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二零零章
轉(zhuǎn)入十月,霜深露重,天又冷寒幾分,云團子在天穹蓄積起來,層層壓境,卻并不下雪,云厚到無以為繼了,便落一場雨。</br> 雨水也是見好就收,于是云霾散不去,始終懸在宮樓上。</br> 小雪節(jié)當日,安南行商案審結(jié)完畢。</br> 此一案中,兵部侍郎何莧勾結(jié)原嶺南伍州府知府,邛州祁姓茶商,將大量貨物販入安南,牟取巨額私利,貪贓枉法,罪不可赦,處以梟首極刑。</br> 其余涉案人員,原刑部郎中吳寂枝,大理寺寺正,鴻臚寺卿,吏部戶部刑部七名主事,新任戶部右侍郎,被處以流放或鞭笞,另還有諸多官員或被革職,或遭貶謫。</br> 內(nèi)閣首輔,左都御史柳朝明,當日著緋袍,呈證據(jù)于奉天殿,以景元年間,景元帝與七王朱沢微的數(shù)封親筆信,彈劾內(nèi)閣次輔,刑部尚書蘇晉,指證她亦牽扯在嶺南行商案中。</br> 然而,由于朱景元與朱沢微的親筆信多是與查明蘇晉的身世有關(guān),內(nèi)容模棱兩可,并不能作為問罪的鐵證,一品國公,兵部尚書龔荃與大理寺卿張石山又極力為蘇晉辯駁,是以蘇晉的罪名、涉案的深淺,都尚需查明。</br> 饒是如此,在這日之后,蘇晉的“失蹤”在一定程度上就成了“畏罪潛逃”。</br> 這場變革如突然襲來的颶風驟雨,短短一月間,沈蘇與柳昀分庭抗禮的局面潰散瓦解,變成柳昀一人獨大。</br> 朝野中雖有異聲,卻懼于柳朝明的雷霆手腕,不敢鬧得狠了。</br> 再者說,前有蘇時雨“畏罪失蹤”,后有何莧“殺一儆百”,朱景元與朱沢微的親筆信就擺在言鼎堂,便是質(zhì)疑,總不能質(zhì)疑到先帝身上去。</br> 原沈蘇一黨,或傾向于沈蘇一黨的人于是蟄伏起來,一面往京外遞消息,一面靜待晉安帝與沈青樾歸來。</br> 何莧是小雪節(jié)當日被處斬的,其余被流放,被貶謫的官員也在此后五日送離京師。</br> 小雪事變后,朝野上下一片蕭肅,明明無雪,人人的臉上都凝著寒霜。</br> 奇怪的是,從隨宮往外走,穿過正午門,承天門,來到應天府街道巷陌,越往外越平靜,朝野的動蕩并沒有波及到百姓,除了前一陣兒各部衙門興師動眾地找過什么人外,閻閭之間一片寧和。</br> 這一場上位者之間的爭斗,仿佛被扼住了咽喉,一切爾虞我詐,波云詭譎,都被繞宮而流的護城河鎖在了四方隨宮之中。</br> 而巍巍重檐深殿,尋常人望上一眼,都覺得遙不可及。</br> 阿留的目光自宮樓收回,對承天門外,等著自己的車夫道:“勞駕。”</br> 他是進宮為柳朝明送用度的,回府的路上,令馬車繞去一處雜貨鋪子,買了些女兒家的事物。</br> 到柳府已過巳時,又去膳房,親自令做了一份午膳,他最會照顧人,這幾年性子靜下來,看了些醫(yī)書,知道女兒家的身子骨不一樣,要細細補,細細養(yǎng)。</br> 阿留把買好的事物與午膳送去給蘇晉時,獨自在書房外站了一會兒。</br> 她已被關(guān)了月余時日,阿留起初以為她會鬧,會想著逃,會不顧一切地央求自己與三哥帶她出府,沒想到她沒有。</br> 不過第二日,蘇時雨就冷靜下來,每日都好好用膳,其余時候,或是坐在桌案前看書,或是坐在窗旁看天色,仿佛認命一般,只有眼底深重的烏青,讓他知道她原來睡不好,幾乎日日醒著等天亮。m.</br> 阿留其實很想幫她。</br> 他很喜歡她,不是男女之情,他羨慕,甚至傾慕這樣的人,聰慧敏銳,堅韌自持,像另一個柳昀。</br> 阿留將書房的門推開:“蘇先生,用膳了。”</br> 他從前稱她“蘇公子”,自從知道她不是公子,便尊稱一句“先生”。</br> 蘇晉將手里的書卷放下,看著阿留將膳食一碟一碟從食盒里取出來,有許多樣,每樣分量都不多,但十分精巧。</br> “外頭怎么樣了?”</br> 她每日都要這么問上一句。</br> 阿留布菜的動作一頓,柳朝明吩咐過,不許與蘇時雨言及朝中事。</br> 但他又不是要說朝中事。</br> “一切都好,屋里燒著銀炭,蘇先生或許沒覺察,小雪節(jié)后,日子一日冷似一日,今早阿留進宮為大人送衣物,還聽宮門的侍衛(wèi)抱怨,說往年這個時候早該落雪了,雪不落,卻這么冷,連凍瘡生得都比往年早。”</br> 他又提了一回“小雪節(jié)”。</br> 昨日問他,他說小雪節(jié)后,大人就沒回過府,但天冷氣寒,要為他送些衣物。</br> 前日問他,他說小雪節(jié)后,為府上送蔬食的菜販子要每日晚來半個時辰。</br> 小雪不過一個節(jié)氣,是什么重要的日子么?</br> 蘇晉拾箸,笑了一下,說了句:“小雪節(jié)后,安然便沒來看過我了,他很忙么?”</br> 阿留聽了這話,臉色一白,沒有作聲。</br> 果然。</br> 小雪當日一定出了大事。</br> 蘇晉銜菜入口,一邊嚼一邊在心里數(shù)日子。</br> 今日是十月十三,她已被軟禁月余。九月初二當日,她是在見過齊帛遠之后回府的,雖沒與任何人說明回府因由,但齊帛遠除了見她,還見了柳昀,她與柳昀勢如水火,她的人沒理由不懷疑柳昀。</br> 既然懷疑,為何無人上門來尋?</br> 有兩個原因,其一,不敢,其二,不能。她與沈奚不在宮中,柳昀只手遮天,是以不敢;她被幽禁,朱南羨沈青樾均不在京師,這是柳昀最好的時機,勢必會對她手下一黨一網(wǎng)打盡,是以不能。</br> 阿留每提到“小雪節(jié)”目里便有膽寒之色,說明小雪節(jié)當日,一定是發(fā)生了什么令人心驚之事。</br> 因此柳昀極可能就是在這一日動的手。</br> 他會怎么動手呢?</br> 蘇晉慢慢停了箸,閉目深思。</br> 一定會利用一樁案子,究竟是哪一樁且不深思,最行之有效的手法,是將她的“失蹤”定義為畏罪出逃,再殺一名她手下最為得力,官職最高的大員以儆百官,然后將其余牽扯的深的以相關(guān)罪名流放,遣散,一定程度上瓦解她的勢力。</br> 而柳昀,究竟會拿她手下哪名大員開刀呢?</br> 蘇晉又睜開眼,看著這一桌琳瑯的菜色,拿筷箸指著一份道:“宮里有個大臣,叫何莧,是兵部侍郎,生辰剛好在小雪過后,平生最愛吃茭白,今年恰逢他四十壽誕,也不知吃上沒有。”</br> 守在桌旁的阿留正以手支頤,聽了這話,手肘一滑,下頜險些磕在桌上。</br> 蘇晉的目光黯淡下來。</br> 何莧死了。</br> 可她轉(zhuǎn)而又想,他死了也好,堂堂三品侍郎被處斬,下頭的人便不敢再妄動,這“一”殺了,余下的“百”好歹能保住性命。</br> 這個念頭一出,蘇晉沒由來一陣心驚——自己什么時候亦能如此鐵心腸地拿人命弈棋了?還是自己人的性命。</br> 她擱下筷箸,取過布巾揩了揩嘴角。</br> 阿留問:“蘇先生已吃好了?”</br> 又看了看好幾樣沒動的菜食,她的胃口還是這么不好。</br> 他于心有愧,連話癆都不藥而愈,默不作聲地將食盒收好,正欲退出屋去,不妨蘇晉又喚了他一聲。</br> 她又笑了一下,卻與平日無力的笑容不大一樣,是帶著一絲明媚,又兼有一點苦澀的。</br> “阿留,你幫我個忙好不好?”</br> 聽了這一問,阿留心中懸了一個月的石頭終于落地——他一直盼著要幫她,只有幫她,自己的心里才會好受一些。</br> 可下一刻,他又害怕起來。</br> 大人吩咐過,倘若蘇先生不見了,全府上下是要陪葬的。他不怕為蘇晉死,可他怕三哥死,在這世上,他只有三哥一個親人了。</br> 蘇晉又道:“你別擔心,我不是要離開柳府。”又笑了笑,“只想請你幫我去尋一個人。”</br> 阿留仍沒回話,他踟躕片刻,將食盒擱在一旁,掩上屋門,小心翼翼地問了句:“什么人?”</br> “照林。”蘇晉道。</br> 她循循善誘:“你也知道,我如今與柳大人到這種局面,彼此都回不了頭,宮里朝里是什么樣情形,我不問,問了你也不會答,但,照林這些年跟著我,早已不是朝中人,我怕他會因此事遭難,你幫我去蘇府一趟,讓他離開京師好不好?”</br> 阿留有些猶豫,不知該先找三哥商量,還是就這么應了蘇晉。</br> 蘇晉看他不作聲,知道他心里已有松動,亦不催促。</br> 她被關(guān)進柳府是九月初二,哪怕她的人三日后才去追青樾,沈奚至晚也該在九月末折返回京了。</br> 沈奚沒回來,只能說明一點——京師的消息被封禁了。</br> 而能做到暫時切斷消息來路,只有同時控制兩個衙門,通政司與兵部。</br> 周萍是柳昀一黨的人。</br> 蘇晉被關(guān)在書房月余,已想得十分明白,當年周萍春闈落榜后,原是要返鄉(xiāng)謀職,后意外留在京師,以舉子身份,沒有試守,就入了應天府衙,不過兩年就升任通判。</br> 蘇晉慣不愛打聽他人私事,現(xiàn)在想想,周皋言的通判一職是如何來的呢?</br> 她天生對親近之人有一種不設(shè)防的信任,竟沒去查過他。</br> 但到了這個關(guān)頭,通政司已不足慮,要命的是兵部。</br> 柳朝明殺何莧的原因其實有三,其一是眾所周知的殺一儆百,其二就是為封鎖消息——兵部左侍郎陳謹升是朱昱深的人。若何莧在兵部,陳謹升行事掣肘太多。</br> 最致命的是第三點——朱昱深回京復命時曾交還兵權(quán),因朱南羨不在京師,虎符暫由兵部保管,但兵部如今是陳謹升主事,也就是說,虎符還在朱昱深手上。</br> 隨朱昱深回京重返北大營的共有萬余將士,十五個千戶所,加上錦衣衛(wèi),朱昱深與柳昀在京師的兵力共有兩萬余人。</br> 晉安二年,朝廷為西北一役整合援軍,曾自各軍營都司抽調(diào)兵將,北大營中,除了十二親軍衛(wèi),幾乎全部趕赴西北被編入新軍,也就是說,現(xiàn)在留守京師的,只有六萬親軍衛(wèi)。</br> 朱南羨與蘇晉說過,親軍衛(wèi)雖六萬眾,但除開管儀仗的,守皇陵的,真正可戰(zhàn)的,不過三萬左右。</br> 也就是說,朱昱深與柳昀只要想個辦法,讓朱南羨不帶重兵回京,他們便有力與朱南羨一戰(zhàn)——其實朱南羨原也沒打算帶重兵回京,西北戰(zhàn)事只是告一段落,邊關(guān)防衛(wèi)原就是國之大事,他這一路慢行,就是為了將西北新軍分置各都司駐扎。</br> 當務(wù)之急,是要讓朱南羨知道京師之危,讓他轉(zhuǎn)行向南,從南昌,安慶,等州府集結(jié)兵將,攻入京師。</br> 他是名正言順的晉安帝,一呼當萬萬人應。</br> 而如何告知朱南羨這一消息……</br> 蘇晉看向阿留,他還在躊躇。</br> “你也不必幫照林離開,他軍籍出身,從前又在五城兵馬司任職,路子多的是。你只需幫我?guī)б痪湓捑秃谩!?lt;/br> “什么話?”阿留遲疑地問。</br> 蘇晉道:“我養(yǎng)了只鸚哥,叫阿福,十分認人,離了我與它原來的主子,怕是活不了。你見了照林,幫我問他離開京師后,能否先帶著阿福去尋它原來的主子。”</br> 那只叫作阿福的鸚哥,阿留也知道,還見過一回,那時它還小,不會學舌。</br> 蘇先生所托,當真算不得什么大事,阿留如是想。</br> 于是點了點頭:“好,阿留今日就去蘇府。”</br> 他說罷這話,提起一旁的食盒,退出書房剛將門掩上,一轉(zhuǎn)身,整個人便怔住了。</br> 十月臘梅新開,寥寥一株梅樹旁,冷清清立著的正是柳昀。</br> 他不知何時回來了,也不知在書房外立了多久,更不知,可曾聽到他們方才的話語。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