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七一章
蘇晉走到朱南羨跟前,撩袍便是要拜。</br> 朱南羨“哎”了一聲,抬手虛攔了一下,輕聲道:“不必。”</br> 其實(shí)蘇晉并沒實(shí)實(shí)在在地要跪下,被他這么一攔,從善如流地直起身,仍是認(rèn)真地打了個揖:“多謝殿下,又救了時雨一回。”</br> 她沒有自稱臣,這很好。</br> 大而化之的朱十三總算捕捉到了一絲事關(guān)緊要的微末,暗喜之余又生出些情怯。</br> 是以他握拳掩鼻,掩耳盜鈴一般清了清嗓子道:“哦,本王也沒做甚么,是文遠(yuǎn)侯來得及時。”</br> 蘇晉卻道:“倘若沒有殿下幫忙拖的那半刻,時雨不被打死也是重傷。”</br> 她說著,抬起眸子來看他,眼里有十分淺淡的笑意。</br> 其實(shí)外人眼中的蘇御史是不茍言笑的,是和氣而疏離的,雖不及左都御史沉潛剛克,卻自帶一股清冽。</br> 而此時此刻,蘇晉眼中的笑意真真切切得像一夜春來,蛺蝶振翅一般輕微,又令人動容。</br> 朱南羨的耳根蹭一下就紅了,五內(nèi)空空,似是這寂無聲的雪色世界。</br> 那種感覺又來了,那種,他若再不走,便不知道下一刻會發(fā)生甚么的感覺。</br> 可這回他走不了。</br> 這一抹淺淡的笑意仿佛一簇烈火,轉(zhuǎn)瞬之間銘于心頭流入血脈,滋生出瘋長的藤蔓,將他牢牢困于方寸之間。</br> 朱南羨被這藤蔓攪擾著,被烈火灼然焚燒著,不自覺張了張口,喚出的名字竟是一聲:“阿雨。”</br> 然后他眼睜睜地看著蘇晉眸中笑意漸次褪去,她有有些錯愕,片刻,分外沉靜地垂下眼簾,輕輕“嗯”了一聲。</br> 朱南羨簡直要崩潰。</br> 他再一次自暴自棄地想,擇日不如撞日,要不就趁現(xiàn)在把自己的心意挑明吧。</br> 反正她這么聰明,一定是知道了,反正滿世界都聰明人都知道了。</br> 朱南羨垂在身側(cè)的手握緊成拳青筋畢現(xiàn),鼓足勇氣終于道:“阿雨,其實(shí)我——”</br> “皇兄!”</br> 墀臺遠(yuǎn)處,忽有人高聲喚了他一聲。</br> 像是淬火而出的利劍有了豁口,或是撥到一半的琵琶曲忽然弦斷。</br> 朱南羨腦中的嗡鳴之聲就像燒紅的豁口劍浸于水時的殺氣騰騰。</br> 他木然轉(zhuǎn)過頭,看著尚還站在老遠(yuǎn)老遠(yuǎn)的墀臺上,就非要叫自己一聲的朱十七,忍了許久,才忍住自腰間拔刀的沖動。</br> 朱十七見他看到自己了,頗興奮地招招手,像是有甚么事,疾步拾級而下,朝他走來。</br> 一鼓作氣,再而竭。</br> 等到朱南羨收回目光再看向蘇晉時,方才蓄滿力氣就要脫口而出的那句話已隨著淬劍時的霧氣發(fā)散到九霄云外去了。</br> 他思量許久,正琢磨這該怎么找回場子,沒想到這回蘇晉竟不依不饒了。</br> 她問:“其實(shí)甚么?”</br> 朱南羨愣怔了半晌,看著蘇晉清透而認(rèn)真的目光,不知怎么,忽然自魂靈深處攫了一把力氣道:“其實(shí)我一直很——”</br> “蘇御史。”</br> 朱南羨將手放在了刀柄上。</br> 朱十七的人還在七丈開外便向蘇晉遙遙作揖。他方才也在朝堂上,見識到了御史著緋袍,懸明鏡于天下的氣魄,心中不是不佩服的。</br> 等朱十七走近了,蘇晉回揖道:“二位殿下既有事,臣便先告退了。”</br> 朱南羨沒答話。</br> 朱十七看了他十三皇兄一眼,唔,臉色似乎不大好?</br> 于是他后知后覺地問:“蘇御史,本王方才是不是打擾你與十三哥說話了?”</br> 蘇晉道:“殿下哪里的話。”</br> 朱十七撐著下頜,若有所思道:“本王方才聽皇兄說甚么‘其實(shí)’。”他轉(zhuǎn)頭問朱南羨,“皇兄,其實(shí)甚么?”</br> 朱南羨握緊刀柄。</br> 朱十七福至心靈:“啊,本王知道了!”他十萬分和氣地對蘇晉道:“其實(shí)皇嫂昨日還提過這事,年關(guān)宴后,東宮會再過一次年,讓我皇兄邀蘇御史一起來。”</br> 其實(shí)東宮自家過年,等閑不邀外人,但蘇晉并不知這因果,還以為是尋常宴客,可尋常宴客,怎么由太子妃來請?</br> 她不明所以:“太子妃命邀臣去東宮,是有事嗎?”</br> 朱十七想了想:“大約是年關(guān)過后,本王即將滿十七歲,需要賜字罷?”</br> 這是景元帝定的祖制,大隨皇子年滿十七前只有名沒有字,將滿十七之時,由翰林取字?jǐn)?shù)個,皇上親自擇選。</br> 朱十七續(xù)道:“翰林院前陣子擬過幾個送來東宮,大皇兄看了不甚滿意,說要請個學(xué)富五車的來擬字,皇嫂當(dāng)時還提了蘇御史一句呢。”</br> 蘇晉默了默,看向朱南羨:“殿下是要說這事嗎?”</br> 朱南羨看著睜著一雙閃忽的大眼,滿臉期待地望著自己的朱十七,深深覺得這年來歲月,十七雖長得挺拔了一些,可惜光長了個子沒長腦子。</br> 而朱南羨活了二十三年,頭一回覺得腦子可真是個好東西。</br> 十七都把話說到這份上了,他能說甚么,還能說甚么?</br> 于是他“嗯”了一聲:“是吧。”</br> 蘇晉點(diǎn)了點(diǎn)頭,與朱十七一揖:“冒昧問一句殿下的生辰八字。”</br> 朱十七見她應(yīng)了,滿心興奮道:“我是丁酉年九月十九生的,深秋時節(jié),桂子都謝了。當(dāng)年北有蠻夷犯境,東有海禍,父皇御駕親征前,母后剛懷上我不久,等父皇回來,我已一歲了。父皇曾說,我是他凱旋歸來后,上蒼賜給他最好的厚禮。”</br> 他一股腦兒說了這許多,蘇晉安靜聽完,回道:“好,臣便趁著這幾日為殿下仔細(xì)擬幾個。”</br> 朱南羨知她是一個諸事都認(rèn)真以待的人,怕她費(fèi)心操勞,忙道:“隨便擬一個便好,十七就是個毛頭小子,擬個字哪有這么多講究,湊合著念出來舌頭不打結(jié)的就行。”</br> 朱十七心中一涼,滿腹委屈地瞪大眼:“皇兄,你還是我親皇兄嗎——”</br> 蘇晉淡淡一笑:“殿下說笑了,能為十七殿下擬字,是臣之幸事。”</br> 她說完,再度朝二人揖了個辭行禮,退了幾步,折身走了。</br> 滿地都是積雪,蘇晉走得并不快,倏忽間,又聽朱十七將朱南羨方才待他的那份薄情拋諸腦后,催促道:“皇兄,今日已有許多畫像送來宗人府了,十皇兄讓我來與你說一聲,我隨你去挑罷。”</br> 朱南羨怔了一下,看著蘇晉并未走遠(yuǎn)的身影,不由道:“說甚么呢。”</br> 朱十七道:“便是各臣工家女兒的畫像,不是急著給你選皇妃么?”</br> 他一邊說,竟一邊看出朱南羨眼底的惱色。</br> 朱十七以為他十三哥這份氣惱是對自己,委屈道:“年關(guān)宴臣女進(jìn)宮,你身為宗人府左宗正,左右也是要一個一個見的,眼下先挑幾個看得上眼的怎么了?”</br> 宗人府是掌管皇家及后宮事宜的官署,其堂官宗人令,左右宗正由皇子擔(dān)任。自各皇子就藩后,宗人府堂官出缺,許多事宜已由禮部代勞。</br> 今年因年關(guān)宴與萬壽宴一起辦,是個天大的盛事,一日前便有旨意下來,命十殿下朱弈珩暫領(lǐng)宗人令,朱南羨與朱沢微分任左右宗正。</br> 蘇晉昨日還想,既然要命幾位殿下暫領(lǐng)宗人府,為何這旨意要等年關(guān)將近,諸事已定了才下來。</br> 聽朱十七這么一說,她明白過來,原來旨意是個幌子,讓朱南羨任左宗正,不過是為了讓他有個名正言順的由頭,在年關(guān)宴上挑一個自己心儀的皇妃。</br> 都說景元帝最寵十三子,如今看來,還真是。</br> 朱南羨看著蘇晉的背影微微一頓,待走到掃開雪的路徑上,便加快腳步往都察院的方向走了。</br> 朱南羨自原地默立了片刻,負(fù)手回身,往奉天門的方向而去。</br> 朱十七追著朱南羨走了幾步,看他竟是要出宮的樣子,不由道:“皇兄,宗人府那頭還等您回話呢,您不看畫像了?”</br> 朱南羨道:“不看,你去給胡主事帶句話,讓他放把火把畫像燒了。”</br> 奉天門的侍衛(wèi)明白十三殿下這是要去北大營了,連忙牽來一匹快馬。</br> 朱十七道:“那納妃的事怎么辦呢?您到時現(xiàn)挑一個么?”</br> 朱南羨翻身上馬,看著奉天門侍衛(wèi)手中長矛,矛頭纏著紅纓,就像方才煌煌大殿上的那抹明艷緋袍。</br> 心中催開的烈火是要焚這一生一世了。</br> 他笑了一下:“不納,本王這輩子都不納妃。”</br> 然后他揚(yáng)唇再一笑,又道:“自明日起,你搬去沈府住。”</br> 朱十七一頭霧水:“為何?”</br> 朱南羨揚(yáng)鞭一揮,縱馬而去,拋下一句:“你去跟著沈青樾,讓他教你怎么長腦子!”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