞬間分成數(shù)列,向四方散去。</br> 朱南羨渙散的眼神慢慢地,重新聚攏在朱憫達身上,他安靜地走到他身前,抬手握住那根刺穿他胸膛的長矛,狠狠一拔。</br> 長矛“哐當”落地,朱憫達的身體失了支撐,向前倒來,朱南羨伸手將他扶住,讓他的頭垂靠在自己的肩,然后抬手拔出刺在他背后的兩根長矛。</br> 在朱南羨眼中,他的大皇兄一直是卓爾不群的,威風凜凜的,他堅實的身影始終為他撐起著一片天,讓他在這深宮中無憂無慮地長大。</br> 他從未想過,有一天,他的大皇兄竟會像這樣疲軟無力地倒在自己懷里,仿佛十分依賴他一樣。</br> 朱南羨將朱憫達輕輕地放下來,讓他平躺在地上,然后來到沈婧身邊,要去拔那柄尚還扎在她胸口的匕首。</br> 沈奚像是被驚動似的,忽然抬頭看他:“你干什么?”</br> 朱南羨垂著眸,只低低道了句:“讓開。”</br> 伸手就要握住匕首,卻被沈奚揮手打開,他的眼里布滿了血絲,連聲音都是嘶啞的:“拔了匕首阿姐就沒救了!”</br> 朱南羨看著沈奚還想要去護住沈婧傷口的樣子,忽然之間怒火中燒。</br> 他一伸手狠狠推開沈奚,左手握住匕首柄一下拔出。</br> 早就沒有血濺出來了,在這寒冷的早春,血早已凝透了。</br> 朱南羨抬眸看向沈奚,低低地,啞著嗓子道:“你看清楚,她已經(jīng)死了。”</br> 說罷這話,他解下腰間水囊,遞給一旁靜靜看著自己的蘇晉,輕輕說了句:“勞煩你。”</br> 蘇晉點了一下頭,取出布帕沾了水,俯身為沈婧凈臉。</br> 朱南羨抬步走進佛殿,握住鋪在巨大佛案上的絹布,往外一掀,上頭供奉著的瓜果,香燭與念珠“嘩啦”一聲落在地上。</br> 然后他就站在殿門口,等蘇晉為朱憫達與沈婧都凈了臉,俯下身,將他們一一抱進佛殿,放在了佛案之上。</br> 拈香點火,朱南羨將香插進佛案前的香爐,爾后走出去,握住沈奚的手臂把他拽入殿中,扔在案前的蒲團上。</br> 隨后在他身旁的蒲團跪下,對著佛案上并肩而臥的朱憫達與沈婧,緩緩地俯下身,磕下一個響頭。</br> 沈奚怔怔地看著朱南羨,片刻,他的目色沉靜下來,也面向佛案,與他一起伏地磕頭。</br> 一叩首,謝皇兄皇嫂教我養(yǎng)我,待我是弟如子,為我擋開這深宮的兵戈暗斗,讓我始終活在光亮世界當中。</br> 二叩首,謝阿姐姐夫信我容我,讓我從小到大恣意妄為,縱我懂我,讓我此世至今安樂無尤。</br> 三叩首,愿你二人永登極樂,相伴相隨,永生永世,不離不分。</br> 悠悠佛香來襲,沖淡了這滿殿的血腥氣,沈奚在這繚繚青煙中直起身,安靜地開了口:“昨夜阿姐來問我,等姐夫登基,等日子再暖和些,能不能隨她一起去北平看三姐。二姐平生什么事都為旁人著想,心里只有一個執(zhí)念,盼著家人團圓。我知道她盼團圓已盼了好久了,我當時怎么不應她一句好呢?起碼能讓她這一夜過得開心一些,起碼能讓她最后走的時候,心里少留一些遺憾。”</br> 朱南羨沒有說話,他無聲無息地跪著,半晌站起身,沉默著走出了佛堂。</br> 已近未時,日光仍盛,風聲不止。</br> 涌動的風掀起朱南羨的袍角往后翻飛,蘇晉站在殿門口看著他,從來挺拔的身姿孤零零立在廣袤的殿臺,顯得落寞不堪。</br> 朱南羨仰起臉,清亮的春光便傾瀉而下。</br> 他這一生總與日光為伴,是最明亮如星的那一個,可就在這一瞬間,他忽然覺得灑落在眼梢的春光是刺目傷人的。</br> 他緩緩抬起手,遮住自己的雙目。</br> 然后蘇晉就看到,有眼淚自他的掌隙間一滴一滴滾落下來,墜在他的下頜,隨即打落在地。</br> 就像一場無聲而下的雨。</br> 她慢慢地走過去,抬手輕握住他覆于眼上的手,喚了一聲:“殿下。”</br> 那只好看的手是濡濕而冰涼的,再不復從前溫熱,可他還是“嗯”著應了她一聲。</br> 不遠處傳來隱隱的兵馬聲,朱南羨的手動了一下,緩緩地放下來,他朝四周看去,忽然覺察出一絲不對勁——方才遣出去找麟兒的親軍衛(wèi)怎么一個都沒回來呢?怎么一絲蹤影了也沒了呢?</br> 這支軍衛(wèi)是他回京師前,自南昌府府兵中挑出來,一定不會有問題。</br> 那么他們是在哪里出了事嗎?</br> 從來大而化之的朱南羨幾乎是一瞬長大,異常敏銳地猜出了因果,當下便對蘇晉道:“你快走。”</br> 蘇晉也反應過來了,但她看著朱南羨眼中未褪的濕意,搖了搖頭道:“不,阿雨陪殿下一起。”</br> 兵馬聲越來越近,朱南羨知道,那些即將到來的人要圍追堵截的人是自己,在朱憫達死后,下一個成為眾矢之的的嫡皇子。</br> 若他隨他們一起走,只怕一個也逃不了,可是若他留下,大約會為跟著自己的人,為她與沈青樾,換來生機。</br> 蘇晉看著他,眼中竟似有暖意,輕聲又道:“大不了阿雨陪殿下一起死。”</br> 朱南羨愣住了,片刻,他似乎想對她笑一笑,嘴角動了一下,卻笑不出來。</br> 他伸手將她攬入懷中,俯下臉,輕輕在她額稍一吻,“你不明白。”他啞聲道,“若再沒了你,我也活不下去了。”</br> 然后他將她推開,仿佛想讓她放心一般,終于努力牽起一絲有些難過的笑,再一次對她道:“快走。”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