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酒吧
安以德坐在夜色酒吧,聽著表演區(qū)的白衣女孩彈奏鋼琴曲《夢中的婚禮》。
燈光映著她白皙的臉頰,皎潔明艷。
時隔兩年,他已不再是昔日謙恭卑微,見廟就拜,滿足于小康生活的商人安以德。
如今的他,塑制品貨源鎖定北方四省全部大型連鎖超市,開著一輛閃閃發(fā)光的賓利,是個名副其實的老板。
他每天忙得腳不沾地,像眼下這樣獨自坐在酒吧的悠閑時光,簡直是一種難得的奢侈。
他自己也奇怪,從什么時候開始,他竟然有空就想來酒吧坐會兒。在過去,這是從未有過的。
這里屬于青春,屬于高階白領,不屬于他這種不懂浪漫為何物的中年商人。
不過,他還是來了,仿佛有什么東西在暗地里牽著似的,只要空下來,就想往這兒跑。
而且,他總是一個人,從不邀請誰,甚至不告訴妻子。
后來他明白了。
這家酒吧,就是兩年前他和樊雅來過的那家。
他和她在這兒待到半夜,然后去了酒店。
那個夜晚,他到死都忘不了。
兩年里,他沒再見過她,也沒打過一個電話。
偶爾,他聽到一些柯鄞赫的消息,比如又拿下了某項市政工程,出席某商業(yè)廣場的開業(yè)剪彩典禮等等。對此,他總是淡然一笑,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心里卻有些不是滋味。
近來,有關柯鄞赫的真假消息負面居多。最引人關注的是柯氏集團卷進了某虛假合同詐騙案,一夜之間股價斷崖般跌落,對相關行業(yè)影響不小。
甚至有傳聞說柯鄞赫已經被限制出境。安以德剛聽到這個傳聞時,還以為自己會幸災樂禍,結果并沒有。
他莫名地擔憂起來。直到今晚獨自坐在酒吧,他才意識到,自己擔心的不是柯鄞赫,而是樊雅。
這兩年,他養(yǎng)成了臨睡前看書的習慣。現(xiàn)在的他,不僅知道福克納是誰,還知道其它不少知名作家。
有一次,他心情不佳,竟然在妻子面前脫口而出‘人是各種不幸的總和’,聽得她一愣一愣
的,滿臉狐疑,仿佛他中了邪。
如果當年南郊別墅酒會的那一幕重演,面對樊雅,他有充足的信心不再尷尬。
他會侃侃而談,顯得既謙遜又博學。她一定欣賞這樣的男人。
眼下,他雖然算不得什么文化人,卻也和文化擦點邊兒了。可惜,那樣的機會再也沒有了。
今晚,他忙里偷閑,打算好好放松一下。
還不到十一點,他已經喝了四五杯汾酒。他不喜歡洋酒。就算遭到嘲笑也不在乎。
女孩指法熟練,琴聲流暢。
他啜著酒,不時瞥她一眼,猶豫著待會兒要不要帶走她。這看起來似乎不難。
過去的兩年,他這么做過幾次。妻子面前說個謊十分容易,難的是自己內心的一道關口。
他需要某種感覺。否則的話,即便對方貌若天仙,他也毫無興趣。
今晚感覺不錯。她身上散發(fā)出的某種氣質是他中意的,有幾分莫名的熟悉。
當然,前提是她愿意。
他決定給她欣賞一下自己的賓利。如果她拒絕,他會對她刮目相看。
來酒吧這種地方唱歌賺錢的女孩,大部分家境一般。他將暗地資助她讀書,永遠不讓她知道那個高尚的人是自己。
他是真心這么計劃的,雖然這顯得有些天真。
可惜到目前為止,他始終未能將計劃付諸實施。或許是賓利太過閃耀,既晃得人睜不開眼,也弱了意志力。
他沖酒保招招手,低聲說了句什么。酒保會意地點點頭,回到吧臺,俯身寫著什么,然后走進表演區(qū),將紙條放在鋼琴上。
一曲彈罷,女孩打開紙條看了看,起身走到酒保面前。酒保低聲耳語,眼睛瞅著安以德。
女孩平靜地聽著,注視著安以德,點點頭。
過了會兒,她向他走來。
“安總好。”她甜甜地說。
安以德微笑著,眼里醉意朦朧。“你好。沒別的事了吧?我送你回家。”
“好啊。”女孩淡淡地說。
兩人朝門口走去。這時,酒吧門開了,一個男人走了進來。
安以德隨意瞥了眼,不禁呆住了。
來人竟然是柯鄞赫。
外面大概下雨了,只見柯鄞赫頭發(fā)上沾著細密的雨珠兒,在廊燈下閃著微光。見到安以德,他也顯得頗為意外。
“喲,這不是安總嗎?”柯鄞赫怪聲怪氣地說,盯著安以德的臉。
安以德溫和地笑著,“是啊柯總,好久不見。真巧。”
“是不是好酒,要品嘗過才知道。”柯鄞赫譏諷道,目光透出敵意。
安以德恍若不覺,依舊笑容和藹。
“最近生意不錯吧?”安以德說。
“安總可是今非昔比。”柯鄞赫答非所問。
“哪里,不過是聊以糊口而已。”安以德謙虛道。
“那要看什么樣的胃口,”柯鄞赫接道,“像安總這樣的人,總是深藏不露的。”
兩人目光碰撞著,都無躲閃之意。
那一瞬間,安以德有種感覺,柯鄞赫什么都知道。
不過,他反倒因此而淡定了,忽然產生一種‘你能奈我何’的挑釁之意。
“下個月是德安公司成立十五周年,我計劃舉辦一個慶祝酒會,屆時歡迎您偕同尊夫人光臨。”
安以德禮貌地發(fā)出邀請。
“你何不親口對她說呢?”柯鄞赫瞇起眼睛,瞬間收縮的瞳孔猶如鎖定獵物的黑豹。“不過我估計她去不了,我也是。”
“哦?這么不給面子?”安以德點燃一支煙,掩飾著內心的波動。
只要想到樊雅,他就無法平靜。
“她病了。”柯鄞赫淡淡地說,“嚴重的抑郁癥,閉門不出。你不知道?”
安以德呆住了。
“知道一點,也不是很——”他有些慌亂。
“也許老朋友能帶給她一些安慰,這就是她的事了。”柯鄞赫冷冷地說,瞅著別處,“順便說一句,以后見面,不必和我打招呼了。”
說罷,他不待安以德回答,徑自朝酒吧里走去。
安以德推開門,腳下被門檻絆了一下,差點跌倒。女孩手疾眼快,忙伸手扶住他。
“大哥,你沒事吧。”她關切地問。
安以德苦笑著搖頭,“沒事。”
街頭果然細雨紛飛。
酒吧前面的胡同里,他閃閃發(fā)亮的賓利車身濕漉漉的,在酒吧霓虹招牌的七彩燈光映射下,顯得更加誘惑。
然而此刻,安以德已經興致全失。
她病重了。閉門不出。
那樣的病搞不好是要出大事的。
她身邊有人陪伴嗎?會不會再次發(fā)生那夜的一幕?
他還記得當時的情形。那高度簡直令人眩暈。
而她雪白的雙足只踩著窄窄的窗欞,涂著豆蔻色指甲油的腳趾用力勾著,只要身體微微向前傾斜,整個人就會一頭栽下去。
他想象著那可怕的情景,渾身發(fā)抖,連呼吸都變得困難了。
她在困苦中掙扎,絕望,而他卻在——。
真的愛過她嗎?老實人。踏實的愛。多么諷刺。
他忽然感覺自己齷齪得很,無恥得很,低俗得很,幾乎不敢看身邊的白衣女孩。
她多么美好。
青春多么美好。
他掏出錢包,抽出一沓鈔票,看也不看就遞給她。
“你自己打車回去吧,小妹兒。”他聲音沙啞,“我想一個人待會兒。”
女孩詫異地注視他片刻,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謹慎地接過錢,塞進口袋。
“謝謝大哥。”她甜甜地說,揮揮手,輕快地跑進夜幕下的細雨中。
胡同對面,車流如梭。
安以德朝著賓利一步步走去。
不過十幾步之遙,卻已耗盡了他全部的力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