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南羨看蘇晉一眼，來不及多說甚么，當(dāng)即背身將門抵住，短促道了一聲：“快！”</br>　　蘇晉會意，抬手將薄簾一拉，迅速褪下衣衫纏起縛帶。</br>　　內(nèi)侍沒推開門，回稟朱憫達(dá)道：“殿下，門像是被閂上了。”</br>　　朱憫達(dá)冷聲道：“撞開！”</br>　　兩名內(nèi)侍合力朝門撞去，只聽“咔擦”一聲，門閂像是裂了，兩扇門扉分明朝內(nèi)隙開一道縫，卻又“砰”一聲合上。</br>　　朱憫達(dá)微瞇著雙眼，面色十分難看，沉聲道：“拿燭燈來。”</br>　　天光晦暗，云頭厚得一層壓著一層，為宮前殿灑下一大片陰影，朱憫達(dá)借著燭火，看清朱南羨悶聲不吭地抵在門扉上的身影。</br>　　他冷笑一聲，當(dāng)即喝道：“羽林衛(wèi)！”</br>　　“在！”</br>　　朱憫達(dá)道：“撞門！”</br>　　羽林衛(wèi)的力道非內(nèi)侍可比擬，四人合力撞過去，朱南羨終于抵擋不住。</br>　　巨大的沖力讓他重心失衡，向前撲倒的同時(shí)帶翻一旁的案幾，妝奩落下，銅鏡碎了一地，膝蓋不偏不倚剛好扎在一片碎鏡上。</br>　　朱南羨顧不上疼痛，朝蘇晉看去，見她在門撞開的一剎那已將曳撒重新?lián)Q好，這才松了口氣。</br>　　朱憫達(dá)邁過門檻，當(dāng)先看到的便是朱南羨滲出血的膝頭，他的眸色越發(fā)陰沉，側(cè)目盯了醫(yī)正一眼，醫(yī)正連忙提了藥箱過去。</br>　　耳房內(nèi)十分狼藉，臥榻前竟還隔了張簾子，也不知十三這混賬東西都在里頭干了甚么。</br>　　朱憫達(dá)徑自走到蘇晉跟前，冷冷地道：“蘇晉？”</br>　　蘇晉伏地道：“回殿下，微臣是。”</br>　　五年前，十三發(fā)瘋大鬧吏部是為了他，時(shí)至今日，竟然還是為了他！</br>　　看來此子是非除掉不可了。</br>　　朱憫達(dá)的聲音已沒有一絲溫度：“羽林衛(wèi)，將此人帶出去，以禍主之罪杖殺！”</br>　　直至申時(shí)，柳朝明與六部尚書才從奉天殿退出來。</br>　　早朝過后，景元帝命七卿留下商議南北仕子一案，怎奈柳朝明竟諫言說裘閣老與晏子言罪不至死。這話非但觸了圣上逆鱗，還累及六部尚書一并受了景元帝一通邪火。</br>　　末了，景元帝道：“柳卿年輕，褊心氣盛，凡事瞧不長遠(yuǎn)，你且回去思過自省一月，不必再來見朕了。”</br>　　意示停了他一月的早朝。</br>　　七卿退出來后，并行至墀臺，禮部尚書羅松堂頭一個(gè)沒忍住，埋怨柳朝明道：“你說你小子，平日像個(gè)悶葫蘆，偏要在這節(jié)骨眼惹陛下不痛快。陛下怎么想，咱心里不跟明鏡似的？這案子自打一開始，裘閣老的腦袋就已不在自己脖子上了，你還想給他撿回來縫上？北方仕子想討的公道豈止是這一場科舉？他們要的是圣心，陛下這正是要做給他們看！”</br>　　吏部曾友諒聽了這話，嘲弄道：“羅大人此言差異，柳大人是甚么人？都察院的左都御史，那放在前朝，就是御史大夫，言官之首嘛，犯顏直諫乃是本職，我等被他累及也是本分。你羅大人心里不也跟明鏡似的？這案子到底冤不冤，你心里沒桿秤？怎么到了陛下跟前，就跟沒嘴葫蘆似了？”</br>　　兵部龔尚書大喇喇地“呔”了一聲：“依老夫看，日后七卿面圣，咱七個(gè)先統(tǒng)一口徑，省得一個(gè)惹了陛下，余下六個(gè)也跟著沒好日子過。”說著，又瞪了一眼沈拓：“你說你一個(gè)刑部尚書，他左都御史進(jìn)言，你還跟著幫腔？你們是兄弟衙門，誰幫腔都可以，就你不行，你這樣不是叫陛下覺得你二人合著起來給他老人家添堵么？”</br>　　沈拓輕飄飄道：“哦，那以后老夫不說了，都學(xué)羅大人，陛下問一句愛卿何見，咱們回一句，陛下圣心獨(dú)|裁，英明至極，微臣五體投地，不敢再有妄言？那還要六部要都察院做甚么？全撤了得了！”</br>　　羅松堂不悅道：“哎哎哎，說柳昀呢，怎么扯上我！”</br>　　工部劉尚書是個(gè)和事老，見另幾位尚書鬧得不可開交，忙勸道：“莫吵莫吵，依老夫看，您幾位說得都有理，柳大人犯顏直諫也沒錯(cuò)。他年輕嘛，我們幾個(gè)要多擔(dān)待。不過話說回來，柳昀，老人家說的話你也得聽。陛下乾綱獨(dú)斷，從來不是個(gè)聽之任之的主兒，他老人家心里頭有主意時(shí)，誰多說一句都是以下犯上，也就是陛下看中你，就停了你一個(gè)月早朝，要是換作老夫幾個(gè)，怕是立馬革職查辦了。”</br>　　他說著一頓，又看了看身旁幾位的臉色，都是黑黢黢的一副不痛快，隨即展顏一笑道：“真不是多大事兒，要我看，龔大人說得對，以后咱七個(gè)面圣，統(tǒng)一統(tǒng)一口徑，這一頁就翻篇了。”然后用手肘捅了捅一旁一言不發(fā)的戶部錢尚書，“老錢，您覺得呢？”</br>　　錢之渙嘿然一笑道：“隨意，老夫就是個(gè)管國庫鑰匙的，只要論不到銀子上頭，您幾位出主意，老夫跟著放炮就行。”</br>　　此言一出，難免有一點(diǎn)“自掃門前雪”的意思，六部尚書其心各異，都不搭腔了。</br>　　他七人在墀臺上說話，趙衍與另幾位大臣就在臺下等著，不敢上前。</br>　　大隨不似前朝，皇帝下頭，還有一個(gè)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景元帝是開國君王，自罷黜中書省，廢了平章事（注1），便將六部與都察院直接歸到自己手里。</br>　　這七位正二品大員正是最接近皇權(quán)之人（注2），其他的一品少傅少保，不過是些虛銜兒罷了。</br>　　柳朝明看到趙衍神色焦急地等著自己，跟六部尚書一揖作別，來到墀臺下首：“怎么了？”</br>　　趙衍垂首略一猶疑，抬眼盯住他道：“我跟你說，你可別急，是蘇晉出事了。”</br>　　柳朝明一怔，當(dāng)下一語不發(fā)地疾步往都察院走去。</br>　　趙衍攆上幾步，拽住他道：“我不是跟你說了莫急？”一頓，往宮前殿的方向指了指：“是這頭。”</br>　　柳朝明眉心緊蹙：“怎么回事？”</br>　　趙衍重重嘆了口氣，道：“要說，這事還該怪你我。”說著，把蘇晉如何出的事，如何落了水，又如何到了宮前殿一一道來，末了又道：“也不知道是誰這么神通廣大，竟將人安插到都察院來。眼下太子殿下看十三殿下又因?yàn)樘K晉里里外外折騰，聽說還受了傷，一怒之下要將蘇晉杖殺。我來就是想問問你，這事要怎么處置，我這頭已經(jīng)吩咐錢三兒徹底清查都察院，找到那送藥的內(nèi)侍，你這頭先有個(gè)準(zhǔn)備，等太子殿下問起，也好有個(gè)交代不是？”</br>　　柳朝明的眸子深處風(fēng)起云涌，他甚至來不及思量，沉而短促地道了句：“先救人。”便往宮前殿的方向走去。</br>　　趙衍愣了一愣，這回卻沒能拽住他，只好跟在一旁快步走著道：“你是沒想明白還是怎么著？昨日你在詹事府燒策論，太子殿下已賣了你一個(gè)情面。今日蘇晉是真觸到逆鱗了，你若還想救他，就是跟東宮買一條人命！目下太子與七王勢如水火，都察院從來兩不相幫，你欠下這樣的人情債，可想過往后該怎么還？你是左都御史，位列七卿，倘若夾在吏治，皇權(quán)與儲君之位的爭斗中心，日后當(dāng)如何自處？”</br>　　柳朝明的步子絲毫也不帶停頓：“日后的事，日后再說。”</br>　　趙衍沉了一口氣道：“柳昀，我知道，你是一個(gè)將承諾看得比千金還重的人。當(dāng)時(shí)老御史讓你保住蘇晉，你沒保住，至今覺得有愧于心。可那又怎么樣？吏部那群的王八蛋在咨文上寫著松山縣，卻又把蘇晉帶去旁的地方，那年你為了踐諾，一人離京去找他，一找就找了大半年，這該算把情還上了吧？若還不成，昨日你為他燒了策論，這又算不算另一筆債？十三殿下未必保不住蘇晉，你若去跟東宮買命，才是把自己送進(jìn)火坑！”</br>　　柳朝明腳步一頓，垂眸道：“必踐的諾，才叫作諾，否則與戲言何異？何況，我并非因?yàn)槔嫌返耐懈叮湃ジ鷸|宮買命。”</br>　　他頓了頓，眼前忽然閃過蘇晉一身染血還跪著說“有負(fù)所托”時(shí)自責(zé)悲切的眼神，輕聲道：“他確實(shí)值得竭力保全。”</br>　　六名羽林衛(wèi)合力將朱南羨押倒在地，分別遏住他的手腳與脖頸，又拿布巾堵了他的嘴，這才令他不再動(dòng)彈。</br>　　朱憫達(dá)看著自己雙眼布滿血絲還在竭力想要掙扎的皇弟，忽然有些惶恐，怕長此以往，十三會毀在這個(gè)叫蘇時(shí)雨的人手上。</br>　　朱憫達(dá)殺心已定，冷聲問道：“蘇晉，你可知罪？”</br>　　蘇晉垂著眸，跟朱憫達(dá)磕了個(gè)頭：“微臣知罪。”</br>　　朱憫達(dá)淡淡道：“知罪就好，也不必?fù)竦胤搅耍驮诖说卣葰ⅰ！比缓笏D(zhuǎn)過頭，冷眼瞧著朱南羨，“讓他親眼看著，也好死了心，將念想斷了。”</br>　　兩名侍衛(wèi)來到蘇晉身后，蘇晉站起身，走向行刑的長凳，卻在朱南羨身前停下腳步，慢慢地，十分認(rèn)真地朝他伏地一拜。</br>　　朱南羨知道，她是在向自己道別。</br>　　在她起身的一瞬間，他看見她眸中積攢了五年的蕭索忽然化作清澈澈的坦然。</br>　　這一刻，朱南羨覺得自己又看到了五年前的蘇晉，卻看得更透徹。</br>　　她一直沒有變，原來在那股清風(fēng)般的氣質(zhì)下，藏著的從來都是一種悍不畏死的倔強(qiáng)。</br>　　羽林衛(wèi)將蘇晉捆上刑凳，朱南羨被堵住的口中發(fā)出嗚咽之聲，他狠咬牙關(guān)，唇畔竟?jié)B出血來。</br>　　朱憫達(dá)不再看他，冷冰冰道：“打。”</br>　　羽林衛(wèi)揚(yáng)杖，棍杖落在蘇晉身上的同時(shí)，身后傳來一聲：“太子殿下。”</br>　　天邊層云犯境，初夏第一場急雨將至。</br>　　柳朝明站在晦暗無光的宮閣殿外，沉沉目色仿佛蓄起深秋的濃霧，跪地朝朱憫達(dá)深深一拜。</br>　　--------------------------------------------------------------------------------</br>　　作者有話要說：注1：平章事，宰相級別的官職-</br>　　注2：按照明朝歷史，朱元璋廢中書省以后，建立了內(nèi)閣，后來內(nèi)閣首輔等同于宰相。但是在明初，內(nèi)閣初建立只是一群提意見的資政，內(nèi)閣官品級只在五品左右，大事取決于皇帝，所以我這里取明初歷史，寫的是七卿權(quán)力至上。</br>　　然后澄清幾點(diǎn)</br>　　1.我的“不虐”意思是：男一男二從頭到尾都對女主超好超好，社會因素環(huán)境因素不考慮其中。</br>　　2.楔子不是結(jié)局，可以管中窺豹但不能盡信，誰掛誰不掛誰能活下去都說不一定，我說什么你們就信什么那你們豈不是很好騙嗎=v=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jiān)f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gè)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gè)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gè)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dòng)不動(dòng)，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shí)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xiǎn)的廢墟中，半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dòng)，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