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重回御前
田七一氣兒跑回了十三所。
回到十三所時,她依然心亂如麻,趴在床邊直吐舌頭。同屋的人還不知道田七染病之事,只現(xiàn)在見他如此慌慌張張失魂落魄,還道是曾經(jīng)那個紅衣惡鬼又來找他索命,不免有些同情,同時又對那惡鬼更加敬畏,自此之后一傳十十傳百,皇宮內(nèi)外漸漸流傳起關(guān)于紅衣惡鬼的傳說。
田七喘勻了氣兒,爬到她的自制架子床上,把床帳放下來。自己獨自隔離在床帳之內(nèi)的小小空間內(nèi),田七的心緒漸漸有些平靜,回想方才那一幕,總是覺得害怕和難以置信。
怎么辦?皇上竟然親了她。這回不是吹氣,是真親??!要是別人對她做此等輕薄之事,她完全可以一巴掌甩回去,可那是皇上,皇上殺人都不算犯法,更何況親個小太監(jiān)?
……等等,她是個太監(jiān),皇上他為什么要親個太監(jiān)?。?!
難道發(fā)現(xiàn)她是女人了?
不可能,要真發(fā)現(xiàn),她該早就沒命了。
可他為什么要對著一個太監(jiān)下口,他怎么下得去口???
難道皇上斷袖了?
也不對啊,皇上那么討厭斷袖,而且,也沒聽說他沾惹過哪個男人或是太監(jiān)吧……
再說了,太監(jiān)不都是不男不女的嗎?皇上如果真的和太監(jiān)有個那啥,那他到底算不算斷袖呢?如果他是斷袖,那他會不會對太監(jiān)感興趣呢?
真的好奇怪呀……
我到底在想什么!
田七忽地扯開被子蓋住頭,她隔著被子抱著腦袋,痛苦地蜷起身體。今天發(fā)生的一切太不真實,不真實到她連做夢都不會做這種夢。耳邊似乎又響起了皇上惡意滿滿的話:“你不是一早就想非禮朕嗎?如今得償所愿,還裝什么裝?”
……皇上他真是個超凡脫俗、不拘一格、想人所未想的大變態(tài)、神經(jīng)??!
對啊,皇上有神經(jīng)??!
田七在黑暗的被子中仿佛突然見到一線光明,她覺得她發(fā)現(xiàn)了真理。神經(jīng)病真是一種萬能的病,皇上所有讓人無法理解的舉動,一旦冠以神經(jīng)病,就能讓人完全釋然了。
坦白來說,田七不是傻子。有些東西她不是想不到,而是不敢想,實在是那看似真相的東西太過可怕,就像包裹在烈火之中的金子,只要稍微碰到一點兒邊緣,就要被燙得立刻縮回手。于是那金子不管多么吸引人,也只能讓人望而生畏,敬而遠之。
人就是這么奇怪,一旦潛意識里不愿相信某件事物,那么這件事物在此人眼中頓時就成了假的,且只要他不主動去想,它便能不存在一般。
田七終于說服了自己,她猛然推開被子坐起身,卻突然又想到她和他接吻的那一幕,頓時又羞得滿臉燥熱,復(fù)又拉過被子來蓋住腦袋。
雖然是被一個神經(jīng)病親了,可也是親了??!
田七一晚上沒睡好覺。次早醒來她兩個下眼皮都青了,像是要被鬼吸干了精氣一般。同屋人看了更覺同情與可怕。
田七今天是打定主意不想去皇宮了,于是只讓同伴幫著去寶和店請了個假,反正她在皇宮內(nèi)的寶和店沒有什么特定的事兒要做,每日去只是點卯。她獨自悶在屋子里更覺無趣,最可怕的是會胡思亂想,干脆出了門,找紀征他們?nèi)ネ妗?/p>
鄭少封和唐天遠今兒也出門了,四公子又聚在一起,不過各自都有點不正常。田七自不消說,鄭少封是考試臨近情緒煩躁,唐天遠也是因為考試,只不過他很興奮。這兩人湊一塊難免惹些事端,田七聽說他們前兩天騎著馬把國子監(jiān)掛的燈籠一個個都射下來,而且人家射的不是燈籠而是那細細的懸繩,她頓時感嘆世上的神經(jīng)病怎么都讓她給遇到了。
紀征表面看不出什么異常。他聽說田七燙了舌頭,點菜時都沒點味道太刺激或是太硬的東西,茶水也是放在自己手邊晾涼了才遞給田七。唐天遠心細,見紀征如此,心悅誠服道:“王爺真是體貼入微?!?/p>
紀征低頭笑了笑。一個人把另一個人放在心上時,眼睛總隨著那個人轉(zhuǎn),體貼就成了自然而然的流露。往往他自己還沒察覺出來,便已經(jīng)先做了出來。紀征是被人伺候慣了的,做這些事情竟然十分順理成章,一點兒不覺突兀和不適,想想又覺很奇妙。
這樣胡思亂想著,紀征側(cè)臉看了一眼田七,見他正在和鄭少封眉飛色舞地胡侃。因為舌頭不方便,田七一句話往往要說兩遍,鄭少封才能聽明白,后來他干脆連說帶比畫,兩人交流得還挺愉快。
紀征淡淡地嘆了口氣。其實他是有心事的。田七本來說想好了辦法要離開皇宮,可是今天見面竟然又改口,也不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他有些擔(dān)心,當(dāng)著另兩人的面又不方便問,直等到鄭少封與田七依依惜別,紀征才找到機會,問道:“你不是說這兩天就能離開皇宮嗎?”
田七大著舌頭道:“計劃有變。”
“那到底是什么時候?”紀征追問。
“我也不知道,皇上他太聰明了?!碧锲哂悬c沮喪。
“要不,我?guī)湍惆??!?/p>
田七搖頭:“不用?!?/p>
紀征有點煩躁:“你若真的想離開皇宮,總是能離開的。你到底想不想離開?”
田七有些訝異地看著他:“王爺,你生氣啦?”
“叫我阿征。”
“阿征……你生氣了?”
紀征搖了搖頭:“我只是為你擔(dān)心?!?/p>
田七有些感動:“謝謝你,我沒事,只是一時失手,暫時沒別的辦法。我不是和你見外,不讓你幫忙,實在是皇上的忌諱你也清楚,如果我和你走得太近,讓皇上知道,只怕又要治我一個媚惑皇親的罪名。所以你的好意我心領(lǐng)了,我還是自己先想想辦法吧?!?/p>
他大著舌頭一下說這么多話,紀征也不好再說什么,只悶悶地說了聲“好”,接著又不自覺嘆了口氣。
回到十三所時,田七正好遇到了前來傳旨的盛安懷。盛安懷告訴了她一個可怕的消息:皇上決定把她調(diào)回御前!
田七嚇得頭發(fā)都快豎起來了,乾清宮從主子到奴才都是神經(jīng)病,她一個積極向上內(nèi)心充滿陽光的好少年實在不適合那種地方??墒怯惺裁崔k法,這是圣旨。敢抗旨不遵?提頭來見吧!
有那么一瞬間,田七是真的想扭頭就跑,能有多遠跑多遠。她甚至想干脆逃出皇宮算了,可直接出逃真的是下下之策,一旦被發(fā)現(xiàn)抓回來,那就只能是砍頭沒商量。
無奈,她只好決定先見機行事。
當(dāng)晚,田七又失眠了,次日頂著兩個大黑眼圈去了乾清宮。
盛安懷又把她給弄到了養(yǎng)心殿里杵著。
田七埋著頭,惴惴不安。
紀衡沒有批奏章。他單手拄著下巴,一直在看田七,見這小變態(tài)總埋著頭,不像往日那樣,時刻把目光拋向他,紀衡有點不高興:“你抬起頭來?!?/p>
田七只好抬頭看他。四目相對,兩人看到彼此,都有點意外。紀衡是看到了田七一臉的憔悴,而田七則看到了皇上額上的瘀青。
“昨夜沒睡好?”紀衡頂著那塊瘀青,泰然自若地問道。
“???啊。”田七有點犯傻,應(yīng)了兩聲,又搖了搖頭。
不就被親一下嗎,何至于嚇成這樣?紀衡淡定欣賞著田七窘迫呆愣的表情,不覺好笑,一時又想到,這小變態(tài)嚇成這樣,自然是因為沒和人親過,他頓時又有點不可言喻的興奮感和成就感。
于是紀衡彎起嘴角笑了笑,問道:“睡不著,可是在想什么人?”
“……”田七看著皇上那眼神,覺得這答案很可能是唯一的、不容她自由發(fā)揮的??墒悄莻€字她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于是緊張地吞了吞口水,傻乎乎地看著紀衡。
紀衡和田七對視著,一臉的“答不對要你好看”的表情,等待他的回答。
兩人對視良久,各自不發(fā)一聲。紀衡長時間暴露在田七的目光下,漸漸地就有點心癢癢,嗓子眼兒發(fā)干,他清了清嗓子,低聲道:“你過來?!?/p>
田七不敢過去。
正猶豫著僵持不下,如意過來給她解圍了。
田七真想抱著如意狠狠地親一親。
如意看到田七,也很高興,跟她說了幾句話,便察覺出不對勁:“你的舌頭壞了?”
田七答道:“殿下,奴才的舌頭受了點小傷,不過不礙事?!?/p>
如意看看田七,再看看父皇,覺得很有意思:“田七和父皇都受傷了?!?/p>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兩人對自己的傷是怎么來的,各自心知肚明,此時被一個小屁孩揭露出來,難免有些不自在。
紀衡咳了一聲,斥道:“你明日就四歲了,也是大孩子了,別整天只顧著東游西蕩,胡言亂語?!?/p>
有田七在,如意莫名地膽子也壯了一些,反駁道:“四歲怎么了,你四歲還……”
“閉嘴!”紀衡知道如意想說什么,連忙打斷他,又偷偷看了一眼田七。
田七也知道如意想說什么,但是她拼命地裝出一副疑惑的表情。
如意乖乖閉了嘴。
田七見小家伙一臉的委屈模樣,便問道:“殿下,明日就過生日了,您想要什么?”
如意張開雙手要田七抱,笑嘻嘻道:“我想要你陪我玩?!?/p>
回想到這小屁孩兒當(dāng)初都跟他這當(dāng)?shù)囊耸裁磥y七八糟的,紀衡又覺不滿,看到田七把如意抱起來,他臉一沉:“你給我下來,多大人了還要人抱?!?/p>
田七不知道皇上為什么又發(fā)怒,她把如意放下來,竭盡全力地找新話題:“皇上,奴才聽說殿下壽辰時請了戲班子,依奴才愚見,民間有些變戲法的、耍猴戲的,小孩兒們都喜歡看,殿下想必也會喜歡?!?/p>
紀衡的臉色果然緩和下來:“就依你吧?!?/p>
如意又扯著田七說話,紀衡嫌他們聒噪,耽誤他的正事,便把他們轟到外面去。田七和如意都求之不得,手拉著手出去了。
兩人出去之后,紀衡也沒干正事。他盯著御案發(fā)呆,想著田七,心口暖暖的。
說實話,他如果想得到這個人,實在太容易不過。皇宮里的人都是他的,他要是想幸上誰,也只是勾一勾手指的事兒。
可是田七不一樣。怎么不一樣呢?他說不上來,但就是不一樣。他本能地不愿意像對待后宮那些女人那樣對待田七,他把田七放在了一個特別的位置,一個從來沒有任何別人觸碰過的位置。
有些情緒總是越理越亂,他想不太清楚自己為什么對待田七這么有耐心,但他很清楚自己到底想做什么,這就夠了。他既然已經(jīng)遵著自己的欲望破罐子破摔,便不介意繼續(xù)想干什么干什么。
很久之后,當(dāng)他終于和那個人過上細水長流的生活,再次回首自己那不堪回首的漫漫追妻路時,才猛然驚覺,他從一開始,想要的就從來不只是這個人,而是她的心。他想和她如膠似漆,恩愛不離,白頭到老,長相廝守。
他踏在一片浮華之上,早早地在自己腳邊掃開一個位置,只為了等她站過來。
世人都道男人是風(fēng)流薄情種,但這世上大概總有那樣一個女人,能讓你為了她而背離眼前這一切。遇到她之后,別的女人都失了顏色,沒了滋味,成了木頭。你想把心掏給她,也想得到她的心。你想牽著她的手,一直走到人生的盡頭。
這樣的女人,你可能遇到,也可能遇不到。
遇到之后可能得到,也可能得不到。
所以那時候的紀衡無比慶幸,他遇到了,也得到了。
以上,只是一個過盡千帆的男人的悠悠長嘆,此刻,我們的皇帝陛下還沒有這個覺悟。他只是覺得,反正田七早晚是他碗里的東西,所以他們——
“來日方長。”他輕輕點著御案,微笑道。
紀衡果然讓人在如意的生日宴上弄來了一撥變戲法的,還有一個耍猴戲的。如意全程看得津津有味,一直笑個不停,一邊笑一邊去扯身后田七的袖子。連太后也覺十分有趣。紀衡本身對這些小把戲不感興趣,可是看著自己娘高興,兒子高興,他自然也高興,再偷眼打量田七,小變態(tài)看得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脖子伸得老長。紀衡不禁搖頭失笑,心想,田七建議他找這撥人來,哪里是給如意看的?分明是他想看。
這一家人歡聚一堂,只一個人心中不大是滋味。紀征也不知怎的,總感覺眼前這樣其樂融融的景象似乎與他無關(guān),臺上的戲法明明看著也有趣,可他就是笑不出來。按理說雖然過去有過不愉快,但他現(xiàn)在和自己親哥哥不至于隔閡如此,他也很喜歡如意這小侄子,可怎么現(xiàn)在坐在這里就渾身不自在,總覺心中沉悶悶的似乎壓抑著什么,發(fā)泄不出來?
紀征看了看田七,沒有與他發(fā)生相視一笑的默契,因為田七正在全神貫注地看猴戲。他有點失落,低頭飲了一口酒,抬頭想跟皇兄說話,卻發(fā)現(xiàn)皇兄的目光停在田七身上。
一場猴戲耍完,猴戲藝人領(lǐng)著小猴子下去休息。如意不過癮,非要過去跟小猴子玩,田七得了太后準許,抱著如意去看猴子了。
這邊宴席上只剩下三個大人,太后看看紀衡又看看紀征,對紀征說道:“阿征,你年歲也不小了,是時候娶王妃了。哀家給你挑中了幾個千金,都是知書識禮的名門閨秀,要人品有人品,要模樣有模樣。自然了,還要問一問你自己的意思。”
紀征聽到這話就覺頭疼:“母后,兒臣一個人自在慣了,一時倒不曾想過此事?!?/p>
“這怎么行?”太后搖頭嘆道,“偌大個王府,沒個女人管家,怎么能行呢?不獨你,連你皇兄,哀家也想著再給他納幾個美人?!?/p>
紀衡本來在放目看那邊的田七和如意,聽到母后提他,便轉(zhuǎn)過頭來笑道:“好好的怎么饒上朕?后宮里女人夠多了,再來了也是添亂?!?/p>
“哀家是覺得,你似乎對后宮這些女人看倦了,這些日子也沒見你正眼瞧過誰,這幾天干脆連牌子都不翻了。”
越說越遠了。紀衡掩口尷尬地咳了一聲:“這幾天不是天氣熱嘛。這些瑣事母后您就不用操心了,今兒如意過生日,咱們好好地喝酒行樂不好嗎?”
太后抱怨道:“我怎么能不操心?你們兄弟二人合起來,才有如意這么一點兒香火,尋常人家都能子孫滿堂,我老婆子這么大年紀了,卻只這一個孫子?!?/p>
紀衡只好勸慰起母親。紀征卻狐疑地看著紀衡,對太后說道:“母后說得對,皇兄是該多納些美人。”
“你別添亂了。”紀衡皺眉說道。
“這怎么是添亂呢?臣弟是為了皇兄著想?!奔o征似笑非笑。
散了生日宴,如意被抱去睡午覺,田七也到了下值時間,便沒回乾清宮,而是找王猛去了。紀衡和紀征二人從慈寧宮出來,走了一段路,將要分開時,紀征突然說道:“皇兄,您上次教導(dǎo)臣弟的話,臣弟已經(jīng)想通了?!?/p>
紀衡停下腳步打量他這弟弟:“哦?你想通什么了?”
“皇兄說得對,斷袖是齷齪下流的勾當(dāng),為君子所不齒?;市质蔷拥目?,臣弟一定把此話銘記在心,日日提醒自己,莫要做出對不起祖宗的事?!?/p>
這話說的,簡直就是在指著紀衡的鼻子罵了。殊不知紀衡自己早已突破了心理防線,決定無恥到底,這會兒被人指責(zé),他也一點兒不生氣,全盤接受。他定定地看著紀征,突然一笑,說道:“嗯,想通了就好。趕緊娶個王妃吧。你若再不挑出個中意的姑娘,朕就幫你挑了?!闭f著,拍拍紀征的肩,轉(zhuǎn)身離去。
王猛對于田七竟然不需要解藥而能自行痊愈表示震驚。田七不好意思說自己是嚇的,只說是因為自己身體好。王猛便想給田七把脈,結(jié)果被田七狠狠敲了腦袋。
田七又有一件事要問:“你說,神經(jīng)病能治嗎?”
王猛反問:“病到什么程度?發(fā)起病來做什么?”
田七摸著下巴,回憶了一下皇上做過的兇殘事情:“啊……掐人?咬人?”
“這已經(jīng)很嚴重了。這種病只能緩和,不能根治,最好的效果是讓病人病情穩(wěn)定下來?!?/p>
田七沒有得到滿意的答復(fù),失落地離去了。她回乾清宮睡了個午覺,等暑氣退了些,又去找如意玩。兩人今天約好了的。
如意因看到了心儀已久的豬八戒吃西瓜,又看到了新鮮有趣的變戲法和小猴戲,十分興奮,于是午睡并未好好睡。田七領(lǐng)著他去了太液池,把戴三山引出來。太液池中的蓮花開得正盛,紅黃白粉,高低錯落,點綴在大片大片小雨傘一樣的碧綠荷葉之間。田七折了好些蓮花,又揪了兩大片荷葉。她把蓮花堆在戴三山的大殼頂上,和如意一人頂著一個荷葉片,靠在戴三山的殼上,好不涼爽。
紀衡閑步至太液池,看到這倆家伙正頂著荷葉吃西瓜。
真是一對兒豬八戒。
西瓜很大,被切成一條一條的,正面看像是半個大月亮。翠白的皮兒,紅色的沙瓤,黑色的瓜子兒。照著沙瓤一口咬下去,汁水豐滿淋漓,順著西瓜滴到地上,形成一塊水漬。
田七正蹲在地上,一邊吃一邊噗噗噗地吐著瓜子兒,如意有樣學(xué)樣,只不過沒那么靈活,總是連瓜瓤帶瓜子兒一塊吐。他站在田七身邊,靠在龜殼上,捧著一條幾乎相當(dāng)于他的腦袋兩倍大的西瓜,笨拙地啃著,臉上沾了好多紅色的汁水,胸前專為吃西瓜系上的小圍褂上,也全是西瓜汁。
看著好好一個漂亮小孩兒弄得如此狼狽,紀衡很是無語。他就知道,自己這兒子早晚會被田七帶壞。切好了的西瓜喂他他不吃,卻專喜歡自己抱著啃。
田七看到皇上來了,慌忙站起身,咽下口中的東西,說道:“皇上萬歲?!?/p>
如意叫了聲“父皇”,接著一心一意地啃西瓜。
紀衡看著田七嫣紅的唇上沾著的汁水,突然向左右吩咐道:“你們都下去?!?/p>
盛安懷果斷跟著大家一起退下。
此處只剩下三個人加一頭烏龜,烏龜還是縮了殼的,田七有點緊張,不知道皇上想做什么。
紀衡說道:“繼續(xù)?!?/p>
“?。俊碧锲邲]反應(yīng)過來。
“蹲下,繼續(xù)吃。”
田七總是會接一些莫名其妙的圣旨,此時也就乖乖聽話地蹲下身,靠在龜殼上又啃了一下西瓜。她不曉得自己這樣做,皇上滿意不滿意,于是一邊嚼西瓜,一邊抬頭看皇上。
被那樣漂亮的眼睛直視,紀衡的心跳頓時快了幾分,再配合對方咀嚼和吞咽的動作,這簡直是無聲的挑逗。偏偏罪魁禍首還不自知,吃完又不自覺地舔了舔嘴角的汁水。
紀衡的心口驀地一熱,他也蹲下身,摘開田七頭頂上的荷葉,直直地望著他的眼睛。
田七不知道皇上又發(fā)什么瘋,不過他既然沒叫停,那么她就繼續(xù)吧。于是她一口接一口地吃起西瓜來。
紀衡卻突然問道:“好吃嗎?”
如意從西瓜上抬起頭來,脆生生答了一句:“好吃?!贝鹜昀^續(xù)啃。
“朕嘗嘗?!奔o衡說道。
田七:“……”她低頭看了看手中被啃成月牙的西瓜,實在不好意思就這樣遞過去。而方才站在一旁端著西瓜盤的人,早就被皇上轟走了。
如意也有點意外:“父皇,你怎么搶西瓜吃?”如意剛說完這句話,突然感覺到視線里一黑,他的臉上蓋了一只手,手心散發(fā)著熱量,他認得這是父皇的手。
如意停了一停,見捂在他眼睛上的手并未離開,他了然,笑問道:“要玩捉迷藏嗎?”
沒人回答他。
田七再次被突吻,雖依然有些驚慌,但比起上次來已經(jīng)算鎮(zhèn)定許多。她想掙脫開,然而本身就是蹲著的姿勢,實在無處發(fā)力,皇上又一手制著她的兩手,使她反抗不能。
他壓著她的唇,強行擠開她的口,用力吸吮著她口內(nèi)汁液,之后放輕了力道,細細密密地舔吻著,溫柔綿密如春風(fēng)化雨。田七大睜著眼睛和他對視,明明眼前一切都很模糊,她卻看到了他眼底的柔光與笑意。
一陣清風(fēng)襲來,搖動著兩人頭頂上方的千縷柔條。龜殼頂上堆積的蓮花本已經(jīng)搖搖將落,此刻終于不堪微風(fēng)的推力,滾落下來,跌在兩人的頭上和肩上。
他們像是被埋在了花下。
大朵大朵的蓮花遮了光,田七的視線更加模糊。她聞著空氣中浮散的淡淡清香,突然就好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來自何方,將向何往。好像時間就要永遠地停在這一刻,要凍結(jié)所有這一切,把它們變成永恒。清涼的夏天,奇怪的男人,措手不及的吻。
“藏好了沒?”如意有點著急,問道。
紀衡慢吞吞地放開田七。他離得她很近,肩上還停著一朵火紅色蓮花。他低頭靜靜地看她,覆在如意面上的手抽了回來。隨著手臂的動作,那朵紅蓮輕輕滑落下去。
田七低頭不敢看紀衡。
如意有些奇怪:“你沒藏呀?”
紀衡的眼睛始終盯著田七通紅的臉,他回答如意:“戴三山藏好了,快去找它?!?/p>
“哦,好?!比缫獯饝?yīng)著,扶著戴三山的大龜殼走到它的正前方,扒在它腦袋探進探出的那個大縫隙,向龜殼里面看。
田七腦子里亂亂的,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也不知道該做何反應(yīng),更不敢抬頭看紀衡。
“戴三山,你出來,我看到你啦!”如意對著縫隙喊道。
紀衡突然探過頭來,附到田七紅得幾欲滴血的耳邊,低低地笑起來。
笑夠了,他輕聲說道:“真甜?!?/p>
田七走回乾清宮時,腿還是軟的。
史無前例的連續(xù)兩件荒唐事件讓她不知道該用什么樣的心情以及表情去面對。要說討厭吧,有點,畢竟她是被輕薄了,但好像又不至于特別反感。她覺得這大概是因為她給皇上當(dāng)慣了奴才,當(dāng)著當(dāng)著就百依百順起來,即便被輕薄也不敢反抗。可若是讓她坦然接受,她更辦不到,她好好一個女孩兒,怎么能老被一個男人親呢?
但是不接受又能怎樣呢?把皇上打一頓?光想想就令人發(fā)指。為了清白自盡一個?古時候有這么個女人,被人輕薄了一下胳膊,回家就把胳膊給砍了。田七覺得這個人很生猛,但是也很傻。自己被輕薄本就是無辜的,怎么能又自戕呢?人活著本來就不容易,她更是好不容易從死人堆里爬出來,一定得好好地惜命!
田七想不通她該怎么做。
現(xiàn)在唯一的出路就是逃出皇宮,可是她真不敢。前頭說了,她特別惜命。
她惴惴不安地連續(xù)當(dāng)了兩天值,不過這兩天皇上沒再發(fā)病,田七稍稍放心下來,她一遍一遍地給自己催眠,皇上好了,此前發(fā)生的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都只是意外,是幻覺,是做夢。
人們總是喜歡心存僥幸,并且拼命地勸說自己這僥幸的真實性與可靠性。
除了不再發(fā)病,皇上還做了一件大好事:允許田七繼續(xù)摻和寶和店里的生意。當(dāng)然了,前提是先把乾清宮的差當(dāng)好。
于是田七有時間便總往燈籠街那個寶和店轉(zhuǎn)轉(zhuǎn)。前頭說了,太監(jiān)們倒騰古董還行,鑒定字畫就有點外行了,而這恰好就是田七的專長。因此有些東西旁人認不出來,還要留著等她過來幫忙。人但凡有點過硬的本事,總會讓人高看一眼,再加上田公公又回到了御前,重新獲得皇上倚重,于是田七在寶和店便漸漸地更有威望了,每次來都有好些個小太監(jiān)圍過來巴結(jié)她。
每到這個時候,寶和店唯一的真男人方俊就抱著手臂站在外圍看他們,默默地一言不發(fā)。田七覺得這個方俊挺有意思,他是真的會武功——她親眼見過。有一次兩個小太監(jiān)因為搶一個東西而大打出手,差點引起混戰(zhàn),結(jié)果方俊毫不費力地擠進人群,一手一個把他們拎開了。那倆小太監(jiān)不服氣,要合起來打方俊,于是方俊干脆把他們倆向外邊一扔,這兩人就都掛在了對面博古軒的二樓護欄上。博古軒的掌柜的正扶著欄桿托著小紫砂壺愜意地喝茶乘涼,看到兩個大活人突然掛上來,嚇了個半死。
當(dāng)時還是田七過去勸和,幾個人都賣了田公公一個面子,握手言好。
這會兒田七從人群里走過來,問方俊道:“你母親的病怎么樣了?”
“有一些起色,手指能動了,謝謝你?!?/p>
“不用謝我,你該謝王猛?!?/p>
方俊低頭想了一會兒,神色疑惑:“我覺得很熟悉?!?/p>
“什么很熟悉?”
“你,你們?!狈娇≌f著,向那幫太監(jiān)望了一望。
田七看著他下巴上的胡茬兒,玩笑道:“莫非你以前也是太監(jiān)?”
方俊搖了搖頭,認真答道:“我不是??晌铱傆X得早就認識你們這樣的人?!彼櫭枷胫?,又覺頭疼,手指用力按在太陽穴上。
“別勉強,你想不出來的東西,沒準是你根本不愿意記住的,”田七安慰他,“實在不行讓王猛給你一起瞧瞧吧,不用多掏錢?!?/p>
其實不只在寶和店,田七在整個皇宮的威望都提升了那么一下下。被皇上趕出乾清宮之后又能回來,這樣的人少之又少。太監(jiān)嘛,本來就低人一等,反正是伺候人的,又不是什么賢才、大才,被主子發(fā)配了,還能讓主子惦記回來,可見這人在主子心目中的分量。甭管是因為什么原因,總之田公公殺回來了,皇宮之中誰看不出這點風(fēng)向呢?
于是田七這兩天真是被人巴結(jié)得筋疲力盡。宮女太監(jiān)們還好應(yīng)付,要命的是后宮里那些主子,這個塞錢,那個塞東西。這要放以前,田七自然高興,毫無壓力照單全收,但是現(xiàn)在不一樣了,許多主子對她有過多的期待,好像她能安排皇上的臨幸時刻表一樣。雖然這些人送東西時表面上不會提什么要求,但是背地里總歸是盼著她能拉一把,如果沒發(fā)現(xiàn)什么動靜,田七一準落埋怨。
田七終于明白盛安懷為什么不隨便收人東西了:你以為是占了便宜,其實這些都是債,指不定什么時候就得以別的方式還回去。她也學(xué)著盛安懷,收東西的時候得看名目,絕不受無功之祿。
但有些主子比較霸道,偏偏不配合。
比如康妃。
康妃知道自己對田七干過的好事兒,但她希望田七不知道,不過田七知道,當(dāng)然了,還要裝出一副不知道的樣子。
于是康妃就以為田七不知道。她以自己的宮女得罪過田七的師父為由,把田七叫去了邀月宮,說了些好話,又賞了錢。
整整十兩金子。
田七不敢接。自己那師父為什么會被宮女“得罪”,她不用帶腦子都能想出來,一準是他調(diào)戲人姑娘時沒被人家給好臉色。田七不給人賠禮道歉就不錯了,又怎么能受康妃的賞呢?再說,這么多賞賜,明顯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大家都心知肚明。
康妃早就聽說過田七愛財,現(xiàn)在看到田七不肯收,便以為他只是和她客氣,于是執(zhí)意要田七收下這些金子。田七好說歹說,換得康妃柳眉倒豎:“田公公現(xiàn)在是大人物,連本宮的面子都不給了嗎?”
田七只好接過來金子。出來的時候邊走邊想,要不怎么說這康妃不成氣候呢?明明是在干買通人心的事兒,卻還和人擺臉色,又費力又不討好,花錢也白花,連個響兒你都別想聽到。
其實這位主子在后宮里有著最得天獨厚的條件——太后疼她。眾所周知皇上是個孝子,很聽太后的話,康妃有太后罩著,應(yīng)該不會太差,可是現(xiàn)在竟完全被德妃和順妃蓋過了頭,可見這位娘娘之前干過多少傻事兒。
想到這里,田七又搖了搖頭。她現(xiàn)在收了康妃的錢,又不可能還回去,拿人家手短,她也不能當(dāng)這十兩金子是撿來的。
真是麻煩。
思來想去,田七決定去找皇上告狀。一定要裝出有點無辜又有點竊喜的樣子告訴皇上,康妃非要賞給她錢,她不收,被主子數(shù)落了一頓,只好收下。
然后皇上就會知道康妃收買了她的事,以后她就算做點什么,也都在皇上的眼皮子底下,不會被主子猜忌。
我真是太聰明了。田公公摸著下巴,不無自戀地想著。
坦白來說,她這計劃的前半段進行得很順利。
皇上正在樂壽堂擺弄字畫古董——他喜歡的東西都收集在樂壽堂里,各種玩意兒都有。田七跟在他身邊,樂壽堂里暫時只有他們兩個人。
紀衡走到一幅仕女圖前,背著手駐足觀看。田七湊上來笑道:“這幅畫真漂亮,像康妃娘娘。”
“康妃”這兩個字讓紀衡皺了一下眉,田七敏銳地捕捉到皇上的表情,現(xiàn)在要的就是他對康妃的反感。于是田七繼續(xù)說道:“昨兒康妃娘娘把奴才叫去邀月宮,奴才還以為自己做了什么怠慢娘娘的事,不想康妃娘娘竟代奴才賠不是,奴才真是受寵若驚,受之有愧。娘娘這樣體貼我們當(dāng)奴才的,真是個大大的好人。”
這番話果然讓紀衡的眉頭皺得更深。一個主子竟然給一個奴才賠不是,成何體統(tǒng)?
“奴才當(dāng)時嚇得直給娘娘磕頭,誰知娘娘連忙讓人把奴才扶起來,還賞了好多錢,奴才不敢收,娘娘就笑著說奴才不給她面子,還說奴才在乾清宮當(dāng)差當(dāng)?shù)煤?,理?yīng)……”
話到此戛然而止。
紀衡突然低頭在田七唇上蜻蜓點水地一啄,并不做停留,很快便收回來。他站直身體,恢復(fù)了道貌岸然般的深沉。他看著田七因驚訝而瞪圓的眼睛,笑道:“繼續(xù)說?!?/p>
田七:“……”早忘了該說什么了。
紀衡便轉(zhuǎn)身,在那仕女圖上摸了摸,說道:“不像康妃,像你?!?/p>
田七看著圖上仕女那肥成饅頭的兩朵大胖臉,心想,像我的屁股吧!她腦子里還斷著片兒,本來只是在心里想到這個絕妙的比喻,然而卻一不小心脫口說了出來。
田七:“……”
紀衡:“……”
田七又羞又愧,這都什么跟什么呀,怎么會想到那些,又怎么會說出來!真是傻了!
紀衡掩著唇哧哧地笑起來,越笑越想笑,他終于忍不住了,再也裝不下去儒雅溫潤,扶著墻哈哈大笑起來。
田七更窘迫了。
紀衡直起腰來,笑吟吟地看著田七,說道:“你不給我看看,我怎么知道像不像?”
田七:“……”真是沒臉見人了。
紀衡看著田七羞得臉幾乎滴血,便不再逗他,轉(zhuǎn)身又看別的東西。想要把一個人收拾得服帖一些,不能太緊,也不能太松,總要張弛有道才好,他素來深諳此道。
田七恨不得立刻離開這個地方,紀衡與她恰恰相反,很想在樂壽堂多待一會兒。于是他們就多待了一會兒。紀衡沒再和田七說話,然而田七卻不知道為什么更加羞愧。而且,他們倆又好幾次經(jīng)過那幅仕女圖,每次經(jīng)過時,紀衡總會意味深長地看田七一眼,然后笑而不語。
一直在樂壽堂待到將近午膳,田七也快下值了。兩人回到乾清宮,紀衡便放走了他。吃過午飯,紀衡照例要午睡一會兒。躺在龍床上,他想著田七今天說過的傻話,又是一陣悶笑。只不過笑著笑著,他的思緒就飄得有點遠,想得有點歪,滿腦子都是一些旖旎得令人臉熱的畫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