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8章 二五八章
蘇晉聽她說“道別”,怔了一下,剛想問因由,心頭一個念頭忽起,瞬時明白了過來。</br> 當年朱南羨念戚綾于自己有恩,封她為郡主時,曾許諾待她成親,要將她收作義妹,冊封為公主,令她風光大嫁。</br> 而今朱昱深收復安南,朝廷要派公主和親,戚綾雖是戚府庶出的小姐,但戚太妃是她的姑母,當今圣上正是她的表兄,加之先帝有諾在先,被封為公主并不為過。</br> 再者說,安南已臣服大隨,胡元捷是胡朝的舊王孫,地位離天子朱家到底差了一截,若派一名正統(tǒng)公主和親,反倒抬舉了他們,嫁一名外戚出生的宗族小姐過去,地位對等不說,戚綾聰穎明|慧,朱昱深既想要南方太平,放這樣一名女子去安南,可謂是絕佳的眼線,真是一舉三得。</br> 蘇晉一時不知說什么好,只問:“幾時動身?”</br> 戚綾道:“過了處暑節(jié),交趾迎親的大使便來了。”又笑,“但也不是立時走,終歸還有幾日餞別的禮數(shù)。秋日起行,走到一半,冬天就到了。我聽聞歷來王孫行遠路,都不挑在歲末的,怕遇上大雪,被堵在半途。但又聽聞越往南,天氣越暖和,到了安南,冬天也如春日一般,不知是不是真的。”</br> 蘇晉點了一下頭:“是真的,臣當年出使安南,曾在那里住過年余,雖不如秦淮江南四時分明,冬日少了酷寒,夏日并不很炎熱,可謂宜居之地。”</br> 至于戚綾日后的夫婿胡元捷,蘇晉也是認得的,昔日查安南行商案,還勞他出力不少。</br> 胡元捷高大英俊,有智有謀,就面上而言,堪稱良配。</br> 但蘇晉并沒與戚綾提及他,有的人相交數(shù)十載,未必認得清真面目,何況生于宗族長于榮貴的胡元捷。</br> 他本是胡氏旁支,一生沒有登極的可能,但安南一番動蕩,他引朱昱深出兵平亂,如今安南雖歸順大隨,胡皇子嗣零落四散,一群舊王孫反倒以胡元捷馬首是瞻,就連大隨尊貴無比的和親公主,都要做他的妻,豈知不是另一番意義上的“榮登大寶”?</br> 這里頭彎彎繞繞,誰說得清呢?</br> 攪在皇權(quán)里的人,原就沒有一個簡單的,連從小磊落坦蕩,厭惡權(quán)爭的朱南羨,歷經(jīng)一番淬骨歷練,也變得識人不語,心思神通了,可能天家的子嗣就是這樣,倘若太單純,反倒面目可憎。</br> 細雨紛紛,沾在戚綾湘妃色的衣裙上。</br> 她二十三歲,雖然許多女子到了這個年紀,已為人母了,但在蘇晉看來,她孑立在雨中的樣子,仍是嬌美動人的。</br> 可惜前途未仆。</br> 外臣與公主說話終是不妥,她二人私下交情亦算不上深,一時語罷,蘇晉又讓開路,令戚綾先行。</br> 戚綾仍不動。</br> 她有些落寞地立在這雨里,過了會兒,終于忍不住問:“他……還好嗎?”</br> 蘇晉心下一沉。</br> 想都不用想,她便知道戚綾口里的“他”是誰。</br> 但朱南羨還活著是一個極其私隱的秘辛,愈多人知道,對他愈不利。</br> 蘇晉的神色乍看上去沒什么變化,眉間卻隱隱籠上疏離的煙雨,眼底云遮霧繞,不知藏了什么。</br> “蘇大人莫要誤會。”戚綾垂眸道,“昔晉安陛下‘賓天’,如雨傷心欲絕,幾欲……追尋先帝同歸,姑母看不下去,才將晉安陛下仍在世的消息告訴如雨。”</br> 戚綾的姑母戚太妃,即朱昱深的生母。</br> “姑母說,明華宮那場大火前,陛下便已授意,一定要暗中保晉安陛下周全,火起之時,幸而柳大人及時趕到,救走了晉安陛下。”</br> 此言出,蘇晉不由一愣。</br> 她一直以為柳昀救下朱南羨是私自為之,可聽戚綾這話,竟像是奉朱昱深之命,其中另有隱情。</br> “太妃娘娘可曾告訴公主殿下,陛下為何授意保晉安陛下周全?”</br> 戚綾微一搖頭:“如雨問過,但姑母不肯詳言,只說,陛下是囿于一諾。”</br> 囿于一諾?</br> 對朱昱深而言,朱南羨若活著,無異于天大的威脅,是什么樣的諾竟令他顧全這位十三弟的性命,而除了柳昀,還有什么人能令朱昱深守諾如金呢?</br> 蘇晉心頭隱隱浮起了一個揣測,卻是模糊的,不可名狀的,她一時分辨不清,只好不動聲色,小心歸置。</br> 戚綾嘆笑了一下,輕聲道:“”如雨知道晉安陛下對蘇大人用情至深,刻骨銘心,料想他若還活著,無論天涯海角,一定會去尋大人。”</br> 她說到這里,覺得雙唇發(fā)干,微抿了抿,才續(xù)道:“如雨雖知陛下仍在世,終究是道聽途說,生不見人,一顆心總也懸著放不下,而今就要出嫁,怕是此生與陛下都不復再見了,只愿大人能如實告知如雨一句陛下安否,如此如雨遠在天涯,后半生亦可安心了。”</br> 秋雨不歇,沾濕戚綾的睫,晶瑩如淚一般。</br> 蘇晉看著她,不知怎么也悵惘起來,或許是物傷其類吧,無端生出一副行也思君坐也思君的柔腸。</br> “他很好。”蘇晉輕聲道,“你安心。”</br> 戚綾聽了這話,睫稍微微一顫,歇在睫上的雨便跌落下來。</br> 原來她真的知道他的下落。</br> 原來他九死一生后,真的去尋了她。</br> 原來當年他獨***起烈火,燒盡宮宇與性命,真的是為了她。</br> 戚綾想,其實早在數(shù)年前,朱南羨誓不立后,封自己為郡主時,她就心灰意冷了。</br> 可直到今日,聽到蘇晉這一句“他很好”,她才算徹徹底底的死心。</br> 一瞬間有種萬念俱灰的感覺,仿佛天地萬物都在崩塌。</br> 然而下一瞬,在塌陷得滿是塵埃的心中又涌上一丁點的釋然。</br> 便是這一丁點的釋然,挽回了她的清明,告訴她,她對眼前的這個叫蘇時雨的女子,嫉妒過,感佩過,羨慕過,同悲過,但這一切,都是過去了。</br> 而以后,便真的就是從此以后。</br> 這么一想,似乎還是很好的。</br> 戚綾往后看了一眼,守在甬道口的婢女遙遙跟上來,與她一起向蘇晉行禮:“多謝蘇大人,望大人日后萬事順遂。”</br> 蘇晉回了個禮:“也愿公主殿下今后平安如意。”爾后負手目送她離開。</br> 今日內(nèi)閣面圣,要在謹身殿議征派親軍查屯田案的事。</br> 蘇晉本來趕早,路上遇到戚綾,說了這么一會子話,得到謹身殿,反倒晚了些,所幸言脩與翟迪極為得力,趕在議事前,已將都察院的決議,欲分派的親軍人數(shù)與各部大人說了個大概。</br> 查屯田案主要是都察院、戶部與內(nèi)閣的要務(wù),至多再牽扯出個吏部與刑部,一眾臣子看提議的是蘇晉,沈柳二位大人,乃至陛下都沒說一個“不”字,紛紛符合。</br> 議事議得極順利,到末了,朱昱深對兵部道:“陳謹升,你去與戚無咎打聲招呼,令他指個人領(lǐng)著都察院去北大營十二親軍衛(wèi)中擇人罷。”</br> 陳謹升應(yīng)了,與一行內(nèi)閣大員對朱昱深行了禮,退出了謹身殿。m.</br> 蘇晉跟著眾人走了幾步,想起早先戚綾與說,朱昱深之所以授意保下朱南羨,是囿于一諾。</br> 一時間,那個混沌不清的念頭又自心頭浮了起來。</br> 事關(guān)朱南羨的安危,她放不下。</br> 非是要弄清弄明白了才可。</br> 抬目往走在前頭的身影望去,也不顧他們?nèi)孕性谲_上,尚有內(nèi)侍引路,喚道:“柳昀,青樾,留步。”</br> 然而這一聲出,周遭一眾大臣的步子全頓住了。</br> 沈柳蘇三位大人,攬了這朝堂上一多半大權(quán),都是宮里頂了天的人物,奇怪平日里有見過沈蘇二位大人私下說話的,有見過沈柳二位大人私下議事的,也有見過柳蘇二位大人私下論道的,但這三人公然湊在一起,倒有些新鮮。</br> 或許是三位大人的心思太明敏剔透,兩兩相撞還好,三個人立于一處,仿佛世間鬼祟都該原形畢露,天地萬物都要無處遁形似的。</br> 是人都有獵奇之心,奈何不敢駐足太久,略頓了頓,揖過后,退得遠遠的去了。</br> “有些舊日私事想打聽。”蘇晉這才道。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