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一零六章
朱沢微的神色雖還柔和,目光里已然有陰鷙之色:“四哥怎么來了?”</br> 朱昱深道:“本王若不來,難道任你以包庇罪杖殺當朝三品重臣嗎?”說著,對行刑的侍衛(wèi)道,“把他放開。”</br> 四王妃沈筠正是沈奚的三姐。朱沢微方才既言明只有與沈奚沾親帶故的人才能代他做主,那么眼下朱昱深來了,他便不能出爾反爾。</br> 朱沢微于是道:“也好,那就由四哥將沈署丞帶回去,順道開解開解你這位小舅子,不要因一時悲憂鉆牛角尖,尋死尋到本王跟前,倒弄得像本王想要他的命似的。”他笑了笑,“四哥是不知道,這八十杖可是沈署丞自己討的,其實本王亦不想將他責(zé)罰得狠了,昨日曾尚書還說太仆寺典廄署新來了百匹良駒,缺人得緊,本王還盼著沈署丞能養(yǎng)好傷早日新官上任呢。”</br> 朱昱深任身后的兵衛(wèi)為沈奚松了綁,沒理朱沢微。</br> 朱沢微再涼涼一笑,帶著一行人徑自離開了。</br> 兩名兵衛(wèi)想將沈奚背去太醫(yī)院,可才架起他半截身子,就見血滲出衣衫,順著衣角淌落地面。</br> 蘇晉看得觸目驚心,問一旁的侍衛(wèi):“已打了幾杖了?”</br> 侍衛(wèi)道:“回蘇大人,已五十二杖了。”</br> 蘇晉只覺胸口空茫茫的,恍然中聽得自己對那兩名想架起沈奚的兵衛(wèi)呼喝了一句:“先別動他!”然后她環(huán)目四顧,“太醫(yī)院的人呢?都沒長眼睛嗎!”</br> 不時便有一名醫(yī)正提了藥箱疾跑趕來,此人姓方名徐,蘇晉認得,且他正是沈奚交給蘇晉的暗樁名錄上的一人,當是信得過的。</br> 方徐放下藥箱,先掀起沈奚的眼皮子看了看,又為他把了脈,這才從藥箱里取出半片人參令他含著。</br> 蘇晉問:“方大人,沈大人他怎么樣了?”</br> 方徐道:“回四殿下,回蘇大人,沈大人脈象虛乏,浮而無力,此乃重傷之狀,好在尚有一口氣在,下官眼下只能以人參將他這一口氣吊著,爾后再為他驗傷,但在此處不行,要抬回太醫(yī)院。”</br> 朱昱深吩咐一旁的百戶長道:“闕無,將就著這刑凳,帶人將青樾抬去太醫(yī)院。”</br> 喚作闕無的百戶長拱手稱是,隨即自兵衛(wèi)中分出四人,疾而穩(wěn)地將沈奚抬走了。</br> 朱昱深這才對蘇晉道:“多謝蘇御史,若非御史以命相阻,本王趕不及救青樾這一命。”</br> 薄暝時分,暮風(fēng)四起,朱昱深的一雙眼在暮色里深邃得望不見底,腰間羌笛古意悠悠,羌笛上竟還掛著一條劍穗。</br> 這劍穗蘇晉認得,朱南羨也有許多,正是沈奚的三姐,人稱沈三妹的四王妃送的。</br> 可就算他是沈奚的三姐夫,自己就該信他嗎?</br> 蘇晉不由想,自北大營往返宮禁至少要兩個時辰,稅糧貪墨案是午時過后才開始審,沈奚自甘領(lǐng)八十杖又是個意外,那么是誰竟能如此及時地將朱昱深從北大營請來代沈奚做主?</br> 一念及此,蘇晉道:“四殿下行色匆匆,想必尚有軍務(wù)要辦,殿下若脫不開身,待太醫(yī)院為沈大人看好傷,可將沈大人交給微臣。”</br> 也不知朱昱深是否已知她心中生疑,卻并不計較,淡淡道了句:“也好。”轉(zhuǎn)身帶著眾兵衛(wèi)自承天門取了馬,打馬離開了。</br> 蘇晉這才看向左謙,走到他跟前與他一揖:“有勞左將軍派兩名金吾衛(wèi)去太醫(yī)院守著,一旦沈大人可以離開,叫他們即刻知會我,切莫讓四殿下的人搶了先。”</br> 左謙道:“蘇御史放心。”</br> 蘇晉垂眸又想了一下,眸底浮起黯色:“另還要有勞左將軍,再派八名金吾衛(wèi)給我,我就在此處等著。”</br> 左謙點頭道:“好,左某這便去值衛(wèi)所。”</br> 四周的人已快散盡了,朱沢微走后,也再沒人來問蘇晉干涉行刑的罪。</br> 蘇晉就這么一個人站在廣袤的軒轅臺上,任暮風(fēng)來襲,等著這天慢慢暗。</br> 不時,遠處有一人匆匆趕來,竟是都察院的一名御史。離得近了,這御史對蘇晉道:“蘇大人,錢大人讓下官跟您說,年關(guān)節(jié)以來蘇大人一直操持奔波,實在辛苦,這余下幾日您就回府歇著,不必當值了。他還說,請您放心,宮里這頭他會幫您看著,您上心著緊的事,他幫您一并上心著緊著。”</br> 語氣里頭竟似有歉意。</br> 可蘇晉聽了不由笑了一聲:“不辛苦,本官怎么會辛苦?柳大人錢大人一個纏綿病榻一個燒香念經(jīng)都騰得出空來日理萬機,大案要案辦得讓人拍案叫絕,本官這就叫辛苦,豈非墮了我都察院名聲?”</br> 暮色聚于她眼底,染上霜寒之氣,化作夜下深湖。</br> 八名金吾衛(wèi)已向軒轅臺趕來,為首一人朝蘇晉拜道:“屬下金吾衛(wèi)總旗姚江,奉左將軍之命,任憑蘇御史調(diào)遣。”</br> 蘇晉“嗯”了一聲:“跟我來。”</br> 蘇晉記得,去年趙衍帶她巡視都察院各處時,曾在一間暗室前駐足。</br> 當時她還奇怪,都察院已有數(shù)間審訊房與刑訊房,為何還要額外多出來一間暗室,而趙衍的回答亦含糊不清,說總有些案子,是要柳大人親自審的。</br> 蘇晉于是想起來,在柳朝明把貪墨案的證人馮夢平交給錢三兒時,曾額外叮囑了一句:“帶去暗室審。”</br> 她從來是個洞若觀火之人,在都察院這些日子,不是不知舉凡有事關(guān)時局的案子,柳朝明與錢月牽大都是在暗室里審的。</br> 證人既在暗室里頭,那么這證據(jù),大約也在暗室里頭了。</br> 此時已是酉時時分,都察院只有寥寥幾名低品御史,見蘇晉帶著八名金吾衛(wèi)闖入,都不敢阻攔。</br> 蘇晉繞過前院,繞過公堂,徑自來到中院暗室前,便要上去推門。</br> 院中一干守衛(wèi)這才反應(yīng)過來蘇御史是要做什么,橫臂在蘇晉身前一攔,其中一名守衛(wèi)長到:“蘇大人,柳大人吩咐過,沒有他的吩咐,誰也不能進這間暗室。”</br> 蘇晉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喝了一句:“金吾衛(wèi)。”</br> “是!”</br> 縱使敵多我寡,但金吾衛(wèi)卻不是尋常的六部守衛(wèi)可比,三下五除二便將這些守衛(wèi)扣在一旁,姚江自護衛(wèi)長身上摸出鑰匙,遞給蘇晉。</br> 蘇晉開了鎖,伸手便把暗室的門推開。</br> 暮已四合,暗夜初臨,陰森的,帶著些許潮味的血腥氣撲面來襲。</br> 借著桌案上的幽幽燭火,蘇晉看清這間所謂暗室其實更像牢獄,長長的一條甬道,左右分了數(shù)間暗房,里頭擺著各種刑具。</br> 最近的一間暗房的刑架上似乎懸著一個人,蘇晉心下狐疑,自一旁的桌案上端起燭臺,往暗房里走去。</br> 離得近了,她才看清此人身上鞭痕累累,渾身上下已無一塊完好的肌膚,右手五指也沒了,可他胸口一起一伏,分明還是活著的。</br> 這人的頭原是低垂著的,卻在聽到響動的這一刻微微一動,而就是這一動,讓蘇晉覺得此人竟有些眼熟。</br> 她將燭火湊近了一些,問道:“你是——”</br> 那人驀地抬起臉來,雙目空洞地看著她,片刻,他張了張口,竟似從喉間發(fā)出一聲暗啞的悲鳴,失了神智一般道:“我招,我什么都招!”</br> 蘇晉手中的燭臺一下子落在地上,燭火接觸到陰濕的地面,“嗤”一聲滅了,她連退了數(shù)步,直到背心撞到牢柱上,才扶了柱子穩(wěn)了穩(wěn)心神。</br> 她認出這人來了。</br> 他正是那個早該死了的,尚書錢府的大公子,羽林衛(wèi)副指揮使錢煜。</br> 蘇晉知道,錢煜這副樣子已是生不如死,柳朝明亦或錢月牽保下他的命來絕不是為了救他,可他們用此酷刑,又想從錢煜嘴里審出什么?</br> 然而她的思緒只恍惚了這一瞬便又回歸正途,她記得自己來這暗室的目的。</br> 蘇晉定了定神,走上前去自地上拾起燭臺,重新點亮,退出錢煜的暗房,往暗室更深處走去。</br> “你想做什么?”</br> 這時,身后傳來一個沉靜而淡漠的聲音。</br> 蘇晉不用回頭也知道是柳朝明來了。</br> 隨他而來的還有數(shù)名錦衣衛(wèi),他們手執(zhí)火把,將這暗室照得灼目刺亮,仿佛絲毫不介意這所骯臟的,帶著森森血腥氣暗室曝于火光之下。</br> “在找錢之渙貪墨的實證?想為沈府洗冤?”須臾,柳朝明的聲音竟帶著一絲戲謔之意響起。</br> 蘇晉心下一沉,回過身來還沒來得及說話,卻見柳朝明竟是笑著的。</br> 他的笑極其柔和,置身于這奪目的火色中,整個人就像一枚華光千丈的玉。</br> 可蘇晉卻在他眼底看到了譏誚之意。</br> 她從沒有看過這樣的柳朝明,可有一瞬間,她竟又覺得,柳朝明原該就是這樣的。</br> 蘇晉眸中有暗夜深湖,湖底已暗流涌現(xiàn)。</br> 她問道:“錢之渙貪墨的實證,在哪兒?”</br> 柳朝明唇角笑意不褪,清清淡淡喚了一聲:“錦衣衛(wèi)。”然后道,“將蘇御史從這里請出去。”</br> 兩名錦衣衛(wèi)應(yīng)聲,倒也沒動粗,而是跟蘇晉比了個“請”姿:“蘇大人莫要讓我等為難。”</br> 蘇晉沒有作聲。</br> 她徑自走到柳朝明身前,微抬起臉,將他眸中畢現(xiàn)的譏誚之意盡收眼底后,也回敬一笑,“柳大人還記得嗎?”她道,“辨明正枉,撥亂反正,進言直諫,守心如一。”</br> 然后她將笑意一收,清澈目色里驚瀾忽現(xiàn):“我要的正呢?!”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