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二三一章
朱南羨推開門,循著聲音的方向大步而去,及至膳房,只見盆口大的瓷碗碎裂在地,里頭湯汁盡灑,梳香伏在地上,衣衫濕一半,露在外的脖頸與手背通紅一片,已開始起泡。</br> 云熙就蹲在梳香身邊,怒目望向芹兒。</br> 朱南羨一看這場景,略去因果不問,上前喚:“梳香。”聽她幾不可聞地應(yīng)自己一聲,扶住她的手臂,將她摻去了就近一間房,又吩咐云熙:“打盆涼水來。”</br> 這時(shí),蘇晉與客棧內(nèi)的人聽到動靜也趕來了。</br> 蘇晉見此情形,立刻吩咐一名江家護(hù)院:“去請大夫。”看云熙小心翼翼地將梳香燙傷的手浸入涼水中,四下一望,目光落在微微發(fā)抖的丫鬟芹兒身上,冷聲道:“不給個(gè)解釋嗎?”</br> 這事說來也算半個(gè)意外。</br> 芹兒自以為猜到梳香與朱南羨的關(guān)系,跟去膳房質(zhì)問,梳香一個(gè)弱女子,這些年帶著麟兒流落在外,不是沒遭過人侮蔑質(zhì)疑,若芹兒問的是旁人倒罷了,這回偏生將臟水潑到了朱南羨身上,梳香情急之下,慌忙為他分辨。</br> 芹兒卻篤定她與南亭有茍且,不欲與她多言,一面端湯離開膳房,一面聲稱要將梳香的丑事說與眾人聽。</br> 這時(shí),恰好云熙來膳房尋梳香,聽到芹兒的話,拽住她的手腕勒令她向梳香與朱南羨賠不是,拉扯之下,滾燙的湯汁潑灑而出,梳香唯恐云熙受傷,撲上前來以身相護(hù),一盆湯汁一股腦兒全淋在了她身上,變成了如今這幅樣子。</br> 聽芹兒說完,江玥兒心知是自己的丫鬟闖了禍,怯生生喚了聲:“南公子。”</br> 誰知朱南羨不理,只吩咐覃照林去外頭請醫(yī)婆回來為梳香看頸上的傷。</br> 芹兒本還有些愧疚,見朱南羨對梳香百般照顧,卻對江玥兒冷言冷語,更是忿忿不平,竟不管不顧地道:“她一副狐媚子樣,湯灑了是天意,引誘完晁先生又引誘南護(hù)院,就該讓她吃些苦頭!”</br> 云熙頃刻道:“你血口噴人!”</br> 芹兒卻道:“難道不是嗎?晁先生的學(xué)堂只收十人,你們姨侄二人一來鎮(zhèn)上,他便破格允你入學(xué),這是為何?如今又勾搭上南——”</br> 她話未說完,伏身歇在榻上的梳香忽然撐著坐起,雙目怒視芹兒:“你誣蔑我可以,但你不能、但你不能誣蔑晁先生與南公子。”</br> 她是婢子之身,累及陛下相護(hù)已是罪過,而今還連累他名聲受侮,只恨不能以死贖罪。</br> 幸而這時(shí),去請大夫的江家護(hù)院與覃照林回來了,朱南羨被鬧到頭疼,寒聲道:“都滾出去。”將屋子為醫(yī)婆與大夫騰出,帶著云熙,冷著一張臉從江家父女面前路過,來到蘇晉跟前,猶疑了一下,說:“我……”</br> 蘇晉點(diǎn)頭:“我知道,今晚之行,照林保護(hù)我便可。”</br> 梳香雖只是一任宮婢,但她照顧朱麟多年,于朱南羨而言,不啻于天大的恩情,如今她與云熙出了這樣的事,他如何走得開?寶定胡同的欽差接待寺,只能由蘇晉自己去了。</br> 蘇晉看了一眼遠(yuǎn)遠(yuǎn)站著的江家父女,又道:“你留下也好,我對江家始終有些不放心。”</br> 事不宜遲,她唯恐耽擱下去,尋翟迪便難了,于是喚來覃照林,二人一同離開客棧。</br> 方出客棧的門,只聽身后有人喚:“時(shí)雨。”竟是晁清追來。</br> 得到近前,與覃照林一點(diǎn)頭:“有勞覃壯士,我有些話,想單獨(dú)與時(shí)雨說。”</br> 夜暮中,他眉間似鎖著深霧,等覃照林走遠(yuǎn),才輕聲問:“時(shí)雨,這名姓南的公子,與你不單單只是舊識吧?”</br> 蘇晉有些詫異,原以為晁清追來是有急事叮囑,沒成想竟是問這個(gè)。</br> 她一時(shí)無措,不知該怎么答他,再一想,此生相交者眾,至交卻無幾,除卻青樾,能知無不言的只有云笙,于是低聲道:“未曾好好辦過成親禮,也不知算不算作夫妻,但終生早已定了。”</br> 晁清愣了愣,未想她竟肯坦白相告。</br> 知道實(shí)情,原本懸著的心卻沒能落到實(shí)地,反倒浮晃得厲害,想起她那句“未曾好好辦過成親禮”,覺得心疼,既定終生,為何連一場成親禮都不肯予她?</br> 話到嘴邊,又覺自己不該問,思來思去,只捻著緊要道:“他到底是什么人?”</br> 蘇晉道:“云笙,我不是不信你,只是他的身份,實(shí)不便與人相告。”又淺淺一笑,“但你放心,他從不曾慢待我。”</br> 言盡于此,只要她覺得好,他還有何好問的,她提及那人連眉梢眼底都藏著笑,這就夠了,之后再說什么都是不必。</br> 晁清看著蘇晉上了馬車,向巷末駛?cè)ィb遙拖曳出一杳月色,像有的事早已收尾,卻在多年后添一筆余韻。</br> 既是余韻,便沒有得失可以計(jì)較,于是搖搖頭,轉(zhuǎn)身折返客棧。</br> 晁清沒看見,在他的身形沒入客棧的一刻,巷末墻角處,繞出兩道身影,其中一人又高又瘦,面容清癯,他似乎身子骨不好,饒是初春回暖的天,也罩著裘襖。</br> 舒聞嵐看了眼不遠(yuǎn)處的客棧,輕咳了兩聲,問:“看清了么?”</br> 身后的人道:“回大人,看清了,方才離開的只有蘇大人與覃護(hù)衛(wèi),下官已告知張府尹今夜嚴(yán)守接待寺。”</br> 舒聞嵐淡笑了笑,道:“再著人告訴姚有材,就說是時(shí)候了,讓他引著翟迪來云來客棧拿人,到時(shí)你也跟著去,不必下狠手,只要逼得客棧里頭的那一位當(dāng)著一干人的面亮出身份便可。”</br> “是。”身后的人應(yīng)道,“可是大人,那一位的身份太尊崇,只要亮出,他想護(hù)的人咱們一個(gè)都不能動,何況翟大人也快到客棧了,他是蘇大人當(dāng)年一手提拔上來的,對那一位可謂忠心不移。”</br> 舒聞嵐漫不經(jīng)心道:“陛下這兩日就入蜀地,那一位再金貴,一山也容不下二虎。我們要對付的又不是他,他想護(hù)誰,便任他護(hù)去好了。”</br> 夜是暗的,蜀中一連晴了好些日子,直至今日,天邊才慢慢蓄起云團(tuán),不時(shí)遮去了月,漸漸風(fēng)起,竟有落雨之勢。</br> 蘇晉下了馬車,行至接待寺門口,遞上名帖與一封信函,說:“有勞這位武衛(wèi),在下姓蘇,特來拜訪翟迪翟大人。”</br> 她方才已被守在胡同口的衙差盤問過一次,得知蘇晉是舉子,曾在都察院歷經(jīng)司任過兩年都事,這才放行。</br> 但小小七品都事,要拜見副都御史大人,資格還差了些。</br> 武衛(wèi)看過名帖,上下打量著蘇晉與覃照林,沒出聲。</br> 這重身份是當(dāng)年柳昀命人送她離京時(shí)給的,終歸與都察院有些瓜葛,蘇晉想了想,便利用這層瓜葛道:“武衛(wèi)有所不知,在下昔日在都察院任職,曾于翟大人隸下當(dāng)差,翟大人今次來川蜀前,曾給在下來信,相邀一見。”</br> 武衛(wèi)將信將疑:“翟大人堂堂三品御史,會給你寫信?”</br> 蘇晉點(diǎn)頭:“是,否則下官一介平民,如何會得知接待寺里的欽差是翟迪翟大人呢?”</br> 武衛(wèi)聽了這話,方覺得是,再看蘇晉一眼,越看越覺得不凡,連言語都不由恭敬起來:“公子請等,勞小人著人進(jìn)去通稟一聲。”說著,將名帖與信函遞給身后的衙差,耳語囑托幾句,衙差一點(diǎn)頭,急忙忙進(jìn)寺里去了。</br> 接待寺很大,除開正院,東西一共有四處院子,從京里來的三位大人各據(jù)一處,另一處,由錦州府的府尹張正采暫住。</br> 衙差心知翟大人早隨姚縣令離開接待寺,卻沒告知蘇晉,得了她的名帖,反倒往張正采的西院去。</br> 不多時(shí),衙差去而復(fù)返,對蘇晉道:“蘇公子,翟大人看了您的名帖,命小的趕緊請您進(jìn)去。”</br> 是春夜,一路穿花過徑,蘇晉與覃照林隨衙差來自一處垂花拱門前,衙差又道:“公子稍等,小的再進(jìn)去通稟一聲。”</br> 然而不等他走,蘇晉卻將他喚住,笑問:“這位差爺,翟大人當(dāng)年一直說在下的字不好,特令在下勤加練習(xí),方才他看過信,可提了在下的字有長進(jìn)?”</br> 衙差道:“提了提了,大人說蘇公子的字比之以往大好了。”</br> 等衙差的身影消失在拱門后,蘇晉面上的笑就消失了,她自方才起就覺得不對,偌大的接待寺,三個(gè)京官住在其中,至晚時(shí)分卻靜若無人,不提舒聞嵐與那位墨轎里頭的,翟迪是都察院的副都御史,蜀中的兩名巡按合該來拜訪陪同才對。</br> 是以她拿信函試衙差。</br> 翟迪認(rèn)得她的字跡,看了信,得知她在蜀中,一定會對字跡緘口不言,如何會多夸一句“字好看”?</br> 蘇晉看了一眼這拱門匾額上的“西前院”三字,心知這院子里頭的大人,一定不是翟啟光,她頓了一下,心生一計(jì),來不及與覃照林解釋太多,簡短道一聲:“走。”慢慢往后退一步,折身沒入漆黑的夜中。</br> 風(fēng)更盛,拂過面,刮出森寒冷意。</br> 覃照林一路跟著蘇晉離開,卻看她并不是要離開接待寺,路過正院,穿過回廊,反是亟亟往另一端的東院趕。</br> 他有些納悶:“大人,俺們是不是叫人給戲耍了?翟大人今晚不在接待寺?那俺帶您出去。”</br> 蘇晉看他一眼卻道:“好不容易來了,走什么走?”</br> 不等覃照林再問,解釋道:“想要對付我們的,是方才在西院等著的那位,此人八成是錦州府的府尹張正采,分明是一計(jì)請君入甕,他卻不在我們進(jìn)入接待寺后,立時(shí)將我們扣下,非要將我二人引入西院,這是為何?”</br> 覃照林撓撓頭:“為啥?”</br> 蘇晉指了指不遠(yuǎn)處的東院:“說明這里還住著人,張正采十分忌憚住在這里的那位,不敢驚擾他。”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jiān)f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gè)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gè)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gè)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shí)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xiǎn)的廢墟中,半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