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一六八章
一起進(jìn)山的兩名金吾衛(wèi)聽到動靜,從巖穴里趕出來,他二人雖然受傷,好在合力還能將胡元捷抬進(jìn)巖穴。</br> 雨勢漸大,混雜著更加頻繁的落石之聲,在白屏山各處猶如催魂索命般響起。</br> 柳朝明將隨身帶著的草藥搗碎了敷在蘇晉額角,為她止了血。</br> 一旁的金吾衛(wèi)解下腰間的水囊遞上前:“柳大人,您辛苦了半宿,吃些水歇一會兒,讓卑職來照顧蘇大人吧。”</br> 柳朝明看了他一眼,接過水囊,給蘇晉喂了少許,便將水囊歸還,搖頭說了句:“不必。”</br> 那名金吾衛(wèi)只好與他行了個禮,轉(zhuǎn)頭去照顧胡元捷了。</br> 柳朝明任蘇晉枕著他膝頭,聽著外頭的落雨聲,一言不發(fā)地坐了一夜。</br> 翌日清晨,雨水方止,左謙便帶著金吾衛(wèi)與數(shù)名醫(yī)師進(jìn)山里尋人來了,一見柳朝明,他先問了蘇晉的情形,得知她尚無性命之尤,稟報道:“陛下回宮后,已命府軍衛(wèi)指揮使梁大人召集應(yīng)天府的大夫,帶著五百名兵衛(wèi)一并趕來了白屏山,白屏后山與岙城的官道上也設(shè)好禁障,一月之內(nèi),進(jìn)出京師都由蘇州府繞行。”</br> 左謙言語里的“陛下”已不再是指朱景元,而是指如今大隨朝的新帝朱南羨。</br> 柳朝明點(diǎn)了一下頭,隨后看向跟著左謙的太醫(yī)院醫(yī)正方徐。</br> 方徐卸下藥箱,先對著眼前的二位大人行了個禮,這才道:“蘇大人體寒,等閑受不得涼,下官為她診治前,最好能叫人拉一個擋風(fēng)的帳子。”</br> 他是知道蘇晉女子的身份,因此才有此一說。</br> 左謙點(diǎn)了一下頭:“阿山,你帶幾個人來為蘇侍郎搭遮風(fēng)帳。”</br> 柳朝明與方徐一起進(jìn)了帳子,方徐先喚了蘇晉幾聲,見她不應(yīng),隨即為她把了脈,檢查了她的腿腳與胳膊。</br> 柳朝明問:“怎么樣?”</br> “不大好。”方徐搖了搖頭,“蘇大人畢竟是女子,下官方才雖沒細(xì)驗,但就脈象來看,除了左臂需要上夾板外,其余各處應(yīng)當(dāng)無大礙。然就是額角這傷,看傷口形狀,該是受重?fù)羲拢鹿俜讲糯舐晢玖颂K大人數(shù)回,她都沒應(yīng),想必是腦中有淤血凝結(jié)。”</br> 柳朝明道:“她從山崖上摔落時,額角已在流血,后來為了救我與胡使節(jié),又被山巖擦著碰過。”</br> “這就是了,腦額受傷,最易導(dǎo)致深眠不醒,且有的人還會這么睡上一世。”方徐道,看柳朝明神色怔然,又忙道,“大人不必于心有愧,聽您方才之言,蘇大人第一回受傷后人是清醒的,第二回受傷只是擦碰,想必并不嚴(yán)重。下官即刻便為蘇大人開些止血化瘀的良藥,回宮后再好好將養(yǎng)。”</br> 柳朝明道:“有勞醫(yī)正。”</br> “只是……”方徐猶疑了一下,“蘇大人幾日能醒,下官無法作保,只能說快則一二日,慢則一年半載都有可能。且醒來后,她會否有其他癥狀,譬如失憶,譬如癡傻,如有這些癥狀,是一時的還是一世的,此等種種都要等大人她清醒后再作診斷。”</br> 柳朝明看著蘇晉,安靜了片刻道:“只要平安就好。”</br> “是,平安就好。”方徐正收拾藥箱,聽了這話,嘆了句,“蘇大人走得這條路,實在是苦。”</br> 言訖,跟柳朝明施了個揖,退出帳外去了。</br> 巖穴外,金吾衛(wèi)還自山里搜尋傷兵與誤闖進(jìn)山的百姓。</br> 柳朝明守在帳子內(nèi),想起方徐的話——蘇晉走得這條路,實在是苦。</br> 可這條路,說到底,還是他引著她走上來的。</br> 當(dāng)初孟老御史臨終前所托不過一個蘇時雨,他那時沒想到謝相這一層干系,以為老御史如此看中她只因她的非凡之才和錦繡文章。</br> 兩年多前在暮春雨中初遇,明明從未見過,卻無端地,沒由來地認(rèn)出了她。</br> 他走進(jìn)大理寺的時候,對一旁的大理寺丞道:“去打聽一下,那個立在雨里的小吏,可喚作蘇時雨?”</br> 那寺丞竟是個認(rèn)得蘇晉的,當(dāng)下就道:“回柳大人,正是時京師衙門的從八品知事,姓蘇名晉,字時雨。”又見她得左都御史看中,添了句,“聽說有大才,高中二甲進(jìn)士那年還不到十七。”</br> 柳朝明于是頓住腳步,看了眼衙署外連天春雨,吩咐安然:“把本官這柄傘為他送去。”</br> 那時他尚不知她是女子,自以為老御史臨終交代的“以你之能,守她一世”是要將她引往御史這一條路,承繼老御史未完成的志,令她這一身驚世才華得以施展。</br> 后來即便得知了她的身世,他雖猶豫過,卻從不曾后悔當(dāng)初的決定。</br> 她自入都察院,的的確確就是他見過最好的御史,文章明達(dá),筆墨不枝不蔓,頭腦聰穎又謙遜好學(xué),遇事果決且堅韌不拔,身陷困境亦會迎難而上。</br> 所以他總待她比旁的御史還多三分嚴(yán)苛,其實是因為對她期望太高。</br> 有時候,他甚至忍不住想,難怪謝相會將她當(dāng)作男兒,傾盡一生才華來教養(yǎng)她,恐怕也是看到了她這一身常人難以企及的資質(zhì)。</br> 而今時今日,柳朝明頭一回開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做錯了。</br> 縱有文章韜略如錦繡又如何,縱位至侍郎位至尚書位至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又如何,蘇時雨這一路走來可謂履刀而行,身后無邊深崖,每一回跌落不是粉身碎骨就是便遍體鱗傷。</br> 如果傲骨錚錚必將用鮮血澆瀝而成,那么誰來成全最平凡的心愿?</br> 柳朝明想,他不想守一世了,他只想守她平安。</br> 外頭一名金吾衛(wèi)道:“柳大人,左將軍說,要先行送您與蘇大人回宮。”</br> 柳朝明“嗯”了一聲,看了一眼正捧著藥進(jìn)帳的方徐,方徐明白他的意思,說道:“大人放心,此處去隨宮不遠(yuǎn),這點(diǎn)舟車之苦,只要路上注意些,蘇大人還是受得起的。”</br> 柳朝明這才應(yīng)道:“好。”</br> 因先帝朱景元,七王朱沢微,與十二王朱祁岳于同一天離世,朱南羨回宮后是一刻也不得閑,與幾位尚書議了一宿,也只將先帝的謚號與大殮事宜議定,等辰時時分,眾臣才剛散去片刻,宗人府的胡主事便來報:“陛下,今日一早,淇妃娘娘一聽聞昨日皇陵的噩耗,便懸梁自盡了,十七殿下的主意是……將尸首扔去亂葬崗,可刑部那頭給淇妃娘娘定罪的咨文還沒出,按說還是太妃,您看……”</br> 朱沢微與淇妃茍且到底是見不得光的丑事,是故蘇晉那頭雖已傳審了淇妃幾回,卻沒將她的罪行告知于眾。</br> 朱南羨以肘撐著引枕,閉目捏了捏眉心:“以罪妃之名,葬了。”</br> “這——”胡主事咋舌,“當(dāng)真是要扔亂葬崗么?”</br> 朱南羨沒答這話,抬目淡淡掃了他一眼。</br> 一旁的尤公公即刻斥道:“沒規(guī)矩的東西,陛下都說這么辦了,你還要反了不成?”又道,“沒見著陛下已累了么,日后這樣的小事,十七殿下與兩位太妃娘娘自會拿主意,不必再來問過陛下,陛下日理萬機(jī),豈有閑工夫管你宗人府怎么處置一個罪妃?”</br> 胡主事聽了此言,這才意識到眼前這位從來仁善待人的十三殿下當(dāng)真已成了新的陛下,忙不迭磕頭賠罪,跪著退到了殿外。</br> 朱南羨現(xiàn)已不再住在東宮了,昨日他回來后,宗人府那頭已將明華宮為他整理了出來。</br> 明華宮是大隨帝王所居,起規(guī)格不亞于一所殿閣,外有廣袤的明華臺,還附有與臣工議事,只比奉天殿略微小一些明華堂。</br> 朱南羨此刻正是坐在明華堂的隔間內(nèi)。</br> 胡主事走了后,尤公公連忙奉上一碗?yún)f道:“聽說陛下昨日因先帝離世,傷痛嘔血,回宮后又連著操勞一宿,當(dāng)多注意龍體才是。”</br> 朱南羨自他手里接過參湯,默不作聲地飲罷,先問了句:“秦桑那里有消息了嗎?”</br> 他一早便將秦桑派去承天門守著,一見蘇晉回宮,即刻來稟告他。</br> “回陛下,尚還沒有。”尤公公道,又說:“陛下莫擔(dān)心,柳大人與蘇大人這一來一回總要些時候,想必再過一些時辰,就該回來了。”</br> 朱南羨將空碗遞還給他,沒說什么,手撐著額頭又靠回引枕上,閉上眼:“朕歇一會兒。”</br> 他是真的疲憊不堪,倒不是因為連著兩宿沒睡。</br> 昨日朱景元與朱祁岳的離世已讓他不堪重負(fù),一想到蘇晉尚還不知生死,整個人就像是溺水一般,被巨浪狂瀾沖撞著抽走百骸里每一絲力氣,卻不敢往下沉。</br> 耳邊全是阿雨從前跟他說過話。</br> “殿下也喜歡這玉佩?”“倘若殿下喜歡,就收下罷。”</br> “七月十三很好,我明日送使節(jié)離開,回來的路便走得快些,一定趕在七月十二一早回宮。”</br> 朱南羨閉著眼鎖著眉,緩緩抬起手,取出他一直藏于懷中的那方鏤著“雨”字的玉佩,然后收手握牢,直到在掌中印下深深的紅痕。</br> 也不知過了多久,有叩門聲自明華堂外響起。</br> 朱南羨陡然睜開眼,移目朝門口望去,只見尤公公正躬著身進(jìn)隔間,急問道:“可是有蘇侍郎的消息了?”</br> 尤公公跪伏道:“稟陛下,仍是沒有。是禮部兵部與工部三位尚書大人又來了,說有急事要請陛下定奪。陛下是要去外頭見,還是請他們進(jìn)來?”</br> 朱南羨道:“讓他們進(jìn)來。”</br> 少傾,羅松堂,劉定樑與龔荃三人與朱南羨齊齊見過禮,羅松堂頭一個開口道:“稟陛下,方才臣等只顧著與您議先帝大殮的事宜,竟將一樁十分重要的事遺忘在腦后,臣等實在罪該萬死,請陛下恕罪。”</br> 朱南羨“嘖”了一聲,皺眉道:“有話直說。”</br> “是。”羅松堂是一揖,“是這樣,如今陛下為大隨新帝,行事都以新帝之名,是以當(dāng)先擬新帝的年號,只有擬出年號,各部鑄印局新做章好,諸多大事要事,譬如立后,選妃——”</br> 羅松堂說到這里,飛快地抬起眼皮覷了眼朱南羨的臉色,又飛快垂下,“又譬如秋禮,秋選等,才能順利進(jìn)行。”</br> 朱南羨道:“擬年號是你們禮部與翰林院的事,問朕來做什么。”</br> 羅松堂道:“是,自陛下回宮后,臣等并著翰林幾個飽學(xué)之士,已擬出幾個,但到底擇選哪一個,還要請陛下定奪。”他說著,捧上一本奏折,“陛下請看。”</br> 朱南羨沉默了一下,正將奏折翻開,尤公公忽自外頭進(jìn)殿,通稟道:“陛下,柳大人帶著蘇大人回宮了!”</br> 朱南羨倏然愣住,手里的奏折一下子滑落在地。</br> 他張了張口,似乎想問蘇晉的安危,可到了此時,他竟是問不出口了。</br> 好在兵部尚書龔荃是個急性子,當(dāng)下也不顧規(guī)矩,徑自就問:“蘇侍郎與那安南使節(jié)怎么樣?”</br> 尤公公道:“陛下與大人們放心,都還活著。使節(jié)大人傷了腿,需在宮里修養(yǎng)一陣子,蘇大人聽說是傷了額頭,眼下還睡著,雜家方才問過太醫(yī)院的方——”</br> 他話還未說完,卻見朱南羨驀地站起身,一陣風(fēng)似地便從他們身旁掠過,大步往明華宮外走去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