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 二零七章
風(fēng)雪中夜歇止,到了翌日天明,又撲簌簌落下。</br> 刑部大牢靠里的一間牢房內(nèi),一盆炭火嗶啵燃著,烈烈火光將磚壁映得通紅。</br> 這是昨夜太醫(yī)院的掌院使為防蘇晉受寒染病,命人抬進(jìn)來的,用的還是上好的銀炭,連煙子都很輕,可惜不大頂用,大牢的陰冷是經(jīng)年累月積攢起來的,一盆炭火實是杯水車薪。</br> 蘇晉裹著被衾,也不知自己是何時睡去的。</br> 恍惚中,又看到那個站在東欄臺上,罩著一襲墨色斗篷的身影。</br> 她踏著雪,一步一步朝他走近,忽然來了一陣風(fēng),掀開他的兜帽。</br> 眼底湖光山色,雙眸燦若星辰。</br> 分明——分明就是他。</br> 朱南羨沉默地看著蘇晉,然后對著她笑,喚她:“阿雨。”</br> 他這么一笑,仿佛有大片春光肆意灑落,簡直飛揚瀟灑極了。</br> 蘇晉想應(yīng)他,可又怕這是一場夢,一旦出聲,他就要不見。</br> 于是她只好輕輕地點一下頭,小心翼翼地涉雪而行。</br> 四周的風(fēng)更大了,盤旋著,呼嘯著,裹挾著眼前灼眼的日光,盛烈得像要化作火海。</br> 雪粒子在足下碎裂,一聲一聲驚心動魄。</br> 蘇晉再抬頭,朱南羨的身影已溶在火海里,一星一點散去,變成再也無法擁攬的塵埃。</br> 刑部的大牢是不見光的,醒來后,也不知是什么時辰。</br> 大約是受了寒,渾身上下滾燙如火,迷迷糊糊中,只記得獄卒頭子來送過兩回膳,每回都喚她,但她不想應(yīng)。</br> 也不知過了多久,牢門的鐵鎖又“喀嚓”一聲輕響,這回來的不只一人,大約是獄卒頭子見她只睡不醒,去刑部請了余主事,余主事還帶來一名醫(yī)正。</br> “蘇大人,您已睡了一日夜了,起來用膳吧。”</br> 片刻,余主事的聲音隔著方桌傳來。</br> 蘇晉仍不應(yīng)。</br> 她不應(yīng)他們就沒辦法,上頭早打了招呼,除了太醫(yī)院的掌院使,任何人都不得貼身照顧蘇大人,可巧,今日宮中出了驚天的大事,別說掌院使了,各部各寺的要員都脫不開身。</br> 余主事與醫(yī)正無奈,又怕蘇晉醒來后有吩咐,不敢走遠(yuǎn)了,只好先將擱在食盒里的膳食與藥湯一樣一樣取出來,等待會兒再喚蘇大人。</br> 人一靜下來,心里便浮起重重事。</br> 尤其在這乾坤變天的風(fēng)雪夜里,不傾吐一句簡直要悶出病來。</br> 余主事回頭看了眼蘇晉,見她像是在熟睡,壓低聲音道:“林大人,您方才是從明華宮過來的,那里……真燒得那么嚴(yán)重么?”</br> 林姓醫(yī)正聽了這話,沉了口氣:“聽說是長明燈的燈油點著的火,一直撲不滅,寅時又起了風(fēng),火借風(fēng)勢,風(fēng)助火威,一下將整個明華內(nèi)外宮燒得精光。若不是陛下夜里下令,說睡不著,命守在內(nèi)宮外的侍婢侍衛(wèi)全都撤走,不知要死多少人。饒是如此,早前被柳大人吩咐去救駕的侍衛(wèi)……哎,這藥湯燙,當(dāng)心灑了。”</br> 林醫(yī)正話說到一半,接過余主事手里的藥碗,輕放在桌上。</br> 藥是剛煎好的,從食盒里取出來,氤氳的藥霧鋪灑人一臉,他二人背對著臥榻,都沒瞧見蘇晉聽到他們的話后,陡然睜開雙眼。</br> 余主事又問:“那咱們的陛下,竟真的這樣沒了么?”</br> “可不是。”林醫(yī)正道,“說來真是痛心至極,陛下為守西北征戰(zhàn)兩年,好不容易得勝歸來,雖說負(fù)傷染了病,好歹一直沒停藥,他在病中,一怕耽擱朝政,二思及自己無子嗣,倒是把詔書先寫好了,但寫好亦不是立刻要用,誰能料到這一把火……”</br> 他說到這里,兀自一頓,忽地將聲音壓得更低:“明華宮走水的時候,我去得早,但柳大人已經(jīng)在了,聽里頭一名小火者說,柳大人是火勢剛起未起時,突然帶著人來的,說要詢問陛下宮里燈油的事。是以有人暗中揣測,說這火若非是晉安帝自己放的,大約就是柳大人……”</br> “林大人慎言!”不等林醫(yī)正將話說完,余主事慌忙打斷,“四殿下是癡人,陛下的詔書上可是指明了讓柳大人攝政。攝政大人的閑話,可是你我能隨意……蘇大人?蘇大人,您、您睡醒了?”</br> 余主事一邊為林醫(yī)正提著醒,一邊小心翼翼地往四下望去,一回頭,就瞧見了已自臥榻上翻身坐起的蘇晉。</br> 牢房晦暗,燭火又被他二人遮去大半光,臥榻陷在陰影里,饒是如此,依然能辨出蘇晉整個人都在微微發(fā)顫。</br> 余主事與林醫(yī)正對視一眼,舉著燭臺走近些許:“蘇大人,您——是何時醒的?”</br> 蘇晉垂下眸,慢慢地將顫抖的指尖收進(jìn)袖籠子里,答道:“剛醒,覺得……冷。”</br> 確實像是受了寒,連聲音都艱澀沙啞。</br> 昨日太醫(yī)院的掌院使還叮囑,蘇大人雖關(guān)在牢里,畢竟不是尋常犯人,她身子弱,要仔細(xì)伺候,不能叫她受寒染疾。</br> 余主事忙道:“下官這就去吩咐獄卒添兩盆碳火,再備絨氅與厚衾。”</br> 他走后,林醫(yī)正又細(xì)瞧了瞧蘇晉的臉色,只見她雙頰蒼白不堪,唇角發(fā)青,不僅沒血色,連雙眸都失了神采。</br> “蘇大人,您一日未用膳,大約還染了風(fēng)寒,先將藥湯吃了,下官為您診一診脈。”</br> “好。”過了半晌,蘇晉才木然應(yīng)了一聲。</br> 下了榻,雙腳在落在地面微一顫,險些站不穩(wěn),所幸因她手足有凍傷,鐐銬早已卸去了。</br> 慢慢走到桌前,看了眼洞開的牢門——方才余主事走得匆忙,沒鎖上。</br> 她伸手端起藥湯,也不顧燙,仰頭一口飲盡,然后道:“我不喜藥味,想吃茶清口。”又添了句,“熱茶。”</br> 牢房桌上的茶早已涼了。</br> “是,下官這就命人斟壺?zé)岵鑱怼!?lt;/br> 林醫(yī)正方走到牢門口,蘇晉忽然三兩步跟上去,用盡全身力氣將他往一旁一推,趁著他栽倒的當(dāng)口,往牢外疾奔出去。</br> 刑部大牢甬道深長,每隔一段都有看守的獄卒,蘇晉只管埋頭快步往前走,但凡有人敢伸手?jǐn)r她,無不被她揮臂擋開,厲喝一聲:“滾。”</br> 也沒奈何,人送進(jìn)來時,明令不許傷一分一毫,更莫提她原就是刑部尚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內(nèi)閣輔臣,闔宮上下誰不認(rèn)識,至少在刑部,誰也不敢往死里攔。</br> 很快出了大牢,出了六部。</br> 原來外間世界也并不比大牢里光亮多少,早已入夜,深宮一片落雪茫茫。</br> 有犯人從刑部牢里跑出來,六部不是無人看見,但即便看見了,亦只敢跟著,反倒惹起一片喧囂。</br> 尖刺的風(fēng)灌入耳,如利刃一般割向面頰,蘇晉踩著雪,只管跌跌撞撞地往明華宮的方向奔去。</br> 心中空蕩蕩一片荒蕪,什么都不敢想,亦無法去想。</br> 深痛之間只覺得悔,悔自己昨日為何輕易放棄,好歹認(rèn)清那個罩著黑袍的身影究竟是不是他。</br> 六部的喧囂惹得奉天門樓上也亮起一盞一盞燈火。</br> 須臾,數(shù)名親軍衛(wèi)自奉天門魚貫而出。</br> 饒是蘇晉是尚未革職的刑部尚書,但她身著囚服,有罪名在身,沒有傳召,便沒有資格再踏入奉天門。</br> 六部的人不敢管,親軍衛(wèi)有重責(zé)在身,不能不管。</br> 正這時,一個身著墨絨大氅,清寒無比的身影亦出現(xiàn)在奉天門。</br> 亂了套的廣袤院臺在看見柳朝明的瞬間靜了一瞬,人人敬畏,仿佛他才是這深宮的無上主宰。</br> 除了失了心發(fā)了瘋,只拼命往明華宮的奔去的蘇晉。</br> 夜色里,也不知誰道了句:“攝政大人到了,快將蘇大人攔下!”</br> 兩名離得近的親軍衛(wèi)舉起長矛,以矛身做棍,朝蘇晉的腿彎打去。</br> 腿上本來就有凍傷,又沾著冰冷的雪,再被這么一打,整個人如飄零的枯葉,一下栽倒在雪地里。</br> 天地只有風(fēng)雪聲聲。</br> 柳朝明竟也一時愣住。</br> 可下一刻,他又看到那個纖瘦的身影忽然撐著雪,慢慢爬起,她咬著牙,目色空茫卻堅定,搖晃著又站起來,跌跌撞撞地仍是要往明華宮而去。</br> 兩名親軍衛(wèi)見攔不住,頃刻舉矛,要再下一杖。</br> 柳朝明心頭一震:“去攔住他們。”</br> 跟在近旁的侍衛(wèi)立時應(yīng)道:“是!”</br> 然而已來不及阻止這一杖了。</br> 蘇晉再一次栽倒,有血從她的腿下滲出來,淌在皓然白雪之上,一片觸目驚心。</br> 柳朝明眼底的光都熄滅,復(fù)又亮起,卻是連月光都照不透的沉沉深墨。</br> 片刻,他才抬步,慢慢往蘇晉走去。</br> 才發(fā)現(xiàn)她其實并沒有昏暈過去,只是再站不起來了,還在用手扒著雪,一寸一寸試圖往前挪。</br> 似乎覺察到有人來了,她唇角一開一合,斷斷續(xù)續(xù)地像在說什么。</br> 風(fēng)雪聲真吵啊。</br> 柳朝明仔細(xì)聽,才辨出她來回不過說著一句話,帶著懇求的語氣:“求求你,讓我去見他,讓我去見他……”</br> 跟在近旁的是禮部的羅松堂,浸淫朝堂數(shù)十年,何曾見過一身傲骨的蘇尚書如此卑顏屈膝。</br> 他實在受不住,蹲下身,輕聲勸慰:“時雨節(jié)哀,陛下他……已經(jīng)賓天了。”</br> 有一瞬間,蘇晉整個人仿佛定住一般,一動不動。</br> 片刻后,她茫茫然抬頭。</br> 借著門樓明滅的燈火,才發(fā)現(xiàn)這素白世界原不是為雪蒼茫,還有帝王駕崩后,因國喪灑下的漫天縞素。</br> 夜風(fēng)刺骨,雙頰冰涼得要結(jié)霜。</br> 眼眶卻是燙的,水光模糊了視野,淚忽然止不住,一滴一滴滾落。</br> 胸腔似乎被什么梗住了,蘇晉喘不上氣,只得發(fā)出一聲又一聲悲鳴。</br> 可這樣的悲鳴亦不能緩解這噬心噬骨之痛。</br> 這是柳昀第二回看見蘇時雨落淚,卻與上一回的安靜無聲不同。</br> 她一個人趴在雪地里,哭得撕心裂肺,像漂泊半生,終失皈依之所,于是只好做回那個從蜀中故居逃出來,無家可歸的小姑娘。</br> 風(fēng)燈火光將雪片映得烈焰灼灼。</br> 柳朝明半跪下身,慢慢伸出手,想要扶她。</br> 她視無所見,只顧摸索著,探入袖口。</br> 一絲灼芒自她袖間一閃,在他還沒辨清那是什么時,已迅速自她手腕攔去。</br> 蘇晉舉簪刺向脖間的動作極為決絕,以至于金簪雖被柳朝明打落,鋒利的簪頭卻在他手背處割開一道深長的口子。</br> 簪子混著她指尖的血,他留下的血,墜在雪地。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