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四一章
阿留道:“可是,大人四更天走的時候,沒提今日休沐啊。再說了,這么多年下來,大人哪回休沐日真地休沐了?又再說了,大人這一年的休沐日阿留都替您記著呢,不是今……”</br> 他話未說完,忽然一頓,且驚且喜地朝柳朝明身后看去:“這不是蘇公子嗎?”</br> 柳朝明眸光微動,轉過身來已是一臉氣定神閑,掃了一眼蘇晉手里的傘,淡淡問:“有事?”</br> 蘇晉呈上手中傘:“聽聞大人今日休沐,下官特來物歸原主。”</br> 柳朝明還沒說話,一旁的阿留就好奇道:“蘇公子怎么知道大人今日休沐,阿留都不知,而且——”</br> 柳朝明一個眼風掃過去。</br> 安然默默點了一下頭,抬手捂住了阿留的嘴。</br> 柳朝明這才道:“不必,一把傘而已。”頓了一頓,又輕聲道:“武昌府多雨,你帶在身邊也好。”</br> 蘇晉抬目,只見他一身墨衣立在廊檐下,人如冷玉,眼似黑曜。</br> 她垂下眼簾,將傘往身后背了,合手拜下:“那便謝過大人了。”一頓又道,“大人保重。”</br> 蘇晉離開后,安然一松開阿留的嘴,阿留便道:“柳大人,那傘可是您當年進都察院后第一回出外巡按,辦成大案當日遇到雷雨天,心中喜極買的那一把?我聽三哥提過,他還說您最珍愛這把傘,親自在傘柄上刻了一個‘昀’字,可你為甚么……”</br> 話沒說完,安然伸出手,對柳朝明道:“我還是給他堵上吧。”</br> 另一邊廂,覃照林正蹲在王府正門,與王府總管鄭允插諢打科。</br> 他被革職以后,便被朱南羨拎來此處,生生從一個六品指揮使混成了看門老爺。</br> 還混得挺恣意。</br> 兩人閑扯了一通胡話,忽然瞧見朱南羨一路策馬歸來,從馬上一躍而下,大步流星地邁進王府。</br> 鄭允詫異道:“殿下不是說要去南昌就藩了,這幾日都住在東宮嗎?”</br> 朱南羨一看府里尚沒甚動靜,似是松了一口氣,理了理袖袍道:“哦,本王回來隨便看看。”</br> 覃照林道:“這有啥好看的,殿下您自己府上,還嫌瞅不夠?就說俺家那婆娘,成日里擠兌俺,看著老心煩了,俺巴不得……”</br> 他話未說完,忽然朝朱南羨身后看去,驚詫道:“這不是蘇,蘇……”</br> 知道她是女子,半晌沒能蘇出個甚么。</br> 朱南羨睫稍一顫,負手回過頭,看似十分鎮(zhèn)定地問:“你……怎么來了?”</br> 蘇晉呈上一把匕首,匕首上刻九條游蟒,說是蟒也不盡然,其實是少了一趾的龍:“微臣聽聞殿下今日在府上,特來還殿下的匕首。”</br> 鄭允一見這匕首,兩眼一下就直了。</br> 覃照林道:“哎,你咋知道殿下在府上,俺也是剛剛——”</br> “多話。”他還沒說完,就被鄭允打斷。</br> 鄭允朝朱南羨拱了拱手,十分正經道:“殿下,小的先帶覃護衛(wèi)進府里去了。”</br> 朱南羨“嗯”了一聲。</br> 鄭允帶著覃照林一臉目不斜視地走回府中,走到一半,忽然又折了個彎繞回來,扒在府門后頭往外看。</br> 覃照林被他這一通迂回弄得摸不著頭腦,不由問:“咋回事哩?”</br> 鄭允在唇上比了個噤聲,再往外看,雙眼又直了。</br> 朱南羨走到蘇晉身前,抬手將匕首輕輕往回一推:“不必,不過一把匕首而已,你留著防身。”</br> 蘇晉想了想,沒有推拒。</br> 她將匕首收了,又道:“殿下,微臣此來,也是當與殿下道別。”</br> 朱南羨點了一下頭:“嗯,本王聽說了,父皇著你去湖廣武昌府監(jiān)察巡按。”</br> 蘇晉抬頭看他一眼,又將眸光垂下,抬手拜下:“殿下那微臣告辭了。”一頓又道,“殿下保重。”</br> 朱南羨看著她的背影,忽然叫了一聲:“蘇時雨。”</br> 蘇晉回過頭來。</br> 他一身紫衣颯然,站在街巷深處,縱是白日里,眸也亮得如星子一般,卻在風拂過的一瞬間顯得有些迷離:“這匕首,你記得帶在身邊。”</br> 蘇晉點了點頭:“好。”</br> 等蘇晉的身影消失在街口,鄭允一個猛撲跪倒在朱南羨腳邊,欲哭無淚:“殿下,你怎么把九龍匕送出去了?!”</br> 覃照林看鄭允這副態(tài)勢,懵了,也茫茫然跪下,跟著磕了幾個頭,才轉臉問:“啥玩意兒?”</br> 鄭允道:“那可是陛下欽賜的匕首,每個皇子一把,乃皇子身份象征,見匕首如見皇子啊。”</br> 覃照林傻了眼,抬頭看向朱南羨,他卻是一副正深思的模樣。</br> 半晌,他思有所得,道:“明日一早就啟程,也不知盤纏帶夠沒有,鄭允,你去備些盤纏。”</br> 柳朝明坐在正堂,抬手有一搭沒一搭地撥著茶碗蓋,吩咐道:“武昌府冬冷夏熱,安然,你去太醫(yī)院領些上好的藥材。”</br> 朱南羨抬手摸了摸下頜:“官府養(yǎng)的馬太次,鄭允,你去太仆寺牽兩匹好的。”</br> 柳朝明啜了口茶:“巡按的馬車豈是人坐的?安然,你去沈青樾那里,跟戶部討一輛好的來。”</br> 朱南羨負手走了兩步,看著鄭允道:“這一路要走兩個月,也不知路上會不會悶,她又是個愛瞧書的,鄭允,你去淘些新鮮有趣的話本子。”</br> 柳朝明放下茶盞,看著安然:“我記得,我有一本棋譜,上頭記了不少古時殘局,此去武昌路途遙遙,閑時鉆研棋譜倒是不錯,安然,你去找出來。”</br> 朱南羨長嘆了口氣:“一做起事來就拼命,身邊沒人保護不行。”</br> 柳朝明揉了揉眉心:“平白落了一身傷,身邊沒人照顧不行。”</br> 朱南羨腦中靈光一現(xiàn),目光忽然落到覃照林身上。</br> 武藝,很不錯,保護人綽綽有余了;頭腦,夠簡單,不怕蘇晉治不了他。</br> 朱南羨負著手,圍著覃照林看了兩圈,揚了揚下頜:“你去。”</br> 覃照林又傻了眼:“啥?”</br> 然后他義憤填膺地說:“蘇……她可是個——”一句“娘們兒”還沒出口就被朱南羨一道眸光掃了回去。</br> 覃照林垂下頭,猶自不服:“俺不去。”</br> 朱南羨淡淡問:“去不去?”</br> 覃照林挺直背脊跪得端正,盯著朱南羨的錦靴,仍不忿:“不去。”又補充道:“殿下您把俺腿打斷俺都不去!”</br> 朱南羨揚眉,片刻高聲道:“鄭允,拿刀來!”</br> 刀鋒還藏在刀鞘里,朱南羨握著刀,漫不經心地在覃照林的脖子胳膊腿都比了比。</br> 覃照林驚出一聲冷汗:“殿、殿下,您這是要干啥?”</br> 朱南羨手腕一振,“噌”一聲長刀出鞘。他舉起刀,刀光映著日暉發(fā)出耀眼的光。</br> 他悠悠道:“本王打算先將你這雙腿卸了!”話音落一個縱刀劈下去,卻在離膝蓋毫厘處堪堪停住。</br> 覃照林一頭砸在地上,險些嗑出個坑:“俺去。”</br> 柳朝明正深思,一抬頭,忽然瞧見阿留捧著一疊被杜若熏過的衣物正自正堂門口路過,余光里掃到門柱上仿佛有一道污漬,不由扯起袖口揩了揩,又揩了揩,然后看向自己的袖口,嘆道:“唉,又得洗。”</br> 柳朝明分外滿意地勾起唇角,道:“安然,把他也送去。”</br> 阿留本已走了,在外頭聽到此話,又退回幾步探出個頭問:“誰?去哪?”</br> 安然道:“大人讓你跟蘇御史去武昌府。”</br> 阿留聽了此言,一時竟說不出話來,手中衣物“啪”一聲掉在地上,張了張口,才難過地說:“大人您……要攆阿留走?”</br> 柳朝明掃了一眼安然,安然會意道:“不是攆你走,是委以重任。”</br> 阿留心神略緩,又扶住腮幫子深思道:“阿留是很喜歡蘇公子不錯,但也不想與三哥與柳大人分開,武昌阿留還沒去過,去瞧瞧也不錯,可是阿留去了,大人與三哥該由誰來照顧呢,唉,真是讓人不省心啊。”他說著,眼前忽然一亮,“大人,不如這樣,您先將蘇公子留下,擇一日,咱們三人一起陪蘇公子去武昌府罷?”</br> 柳朝明平靜地看著他:“安然,拿刀來。”</br> 安然一驚,看了阿留一眼,“大、大人?”</br> 柳朝明不溫不火道:“你要留下也可以,先把舌頭割了。”</br> 隔日一大早,蘇晉拎著行囊從京師衙門出來,就看到一方端方寬敞的馬車前站著的覃照林與阿留。</br> 二人已吵了一早上,臉色都不大好。</br> 原因是覃照林非要卸了阿留馬車的馬,換上自家殿下命人從太仆寺牽來的。</br> 阿留一個文秀小廝,雖擰不過他,卻也念得他耳根子生疼。</br> 二人歷經昨夜一夜,都被料理妥當,一見到蘇晉,都十分熱忱地迎上去。</br> 覃照林接過她手里的行囊道:“蘇大人,俺奉了十三殿下的命,往后就跟著您混了,您別嫌俺是個大老粗就好。”</br> 阿留扶著蘇晉登馬車,和氣道:“蘇公子,阿留奉了柳大人的命,日后都要跟在您身邊照顧您,您別嫌我話多有潔癥就好。哦對了,柳大人還讓我一定要告訴您,阿留犯潔癥的時候話就少,話多起來就顧不上潔癥,他說您可以拿這個治阿留。不過咱們之前就見過,阿留對您一見如故,我三哥說……”</br> 蘇晉聽他說著,沉默不言地上了馬車,沉默不言地拉上車簾。</br> 覃照林躍上馬車,握住韁繩,阿留也坐上車轅。</br> 馬車轆轆地跑起來,混在這車聲里,簾子外,阿留的聲音又絮絮傳來:“蘇公子?您可知我為何叫阿留?當年鬧饑荒,我們一家兄弟四個失散了,我與三哥流落到杭州府,是柳大人收留了我們。我二人自小就跟著他了,他為我二人起名為,且留安然。我嫌阿且不好聽,就叫做阿留了。你又知道為何安然是我三哥,不叫且留卻要叫安然嗎?這是因為……”</br> 忍無可忍,無需再忍。</br> 車簾忽然被拉開,蘇晉一臉郁郁地盯著覃照林,吩咐道:“找東西,把他嘴堵了。”</br> 覃照林已被吵得雙眼發(fā)直,聽聞此言如蒙大赦,立時勒住韁繩道:“好咧,俺這就脫襪子堵!”</br> 阿留聞言一驚,趁著馬車停下的當兒,跳下馬車,甩下一句:“休想!”溜了出去。</br> 他看似文秀,沒成想跑起來跟兔子似的。</br> 覃照林意外地“嘿”了一聲,一扔韁繩,躍下馬車追阿留去了。</br> 兩人轉瞬間就一前一后跑出數(shù)丈遠。</br> 蘇晉扶著車簾,甚是無言地看了他二人一陣,收回目光往四周看去。</br> 原來馬車已行到山間了,新泥芬芳,道畔的草葉上還凝著露珠,更遠處,晨光熹微,一縷日光在云團子邊鑲了一圈金。</br> 蘇晉也下了馬,負手站在道崖邊,山嵐陣陣,拂過她的發(fā)絲與衣衫。</br> 她望著即將亮起來的蒼穹,忽然覺得歲月如潮,縱有潮漲潮落,仍有歸海一剎那的平靜,恰如朝陽掙破層云,藤蔓爬上古城墻,醒木驚斷一出老掉牙的書段子,世間急風密雨,總有讓人心安處。</br> 作者有話要說:</br> 注:湖廣道武昌府,差不多等于湖南湖北武漢市,明時以“道”劃分行政區(qū)。</br> 昨天看了大家的留言,被你們的腦洞嚇壞了,連NP3P都來了。</br> 連夜在作話里添了一句不NP。</br> 對,這輩子都不可能NP的。</br> 還有一群人慌成一匹馬,我跟你們說,穩(wěn)住,根本不用慌。</br> 要信我,不管發(fā)生甚么事,都要懷揣著一顆慈悲喜悅的心看下去,相信之哥總會對你們好。</br> 再說了,本文男主男配的宗旨,最重要的并不是得到女主的愛,而是得到你們的愛,只要你們愛他們,他們就美滋滋的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