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章 二二二章
夜很靜,樹冠亭亭如蓋。</br> 朱南羨舉著火把在前面引路,江辭看著他的背影,只覺師父今日奇怪。</br> 他平日雖寡言,但并不沉默,開心了就笑一下,不悅了就斥兩聲,哪像方才,一見云熙,整個人如失了魂一般,好半晌才說一句:“走吧。”連聲音都像卡在嗓子眼里幾經(jīng)摩挲才滾落出來。</br> 又別臉去看云熙。</br> 明眸里有夜色,夜色深處是朱南羨手里的火光,眼角淚痣熒熒漾漾,辨不清在想什么。</br> 難不成這兩人認識?江辭想。</br> 不可能,云熙這樣的小娃娃,怎么會認識像師父這樣的大人物,可能是被方才師父驚人的武藝震懾住了吧。</br> 得到山下,剛好撞見江家的幾名護院,看見朱南羨已找到四個孩子,松了口氣,說道:“晁先生的故舊安排人上山后,留下我們四個增援,正好二小姐過來說南護院您從鎮(zhèn)口上了山,可能知道少爺在哪兒,那位姓蘇的公子便讓我們過來接應您了。”</br> 朱南羨的心神被填得滿滿當當?shù)?沒仔細聽幾個護院說了什么,只“嗯”了一聲。</br> 一名護院又道:“南護院,您隨咱們一起過去晁先生那里吧,孩子找到了,官差也來了,正好給個交代。”</br> 朱南羨應了,剛抬了步子,想到他們說官差也來了,又一下頓住。</br> 他如今的身份,在太多人面前拋頭露面已是不妥,何況還有官差在?就算自己不怕,麟兒呢?他們叔侄二人都是茍且偷生之人,好不容易重逢,絕不能冒這個風險。</br> 再忍忍,朱南羨對自己說。</br> 麟兒與梳香就住在鎮(zhèn)子上,江辭與他相熟,再忍幾個時辰,等天亮人散了,立刻就去找他們。</br> “你們去吧,我回了。”朱南羨道。</br> 此言一出,江辭卻愣了:“師父,您不跟我們一起過去?”</br> 云熙也忍不住邁前一步,不知怎么,他非常想和他說話,卻不知該如何開口。</br> “南護院。”另一名護院道,“您真不過去嗎?人可是您找著的,功勞可大著哩,說不定還能領賞錢!”</br> 月色很淡,朱南羨沒應聲,垂著眸搖了搖頭,轉身便要走。</br> 可他方走了兩步,又頓住,垂在身側的手握緊又松開,實在忍不住,于是回頭,在云熙面前站定,半蹲下身,看入他的眼,然后輕聲問:“你叫什么名字?”</br> 云熙望著朱南羨,小小的手抓著袖口,掌心早就被汗液浸濕。</br> 看他要走,莫名就覺得難過,心里一直盼著他能回頭,他竟真地回頭了。</br> “我叫,”他抿了抿干澀的唇,“我叫木頭。”</br> 朱南羨愣了一下。</br> 江辭方才與木云熙共患難,直覺二人的關系突飛猛進,堪稱生死之交,看朱南羨的神色,以為他覺得“木頭”這個名字不好,忙解釋:“師父,木頭有字的,叫云熙,云邊微光,興盛和樂,是晁先生起的,因為他很聰明,是咱們學堂最聰明的一個。”</br> 朱南羨的眸色很靜:“我知道。”</br> 麟兒怎么會不聰明呢?</br> 他的阿爹是大皇兄,他的娘親是沈婧,青樾從小便教他學問,不管聽懂聽不懂,一股腦兒只管說,每回青樾說完,他就望著他咯咯地笑。</br> 他的爹娘與阿舅都這么好,他該是天底下最聰明的孩子。</br> 朱南羨看著云熙,見他亦目光盈盈地望著自己,忍不住伸出手,輕輕撫了撫他的頭,笑了一下道:“木頭這個名字——其實很好”</br> 笑意很淡,卻像天上的月色落在眼底,化成水,一圈一圈蕩開,實在太溫柔。</br> 云熙愣住了。</br> 他記得三年多前,他在武昌府見到阿舅時,沈奚也是這么半蹲著身,輕撫了撫他的頭,說:“麟兒,我是阿舅,你還記得嗎?”</br> 當時沈奚的語氣,神情,與眼前這個人一模一樣。</br> 這樣的溫柔在他苦難的幼年時光中真是彌足珍貴。</br> 云熙忽然覺得,自己像是知道眼前這個所謂的南鏢頭究竟是誰了。</br> 沈奚曾告訴他:“麟兒,你在這個世上,不是只有阿舅一個親人,你還有三姨,有姥姥與姥爺。你還有一個十三叔,他與阿舅一樣找了你很多年,與阿舅一樣看著你長大,爭著搶著要抱你,他很疼你,很牽掛你,所以你要知道,你縱是活得難了些,但你不是孤孤單單的一個人。”</br> 嫡皇孫的身份太特殊,想要平安地活下去,只有自小學會承擔,所以無論是沈奚或是梳香從未想過要瞞著他。</br> 永濟元年的十二月,晉安帝賓天的消息傳來,小小的朱麟坐在去往蜀中的馬車上,望著簾外鋪天蓋地的冬雪,淌了三日三夜眼淚。</br> 他還以為,那個與阿舅一樣疼他的十三叔也不在了。</br> 他不知道他為何會活過來,可是,若說這個世上,除了沈奚,會這樣看他待他的人,還能有誰呢?</br> 十三叔。</br> 他是他的十三叔嗎?</br> 云熙愣然地看著朱南羨,一滴淚忽然毫無征兆地從他眼眶滾落,迅速劃過小小的臉頰,墜在下頜,“啪”一聲跌在地面,連他自己都措手不及。</br> 朱南羨怔住。</br> 笑容逐漸消失,垂在身旁的手越握越緊,青筋暴露。</br> 真想此刻就把他攬進懷里,一輩子再也不分開。</br> 可是,忍一忍,再忍一忍,朱南羨告訴自己。</br> 銘心與刻骨都收斂進眸深處,他移開撫在云熙頭上的手,拍了拍他的肩,像是十分輕松地站起身,十分輕松地說:“我回了,照顧好他。”</br> 然后,轉身就走。</br> 誰也沒看見,在朱南羨背身過去的一瞬間,那副輕松的神色一下便夜色洗得原形畢露,變成荒唐的難過,難過的喜悅。</br> 云熙看著朱南羨的背影,像是魘住了,許久沒回過神。</br> 一名江家的護院道:“小娃娃嚇著了吧!”又安慰,“不怕不怕,這不是從山里頭平安出來了?”</br> 還是江辭,問了一句:“云熙,你究竟怎么了?”</br> 云熙沒答,只說:“走吧,去晁先生那里。”</br> 已近寅時,天未亮,晁清的宅院外燈火通明,熙熙攘攘站了幾十人,非但有鎮(zhèn)上的獵戶,江家的護院,連平川縣的縣令也帶著衙差趕到了。</br> 蘇晉見官差到了,原本松了一口氣,誰知這姓姚的縣令一來,一不幫著尋人,二不愿聽事由,張口就要拿人,理由是翠微鎮(zhèn)依著翠微山,再往外就是劍門山,來鎮(zhèn)上只有一條官道,等閑不會有外人,幾個孩子不見,八成就是鎮(zhèn)里的人干的,左右鎮(zhèn)民不算多,找出有疑的一個一個帶回去審,他姚縣令不怕這個麻煩。</br> 蘇晉十余年官涯,在松山縣任典薄,后去京師衙門任知事,爾后一路從監(jiān)察御史、僉都御史,升任至刑部侍郎、尚書,到最后官拜一品內閣輔臣,審案手腕不拘一格她理解,沒見過這么混賬的。</br> 問:“怎么樣的鎮(zhèn)民算有疑的?”</br> 姚縣令掰著手指跟她一個一個數(shù):“晁先生學堂學生的家里人,這算吧;今夜來幫忙的,有道是賊還捉賊,這也算吧;還有江家,江家的嫌疑最大,只有他們家有護院,最有能力一下?lián)镒咚膫€孩子。”</br> 若不是當時有人趕來說南護院已將四個娃娃從山上救下來了,蘇晉已要開口斥人了。</br> 遠遠見著幾個護院將娃娃們領回來,除了江辭受了傷,另三個只是臉色不好,興許是被嚇著了。蘇晉的目光被其中一人吸引,一張臉長得精雕玉琢似的,應當就是云笙說的木云熙。</br> 大虎二虎的阿爹揪著二虎的領口就要揍。</br> “慢著——”這時,姚縣令突然打斷道。自聽說有人在山上找到了四個孩子,他便陰沉著一張臉在一旁不說話。</br> “江老爺,怎么說,給個交代不是?”</br> 蘇晉眉心微微一蹙。</br> 江舊同拱手打著揖道:“姚大人,對不住,實在對不住,大半夜的驚擾了您與二十幾位官爺,草民改日上縣衙府給您賠罪。”</br> “賠罪?”姚縣令從鼻子里哼出一聲,“你大半夜興師動眾地將本官請來,就為看你鎮(zhèn)上幾個孩子淘氣搗蛋,你以為賠個罪就完事了?你可知倘若在本官不在縣衙坐鎮(zhèn)的當口,平川縣哪里出了事,哪里鬧了賊寇,責任可通通要本官來擔待,一旦死了人走了水出了亂子,是本官賠,還是你賠?你這可是滋擾官府辦案的重罪!”</br> 江舊同面色一白,忙不迭拜得更深:“這、這,可是姚大人,四個孩子失蹤乃事實,草民并非有意滋擾官府。”又懇求,“不然就請姚大人拿個主意,看看這事該怎么辦?”</br> 姚縣令想了想,片刻,慢條斯理道:“本官也不欲為難你等,這樣,左右今夜滋事也就這幾個娃娃,便請這四個娃娃,江老爺,那個虎什么,還有——”他雙眼一瞇,對著梳香露齒一笑,“阿香姑娘,一起隨本官到衙門走一趟。來啊,拿人!”</br> “慢著!”蘇晉再看不下去,喝道。</br> “你既為縣官,就該為縣民辦事。民若遇難有求于你,幫他們解決,這是你的職責所在。誠然今夜讓你白來一趟,是我等考慮欠妥。但四個孩子失蹤是真,進了翠微山也是真,中途遇險更是真,若非江家護院武藝高強,及時救下他們,你如何確定這四個孩子不需要你相救?江老爺已跟你賠過罪,這就夠了。你若還要妄自拿人,就是濫用職權,枉顧大隨刑罰律例,論罪——當先革職,后鞭笞,再定刑!”</br> “你、你是什么人?”</br> 姚縣令聽得蘇晉的話,大怒,情急之下本欲罵回去,可一碰到她的目光,竟莫名一怵,再上下打量,眼前人如芝蘭,風姿實在不凡。</br> 跟在一旁的師爺小聲地道:“大人,此人姓蘇,聽說是晁先生的故友。”又補充,“就是那個,晉安年間,給通政司的周大人寫過信的晁先生,當時咱們錦州府的府尹大人還來拜會過。”</br> 那時蘇晉還在安南出使,晁清給周萍去信,其實是為了打聽蘇晉的近況。</br> 那封信走的是通政司,被錦州府的府尹曉得了,得知晁清竟認識左通政大人,忙不迭趕來拜會。</br> 姚縣令愣了一下,想起了這事。</br> 可是,那位給晁清撐腰的左通政大人,不是在永濟開朝前突然死了么?</br> 那這樣看來,眼前這個氣度頗不錯,應該不過是一名肚子里有點墨水兒的,念了些書的秀才或是舉子了?</br> 姚縣令冷笑著想:今日這些個人,他是打定了主意要帶走,眼前的這個姓蘇的,管他秀才還是舉人,識相的最好別惹他,惹急了他將他頂頭上那位大人搬出來,報個名兒都能嚇死一片人!</br> 一念及此,他懸著的心放下來,愈發(fā)官派十足,吩咐:“拿人拿人。”</br>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