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7章 二二七章
屋中一剎時有些靜,靜中透出點(diǎn)兒捉摸不定的寒涼。</br> 江玥兒還在啜泣,一旁的丫鬟覺出氣氛不對,彎身去扶她,喚了聲:“小姐。”</br> 朱南羨默不作聲的將袖口從江玥兒手里扯出來,看了蘇晉一眼,見她仍盯著窗,握拳掩鼻咳嗽一聲,問田叔:“江老爺出事了?”</br> 他是江家的護(hù)院,這是正事,他應(yīng)該問。</br> 田叔將江舊同被姚有材帶走的事說了,看了江玥兒一眼,猶疑著道:“老爺為何會跟著姚大人走,只有小姐知道,但小姐要等南護(hù)院您回來了才肯相告。”</br> 朱南羨聽了這話,又看蘇晉一眼。</br> 她已沒有盯著窗了,目光移向桌上的茶壺,大約在數(shù)紋路。</br> 朱南羨再咳一聲,欲提壺斟茶,梳香見狀,連忙將茶壺?fù)屧谑种校?xì)細(xì)斟得一盞,雙手奉上——哪有讓陛下親自倒茶的道理?</br> 朱南羨接過茶盞,沒顧著自己喝,轉(zhuǎn)手遞給蘇晉。</br> 蘇晉已從垂手立變作負(fù)手立,輕描淡寫地看他一眼,半晌,伸出一只手,十分坦然地將茶盞接過。</br> 朱南羨暗自松一口氣,這才在桌旁坐了,對江玥兒道:“說罷。”</br> 江玥兒拿著手帕拭淚:“這事要從好些年前說起了……”</br> 江家是有軍籍的門戶,軍籍這東西,講究代代相傳,上一代有人入了軍籍,到了下一代,有子傳子,沒子,從旁支抱養(yǎng)一個也要傳下去。(注)</br> 江舊同這一代的軍籍原是傳給了他的胞兄,哪知胞兄還沒娶妻生子,就戰(zhàn)死在北疆,留下一個空蕩蕩的軍籍,只能由江家的大公子,江玥兒的兄長江延繼承。</br> “我大伯父死得慘,尸首都沒找著,只撿回來兩根骨頭。兄長自小念書,走的是孔圣人之道,哪里會行軍打仗?阿爹怕他與大伯父一樣最后戰(zhàn)死沙場,十余年前,好像是景元十八年,西北征召將士,阿爹就拿銀子買通官府,稱兄長患疾去世,躲過了征召。”</br> 朱南羨愣了愣,景元十八年的征召?他也是那一年去的西北。</br> 吳叟聽了江玥兒的話,問:“所以,當(dāng)時你們江家搬去江南,其實是因為怕躲避征召被查出來?”</br> 江玥兒咬唇,輕輕點(diǎn)了點(diǎn)頭:“是,兄長既‘去世’,日后就該掩人耳目,要換個身份,阿爹帶我們一家老小搬去江南,一邊做蠶絲生意,一邊陪他在那里用功,直到他考取功名去京里謀了職,才搬回蜀中。</br> “這事原該這么過去,誰知前些年,姚縣令忽然到平川縣上任,他在朝廷有些門路,竟查到江家過去的事,揚(yáng)言要把我們告到京里去,里里外外已找過許多回麻煩,昨日夜里,阿爹之所以肯跟著姚縣令走,大約是他又拿著兄長的事威脅阿爹。”</br> 她說到這里,抬目看向朱南羨,聲音柔柔切切:“南公子,姚縣令不日就要隨欽差大人進(jìn)京,玥兒只怕阿爹這回被帶走就再也回不來了,玥兒求求您,想法子救救阿爹好不好?”</br> 朱南羨卻道:“你兄長既有軍籍在身,應(yīng)征服役是他的責(zé)任,他躲避征召,該受軍法處置,江老爺為此買通官府,更于刑律不合,姚有材這個人雖混賬,此事卻是他占理,江老爺若為此被帶去京里受審實屬不冤,我沒什么可幫的。”</br> 他曾是西北軍的統(tǒng)帥,逃役逃到他眼前,沒當(dāng)場問責(zé)已是給足情面。</br> 江玥兒瞪大眼看向朱南羨,難以置信:“南公子的意思,竟要因這許多年前的舊事不顧阿爹死活么?”</br> 一時眼淚如決堤,接連不斷地滾落。</br> 一旁田叔看了,于心不忍,道:“南護(hù)院,您好歹在江家住了兩年,老爺與小姐待您不薄,就……就不能幫著一起想想法子么?”</br> 這話是事實。</br> 自從一年多前,朱南羨在數(shù)名黑衣人手中救下江辭,江家再不把他當(dāng)成下人看,說是奉為上賓亦不為過。</br> 但朱南羨絲毫不為所動。</br> 他雖寬仁,治軍卻嚴(yán)苛,當(dāng)年朱荀失甘州,說斬就斬了。</br> 這時,蘇晉問:“姚有材是哪年來平川縣上任的?”</br> 吳叟答:“好像是晉安二年,總之四五年前就來了,初初還好,也就最近兩年,頻繁來找江家麻煩。”</br> 覃照林道:“可俺聽你們剛才的意思,姚有材一早就知道江家大小子躲避征召的事,咋這兩年才說要告你們哩?”</br> “說起來,這還多虧了晁先生。”田叔嘆了一聲,道。</br> 晁清一愣:“我?”</br> “不知晁先生可還記得,晉安二年,您給京師通政司的周大人去過一封信?”</br> 確有其事。</br> 當(dāng)時蘇晉出使安南,他心中牽掛,于是給周萍去信,打聽她的近況。</br> 田叔對朱南羨與蘇晉道:“這位通政司的周大人,二位或許沒聽說過,但晉安年間,名震天下的蘇時雨蘇大人,二位想必是知道的。”</br> 蘇晉與朱南羨默了一下,沒說話。</br> “這位周大人,正是蘇大人的故友。姚縣令或許是看在晁先生與周大人認(rèn)識,唯恐招惹上蘇大人,因此晉安那兩年都不敢來找翠微鎮(zhèn)麻煩。</br> “后來到了永濟(jì)年,蘇大人被降罪,不在朝野坐主了,坐主的幾位,柳大人,沈大人,舒大人,錢大人,還有另幾位記不大清名諱的,左右姚縣令與張府尹一齊攀附上了一名頂大的官兒,因此才說要狀告江家。”</br> 蘇晉聽到這里,已全然明白過來,開口道:“姚有材怎么對付江家,如何對付江家,與朝廷里誰當(dāng)官,誰做主,并無關(guān)系。”</br> “他對付江家,只與一樁事有關(guān)系——新政。”</br> “晉安年間,朝廷未實行新政,姚有材看翠微鎮(zhèn)富庶,雖眼饞,想分一杯羹,卻因兩個原因沒有動手,一,翠微鎮(zhèn)從不短稅,他沒理由;二,他怕得罪通政司周萍。”</br> “到了永濟(jì)年,朝廷大力推行屯田制,姚有材鉆新政空子,把翠微鎮(zhèn)鎮(zhèn)民自己開墾的桑田說成是官府的,在征稅之后,再二八分成,以此牟利。”</br> “可翠微鎮(zhèn)的桑田究竟是誰的,眼下沒定論,若將事情鬧大,朝廷將田判給民,姚有材張正采豈非竹籃打水?”</br> “于是姚有材便打了個如意算盤,他不需要整個翠微鎮(zhèn)的鎮(zhèn)民都與他分利,他只需要江家承認(rèn)這桑田是官府的,讓江家將種桑利潤的大頭分給他,如此便能成事。”</br> “因為翠微鎮(zhèn)的田雖是鎮(zhèn)民一起開墾的,但桑種卻是江家的,織布紡紗與售賣更是江家一手包辦,最后分利,江家也分得最多。”</br> “而姚有材之所以能拿捏住江家,是因為他手里握有江家躲避征召的把柄,只要拿著這把柄威脅江老爺,江家便一點(diǎn)辦法都沒有。”</br> 一眾人聽蘇晉說完,不由面面相覷。</br> 田叔愣道:“蘇公子,那照您這意思,咱們翠微鎮(zhèn)就被姚大人張大人吃準(zhǔn)了?”</br> 吳叟也急道:“蘇公子,您見識如此廣博,能不能為咱們鎮(zhèn)想想法子?桑田雖富,可賣桑賣布的銀錢是一個鎮(zhèn)子的人分,若叫官府拿去八成,日子便過不下去了。”</br> 又道,“您若是介意江家躲避征召的事,老叟愿陪江家一起跟朝廷領(lǐng)罪。江老爺當(dāng)真是個好人,當(dāng)年晉安皇帝親征西北,朝廷募捐,江老爺還賣了一輛桑車一顆祖上傳下的南珠,捐了三十兩銀子呢。”</br> 蘇晉聽了這話,沒答,反是問朱南羨:“你怎么想?”</br> 朱南羨道:“這是兩碼事。”</br> 言下之意,募捐是功,逃役是過,但功過兩不相抵。</br> 蘇晉“嗯”了一聲,又說:“但江老爺還是要救。”</br> 她直覺此事不簡單,柳昀與沈青樾什么脾氣,他們親定的新政下,竟有人鉆這樣的空子,還一口一個揚(yáng)言道京里有人。</br> 翠微鎮(zhèn)的事可能只是一個縮影,蜀中,乃至于天下各州,這樣假借土地屬權(quán)糾紛,官欺民的案子恐怕不少。</br> 救下江舊同不為其他,只為不讓一個證人落入姚有材張正采這樣的惡官手里,至于其他的罪名,容后再說。</br> 朱南羨明白蘇晉的意思,言簡意賅地應(yīng)了聲:“好。”</br> 江玥兒在一旁聽著,只覺一時清楚明白,一時又懵懂糊涂,得到最后,沒成想南護(hù)院竟應(yīng)了要救阿爹,眼淚奪眶而出,步去他跟前要去扶他的袖:“南公子,您的大恩大德,玥兒沒齒難忘,您若救下阿爹,玥兒愿侍奉您左右一輩子,為妻為妾,哪怕為婢——”</br> “你誤會了。”</br> 不等她說完,朱南羨便退后一步,將袖收去身后:“我愿救江老爺,與你實在沒什么關(guān)系。且再說,我已是有家室的人,平生唯此一人,身旁不可能,也決不會容得下其他人。”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