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香爐變
又是一個夏天,玉米桿長高了。日吉和村里的頑童們每天都光著屁股在莊內(nèi)川游泳,在田里捉赤蛙吃。赤蛙的肉是朝鮮蜂的蜜袋所不能比的。自從拿來當治驚風的藥給他吃過后,他便嘗到了甜頭。但他這樣恣意玩耍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
“猴子,猴子。”有人來找他了,是繼父筑阿彌。
彌右衛(wèi)門死后,入贅到這家的筑阿彌很勤勞,不到一年的時間,家計有了很大改善,忍饑挨餓的日子已經(jīng)結(jié)束了。但相對地,只要日吉在家,從早到晚他都要幫忙做事。要是有一點兒怠慢或者想搞惡作劇,筑阿彌的大手立刻就往日吉的臉上招呼,日吉煩得不行。比起工作,他更想能暫時逃離繼父的看管。每天筑阿彌都要午睡,日吉便乘機跑出去。很快,筑阿彌便出現(xiàn)在田地里、堤壩上“猴子,我家的猴小子跑哪兒去了”地叫著來找日吉。日吉則不管不顧地躲進玉米地里。筑阿彌找煩了,漫不經(jīng)心地回去后,日吉就跳出來歡呼。不管晚上回去吃不吃得到晚飯,會被懲罰什么的,那時沒什么理智,只想著瘋玩。可是今天則不同。筑阿彌喊著“臭小子”在玉米地里到處找時,神情恐怖。
“這家伙不走啊。”日吉這么想著就越過堤岸,藏到河岸那邊去了。
於福一個人在堤岸上站著。即使是夏天,於福也整齊地穿著衣服,不下水游泳,也不吃赤蛙。筑阿彌看見了於福問道:
“啊,這不是瓷器店的少爺嗎?我家的猴子,藏到哪兒去了?”
“不知道。”於福搖了幾下頭說道。
“你說謊的話,我去你家時會告訴你家老爺?shù)摹!敝浲{道。
膽小的於福立刻變了臉色,指著一艘船說:
“他藏在那艘船里了,席子下面呢。”
岸邊有一艘被拉上岸的小船。筑阿彌接近那船時,日吉像河童一樣跳了出來。
“哎呀,這家伙!”
筑阿彌把跳起來的日吉撞倒。被撞倒的日吉被河岸上的石頭磕了嘴唇,牙出血了。
“疼死了!”
“這是你應(yīng)得的。”
“我錯了,我錯了!”
“猴崽子,今天一定要好好兒教訓你。”打了日吉頭兩三下后,筑阿彌就用比日吉大幾倍的力氣吊著日吉往家走去。
筑阿彌總是“猴子猴子”地叫,聽起來好像是恨日吉似的,但其實筑阿彌并不恨他。由于急著改善貧窮的生活,筑阿彌對別人都很急躁,對日吉頑皮的性格也很強硬地加以改變。
“已經(jīng)十歲了,你這個野小子,你這個家伙!”
筑阿彌回到家后,又打了日吉兩三拳。日吉的母親要是勸阻的話,他就大聲怒喝:“都是因為你寵著,才成這個樣子。”
要是姐姐阿友一起哭的話,他就說:“哭什么?我打他是為了這任性撒潑的猴子好,所以我才費事管他。”說著又打。
剛開始時,日吉每次被打時,都抱著頭道歉,后來就“什么呀,什么呀,明明是從別的地方來的,還擺出一副父親的嘴臉,裝作父親的架勢,……我,我的真的父親……”像說胡話似的哭罵。
“這是,這是說什么呢?”他的母親,面色發(fā)青,捂住他的嘴說。
“這早熟的家伙!”筑阿彌異常憤怒。他這次沒放過日吉,把日吉扔在后面的倉庫里,吩咐不準給日吉晚飯。
一直到天黑,都能聽得到日吉在倉庫里的叫罵聲。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笨蛋,蠢貨!……大家都聾了嗎?不放我出去的話,我就放火了!”他一直叫嚷著哭,直到半夜才哭著睡了。
突然他耳邊響起“日吉,日吉啊”的叫聲。夢見故去父親的日吉似醒非醒地叫了聲“父親”,看清眼前的人時,發(fā)現(xiàn)是母親奈加。母親遞給他背著筑阿彌拿來的食物。
“給,吃吧,然后乖乖待到早上,早上給你父親道個歉。”
日吉搖搖頭鉆進母親懷里。
“騙人,騙人,那不是我的父親,我的父親不是死了嗎?”
“你看你,你怎么又說這種話?你呀,怎么就不聽話呢?我平時明明都告訴過你的。”
他母親的心像是生生被撕裂般地疼,但日吉不明白為什么母親顫抖著身體哭泣。
天亮了,因為日吉,筑阿彌早上就開始對著奈加怒喝。
“趁我不注意,半夜的時候給他送飯了吧,你這種愚蠢的母親,什么時候能讓他轉(zhuǎn)性。阿友,今天你也不準去倉庫附近。”夫婦吵了小半天,然后,日吉的母親一個人哭著出去了,不知去了何處。太陽西沉時,奈加回來了,一起回來的還有光明寺的一個和尚。
“你去哪兒了?”筑阿彌坐在在外邊干活兒的阿友對面的席子上,沉著臉問道。
“筑阿彌大人,今天見到您夫人,她說是想讓貴公子到寺廟中做小和尚,您同意嗎?”光明寺的和尚說道。筑阿彌沒說話,他看向奈加。奈加在后門外,兩手捂著臉哭。
“哦,那也好。入寺的話,需要證人吧。”
“正好,住在藪山的加藤大人的未婚妻和您夫人是姐妹。”
“啊,去加藤家了啊。”筑阿彌露出更難看的表情,但沒有反對日吉到寺廟去的事。
“費心了。”他像是說陌生人的事一樣,又吩咐了阿友一些事,拿了農(nóng)具在日暮時分匆忙地出去干活兒了。這期間,日吉被從倉庫放了出來,母親一直在懇切地交代著。因為在倉庫中被蚊子咬了一夜,日吉的臉腫得很大。聽說要去寺廟時,日吉的眼淚一下子充滿了眼眶,但又馬上恢復(fù)了常態(tài),說道:“寺廟不錯呀。”
趁天還亮,光明寺的和尚讓日吉準備好,把他帶了出去。
“猴子,到寺廟后,要改頭換面,不好好兒修行可不行啊。也多少讀些書,學些東西,早些成為出色的和尚。”就連筑阿彌也有些失落地說。
日吉只是嗯了一聲,點了下頭。但出了籬笆墻后,他卻不停地回頭看一直站在那兒給他送行的母親。
寺廟在村外不遠處,一個和藪山差不多高的高地上,是日蓮宗的一個小廟。年邁的住持常年臥床,只靠兩個年輕的和尚維持著。戰(zhàn)亂不斷,村落凋零,施主離散,雖然是寺廟,但這里也未能逃離貧困的魔爪。可年少的日吉只是因為改變了生活環(huán)境,受到了刺激,完全變了個人似的,十分勤勞,機靈活潑,和尚們很照顧他,說著“好好兒教育他吧”。每晚讓他習字,教他《小學》《孝經(jīng)》,日吉的記憶力也很好。
“喂,日吉,昨天在路上看到你母親了,我告訴她,你做得不錯哦。”一個和尚說道。
日吉也高興地笑了。雖然不懂得母親的悲傷,但如果母親喜悅的話,他也會感到喜悅。可是這樣美妙的時間持續(xù)了不到一年。他十一歲的秋天時,日吉覺得這個小廟有些狹小了。
兩個和尚去附近化緣時,日吉把偷藏起來的木劍、自己做的令旗插在腰上。他站在山崗上,招呼山腳下等待玩打仗游戲的伙伴。他有時不到敲鐘的時間也咣咣地敲鐘。寺廟所在的山崗上不斷地有石頭瓦塊飛落。山下的人驚恐地仰望著上面的寺廟。在田地里干活兒的女孩兒也曾被飛落的瓦片擊中受了重傷。
“是光明寺的小和尚和我們這兒的淘氣孩子們聚在一起玩打仗游戲呢。”山腳下的人家,找了三四個人到廟里,站在正殿前一看,驚得目瞪口呆。正殿到處是灰,殿內(nèi)、殿外一片狼藉。香爐破了掉在地上。可能是被當成旗子用過,破裂的金絲繡花禪帳被扔在地上,鼓面也裂開了。
“莊坊呀!”
“與作!”父母們找著各自的孩子,但不僅沒見到小和尚日吉,連自己家的頑皮孩子也都突然藏了起來,不見了。
“再跟這寺里的猴子玩,就不讓你們回家了!”父母們說著。
他們下山后,山上立刻又殿堂大動,草樹搖晃,石瓦橫飛,鐘聲大鳴。日暮時分,在眾多吵鬧著下山的孩子們中總有二三個折了手的,腫了包的,滿身是血的。
一天,去化緣的兩個和尚辦完了事,回到寺中,站在正殿前,互相驚愕地看著。內(nèi)殿的大香爐一分為二扔在地上。這個香爐是現(xiàn)在本寺唯一的施主新川的瓷器店老板拾次郎三四年前供奉的。
捐獻這香爐時,拾次郎是這樣說的:“這是伊勢松阪一位故去的大人特別燒制的瓷器。對我來說是深有淵源,就像是有生命的遺物一般。上面畫著有我們回憶之地的山水風物,我將這盡心竭力制作的香爐敬奉給貴寺,希望能作為寺寶傳承后世。”
平時,這香爐都是裝在箱中珍藏的。大概七天前,因為瓷器店的夫人來寺里拜佛才取出。用后就一直放置,沒有收起。現(xiàn)在這香爐碎了,和尚們驚得面無顏色。這事傳到病重的住持耳中,要是病情加重的話……二人為此擔心不已。
“是猴子干的吧?”
“對了,沒有別的孩子比他更淘氣了。”
“怎么辦呢?”兩個和尚立刻把日吉拽來,追問香爐的事。日吉則說在正殿玩耍的不止是自己一個,雖然他不記得誰打碎了香爐,但也說了“對不起”。
他道了歉,兩個和尚反而更加生氣,這可能也跟日吉天生的面相和一副不在乎的神情有關(guān)。
“這個混賬東西!”
二人把日吉的手綁在后邊,捆在了正殿的圓柱上。
“這幾天就這么綁著吧,讓耗子吃了算了。”和尚罵道。
但對日吉來說,這已經(jīng)是習以為常的事了。讓他難過的是第二天朋友們來了,他不能一起玩了。
“喂,把繩子解開,不解開的話,我就打扁你們!”日吉恐嚇著。
大家看到日吉都被懲罰了,就都跑了。偶爾遇到這事的來參拜的老人、村里的女人都指著日吉“哎呀,猴子!”“活該!”他們笑著嘲諷他。慢慢地,他的小小的靈魂低語著:“記著現(xiàn)在,記著現(xiàn)在。”他自己安慰著自己。
同時,他小小的身體背靠著廟里的大圓柱,這更讓他熱血沸騰起來。這二者結(jié)合起來,讓他抿起嘴,對自己的慘痛遭遇說了句“什么嘛!”轉(zhuǎn)而露出無畏的表情。靠了靠柱子,他睡著了,然后,又流著口水醒了過來。受罪的日子很長,日吉開始覺得無聊了。
一天,他突然被還擺在他面前,裂成兩半的香爐吸引了。香爐的底部寫著“五郎大夫祥瑞之制”幾個表明作者身份的小字。瀨戶村很近,尾張附近是瓷器的產(chǎn)地。讓日吉更感興趣的不是瓷器,而是大香爐上藍彩描畫的山水。
“這是哪兒呢?”他無聊地看著,隨心所欲地放縱著自己的想象。白瓷上只用藍色描繪的山呀,石橋呀,樓閣呀,人物呀,以及在日本見都沒見過的船呀,服飾等,讓他十分困惑。這份不解讓少年的求知欲膨脹,進而放飛自己的想象。
“這樣的國家,有嗎?”正百思不解時,他的腦中靈光一現(xiàn)。那是不知何時,被別人教導的,還是聽別人說的,他自己已經(jīng)完全忘記,因苦惱思索而閃出的一念。
“對了,是唐國的畫兒。”日吉獨自快樂著。他看著瓷器上的畫兒,靈魂已飛往大唐神游。
日暮時分,化緣回來的兩個和尚覺得日吉一定已經(jīng)哭得蔫了,來到前面一看,日吉在那兒抿嘴笑著。
“不行了,責打也沒有用。這家伙將來太可怕了,把他送回父母那兒去吧。”和尚嘆息道。
因為出家的見證人加藤就住在藪山下,晚上,一個和尚讓日吉吃了飯后,就帶他下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