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章 二二八章
他這話說得直白,女兒家的顏面被駁得蕩然無存。</br> 江玥兒的臉一霎時紅一霎時白,揪著手帕,慢慢咬緊唇,眼淚淌得更厲害了。</br> 眾人一時茫然,南亭在翠微鎮(zhèn)一直獨來獨往,幾曾有了家室?想問,又不好開口,他疏冷寡言,與鎮(zhèn)上任何人都談不上相熟。</br> 氣氛有點兒僵,所幸沒過多久,去打聽欽差名諱的虎子爹回來了,今日出大太陽,外間炎炎的,虎子爹一身的汗,坐下來牛飲三碗茶,才道:“衙門前的官差說今日府尹大人要陪著二位欽差爺去明光祠祭谷神,寶定胡同一大早就有兵把守了,等欽差大人的轎子出來,更是將人攔在了十萬八千里外。我拼命擠,也只在胡同轉(zhuǎn)角瞧了眼轎子,里頭坐著的人姓甚名誰,什么官職,圍著看的都是老百姓,都不曉得。”</br> 蘇晉問:“什么樣的轎子?”</br> 虎子爹想了想:“打頭一個寶蓋頂?shù)氖歉笕说霓I子,我認得,后兩個藍呢帷子的,都是八人抬的大轎。”</br> 蘇晉與朱南羨對視一眼。</br> 八人抬的大轎,這是三品以上的朝官才可享的儀制。</br> 從京里派來地方的欽差,若非遇上急需處理的大事,一般來說至多四品,這回竟派了兩名位至堂官的,蜀中的水真是又渾又深。</br> 誰知這還沒完,虎子爹接著道:“不過有樁事有點奇怪。一個府尹大人,二位欽差爺,按說該有三頂轎子是吧,哪曉得三頂轎子走完了,后頭又跟了一頂,墨呢帷子,寶蓋,也是八人抬。”</br> 蘇晉愣住了。</br> 多了一頂八人抬的墨轎?</br> 欽差的轎子,除了青呢,便是藍呢,用墨色,擺明了是為掩人耳目,可是,既為了掩人耳目,為何不乘與二位欽差爺同色帷子的轎子呢?</br> 只有一個解釋。</br> 坐在墨轎里頭的人身份一定既尊崇又特殊,尊崇是因為他的轎子也是八人抬,而特殊,則是由于哪怕要掩人耳目,兩位欽差也不能與他乘同色的轎輦。</br> 蘇晉思及此,心中疑云叢叢。</br> 看似平靜的蜀中暗流洶涌,姚有材頂上那位大人是誰?二位高品欽差又是誰?坐在墨色轎子里的,究竟是何人?</br> 朱南羨看蘇晉一眼,知道她心中思慮,想了想,單刀直入:“江老爺人在哪里?”</br> 萬事不離其宗。</br> 一切的起始是屯田新政,那么先將新政這茬弄明白,其他事端自會浮出水面。</br> 誰知朱南羨此問出,一屋子人面面相覷,田叔猶疑著答:“老爺既是縣令大人帶走的,大概……送去了衙門吧。”</br> “不在衙門。”這時,江玥兒小聲道,她看朱南羨一眼,方才的難堪又在心里滾過幾遭,臉白得沒血色,“姚大人在錦州府有所別院,早幾年,姚大人剛上任時,阿爹曾去拜訪過。”</br> 她這話內(nèi)有乾坤,明白人一聽就懂了。</br> 姚有材是官,江舊同是商,官手里握著商的命門,商去拜訪官,能干什么勾當?</br> 蘇晉不著痕跡地皺了下眉,同時也明白了江玥兒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求朱南羨幫忙——江舊同本身就不干凈,以正常渠道救人是行不通的,姚有材是縣官,在州府有自己的別院,不能張揚,把守不會太嚴,朱南羨既能從數(shù)名黑衣人手中救下江辭,想必也能把江舊同從別院里搶出來。</br> “你知道姚有材的別院在哪?”朱南羨問。</br> 江玥兒點頭:“知道,我早年隨阿爹去過。”臉上紅云漸起,更是困窘,“看守是認財?shù)模矣蟹ㄗ訉⒛瞎訋нM去。”</br> 朱南羨道:“好,你帶路。”</br> 他起身,卸下腰間長刀放在桌上,作勢要走,看蘇晉也要跟來,溫聲道:“你留下等消息最好。”</br> 蘇晉斂眸,低聲道:“我不放心。”</br> 朱南羨愣了愣,他知道她所謂的不放心,其實是對整個江家,整個事端的擔(dān)憂,正經(jīng)得很,可陽光正好,灑在她身上,襯出她頰畔那一抹自昨夜起就未褪去的淺緋,令他無端就生了旖思。</br> 有些事真是嘗不得,一嘗就食髓知味,渾身鐵骨都化作柔腸百結(jié)。</br> 他去牽她的手,等握在手里才覺察出滿屋子異樣的目光,忙地松開,握拳掩鼻,十分窘迫地咳了一聲。</br> 待要說話,目光又落回她身上。</br> 她雙眸依舊斂著,唇角卻抿出一抹十分清淺,似有若無的笑,大約在笑他這么輕易就忘乎所以。</br> 看見她笑,他便也莫名忍不住要笑,嘴角動了動,好不容易才收住,看似分外正經(jīng),實則色令智昏地道:“哦,你既不放心,那就一并跟來罷。”</br> 姚有材的別院去阜南水不遠,正門開在一條胡同深處,青瓦黛門,的確不張揚,然等繞過影壁,穿過一進院子,才發(fā)現(xiàn)里頭別有洞天,雕梁畫棟,小橋流水,假山奇石。</br> 別院的看守果真是認財?shù)模h兒往他手里塞了一錠十兩重的銀子,稱自己是來探望江舊同的,那看守便著小廝帶路,將三人引往江舊同的看押處了。</br> 一路又過幾重門,每重門的看守,包括引路的小廝都要拿銀子打點。</br> 蘇晉初看著覺得不解,后來漸漸明白過來,這些看守與小廝收了這許多銀子未必能自己留著,到末了通通上交,全進他姚有材的錦囊袋——原來這一院富貴竟是這么來的。</br> 穿過梨花院,小廝推開一間房門:“進去吧,說完話趕緊出來。”</br> 里頭江舊同聽到動靜,已然迎了出來,但他走不遠,右腳被一根鐵鏈鎖著,只能到內(nèi)間門口。</br> 一看江玥兒,他的眼眶霎時紅了:“玥兒,你怎么來了?”又看朱南羨與蘇晉,猜到這些人是來救自己,狠狠一嘆,自暴自棄道:“你們不該來。”</br> 江玥兒泣聲道:“阿爹您這是什么話?是不是姚縣令又拿哥哥的命威脅您?咱們給銀子還不成么?大不了讓哥哥也不做官了,咱們一家子避去別的地方,有多遠走多遠,總好過留在這里受他們欺壓。”</br> 江舊同搖了搖頭:“這回不一樣。”他臉色灰敗,想說什么,又欲言又止,“這世上的事,想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們快走,帶著辭兒一起走,別管我了。”</br> 江玥兒仍不解,伏在江舊同膝頭泣不成聲。</br> 蘇晉將他方才的話在心頭過了一番,問:“江老爺,令公子是否已經(jīng)出事了?”</br> 江舊同瞪大眼,問:“你、你怎么會知道?”</br> 她怎么會知道?</br> 江舊同的命門便是江延逃役,逃役依軍令該被處死,兼之江舊同曾為江延行賄官府,江家一家可謂被姚有材捏得死死的。</br> 若姚有材只是求財,那么他一定不會動江延,江舊同便不至于心如死灰。</br> 而今日,江舊同之所以讓江玥兒帶著江辭一起走,大概是江延那邊已經(jīng)出事,他想著能保全一個是一個。</br> 蘇晉道:“江老爺,你以為你跟著姚有材上京認罪,便能保全江家二位公子的性命么?江延已是死罪,但江家的軍籍仍在,他逃脫的,他的弟弟就該承擔(dān),姚有材是一只吃人不吐骨頭的豺狼,他不會放過江家。”</br> 江舊同惶惶道:“可是、可是辭兒才十一歲,還那么小。”</br> 他說著,又是一嘆,“蘇公子,這是江家的事,您……不必管了。”他一頓,看向江玥兒,切聲囑咐:“玥兒,你聽爹的,明日,不,你今日就回翠微鎮(zhèn),連夜帶著辭兒走,去哪里都好,別再回來了。只要你們走得及時,一定不會有事。”</br> 蘇晉聽他言語里有蹊蹺,眉心一蹙,心頭一個念頭頓起,冷聲道:“不對,江老爺,你是不是允諾了姚有材什么?”</br> 若非允諾了什么,他怎么會急著讓江玥兒帶著江辭離開?又怎么會知道他們不會有事?</br> “翠微鎮(zhèn)的桑田,你把桑田許給姚有材了?!”</br> 這下該讓鎮(zhèn)上的人怎么活?!</br> 江舊同渾身一震,沒想到不過一時半刻便讓眼前的人看穿。</br> 整個人如被當眾扒了衣裳,藏的什么心思,存的什么念想,皮子里子被瞧得精光。</br> 是,他不想管了,他原就不是什么大善人,當年就嫌翠微山窮,趁著逃役,搬去江南發(fā)了財。若不是江延考科舉時險些被人瞧穿身份,他也不愿拋了大兒子,舉家搬回蜀中。</br> 那時的翠微鎮(zhèn)真是窮啊,山被封禁,一點荒地種的糧食不夠,只好挖草根,吃樹皮。</br> 他犯過事,心里的愧疚就像破了一個洞,非要做點善事才能彌補。于是帶著鎮(zhèn)民們伐荒林,開墾荒田,買桑種,教他們織布采桑。</br> 十年過去,日子越來越好,他還以為昨日非可以今日補,哪里知遇上了姚有材。</br> 他拿他行賄的事威脅他,拿江延的命威脅他,他里里外外不知拿了做少銀子去填,卻填不滿他的貪欲。</br> 蘇公子說得對,姚有材就是一只吃人不吐骨頭的豺狼。他非但要財,他還要權(quán),如今他要跟著欽差進京,正好拿江家的事好好告一狀,立下功勞,添一筆政績,往前走就是平步青云,錦繡大道。</br> 江舊同想,事到如今,江延鋃鐺入獄,翠微鎮(zhèn)那一鎮(zhèn)的人,他還管什么管?他們能過上好日子,全賴他江老爺心善,可心善的前提是人能好好活著,他已是泥菩薩過江,只能簽下地契,轉(zhuǎn)讓桑田,認下欠官府的千百兩銀子。</br> 而這千百兩銀子,就讓鎮(zhèn)民想法子去籌吧,他們……拿了他那么多,該幫著還。</br> 蘇晉一時氣得想笑,與虎謀皮只有一個下場,自取滅亡。難道江舊同以為,他將桑田許給官府,就能救江家一家于水火?</br> 他這么做,只是害了這一鎮(zhèn)無辜的鎮(zhèn)民而已。</br> 但她一個字都不愿與江舊同多說,面色沉得能擰出水來,朱南羨看她一眼,知道她在為鎮(zhèn)民擔(dān)憂,然而眼下,他們只有一條路可走。</br> “匕首帶著么?”</br> 蘇晉點了一下頭,從腰囊里取出九龍匕遞給他。</br> 匕刃鋒利,朱南羨抬臂一斬,頃刻就將鎖著江舊同的鐵鏈斬斷。</br> “南護院,你……”</br> 朱南羨抬眸,看他一眼:“我不是為救你。”他道,“你活著出去,鎮(zhèn)上的鎮(zhèn)民才不至于背這筆莫名的債。”</br> 言罷,也不等江舊同多言,拽了他的胳膊,帶著他就要跳后窗逃。</br> 正這時,屋外忽然傳來漸行漸近的腳步聲,不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江家小姐來了?還帶著兩個人?”</br> 是姚有材。</br> 朱南羨心下一沉,屋內(nèi)除開他一共三人,此間在二樓,他沒辦法趕在姚有材進屋前,將三人一并平安帶走,可若只帶走蘇晉,豈非白來了?</br> 外頭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正思慮,一抬眸,對上蘇晉的目光。</br> 她也正望向他,頃刻,朝正門外看了一眼。</br> 朱南羨明白過來,也對,姚有材既送上門來,不如趁此時機,將該問的,想知道的,通通鬧個清楚明白。</br> 姚有材身后跟了十幾個衙差,將門左右一推,負著手,官派十足地跨入門檻,高聲喚道:“江老爺,江小姐——”</br> 然而,回應(yīng)他的,卻是一把架在脖子上的匕首。</br> 蘇晉從門后繞出,淡然一笑:“姚縣令。”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