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6 章
姜氏見郭朗和李承煜于嘉德殿。李承煜跪地說自己無能,未能及時(shí)覺察留王的叛亂之心,令陰謀得逞,先帝駕崩,他在陳太后的送葬半途被迫以兵事阻止留王叛亂,驚擾到了姜氏。
李承煜請罪過后,郭朗便詳稟了前夜在送葬路上發(fā)生的驚天巨變。姜氏得知,連楚王那個年幼的孫兒也在當(dāng)夜被留王斬草除根,當(dāng)太子帶人趕去想要救助之時(shí),王孫已是遭難。可憐當(dāng)時(shí)情況太亂,過后雖全力尋找,但到今日為止,連尸首也尚未能夠找到,不禁潸然落淚。
待姜氏悲痛稍定,郭朗便叩請姜氏盡快以太皇太后的名義發(fā)一道懿旨,肅清流言,安撫人心。
也就是說,希望姜氏能坐實(shí)留王叛亂的罪名,如此,李承煜的一切舉動便就合乎宗法,無可指摘。
姜氏一口答應(yīng),但讓提交留王叛亂的卷宗,列上證據(jù)供詞,待她閱鑒過后,她便會發(fā)布懿旨。
覲見進(jìn)行到了這里,姜氏的反應(yīng)和郭朗的設(shè)想并無太大出入。他稍稍松下一口氣。畢竟,那夜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他多少也能猜到一點(diǎn)兒。還有楚王府的王孫,以郭朗的猜測,極有可能是太子一并想要斬草除根,以免萬一日后有人打著為留王伸冤的旗幟用楚王的血脈另立山頭,畢竟,楚王當(dāng)年病死之后,董家也退出了中樞,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誰能確保往后不會有人借機(jī)生事?
現(xiàn)在壞就壞在王孫竟然死不見尸。
這就是個大問題了。王孫到底是真的死于亂兵丟了尸首,還是被什么有心之人給藏了起來奇貨可居?
深追究下去,令人不得不為之憂心。
這令郭朗更加不安,也更焦心如焚,迫切地希望姜氏能再次出面發(fā)話的緣故。現(xiàn)在姜氏給了承諾,問題便就不大了。她要朝廷提交留王叛亂的卷宗,這也無可厚非。
但是他的這一口長氣,還沒來得及呼完,便又停了下來。
姜氏接下來竟建議設(shè)立西域都護(hù)府,說目的是為了和西狄在西域相互呼應(yīng),顯示李朝戰(zhàn)心,以確保在這個皇位交替的過渡時(shí)期震懾東狄,令其不敢心存僥幸有大的舉動,免得給朝廷帶來過大的壓力。
設(shè)立西域都護(hù)府一事,在明宗時(shí)就已提上日程,后來卻因各種原因未能得以實(shí)現(xiàn),隨著明宗駕崩孝昌繼位,此事便也沒了下文。
姜氏現(xiàn)在突然舊事重提,在提出建議之后,讓朝廷予以考慮,若可行,盡快擇定合適的都護(hù)人選,到時(shí)候,與留王叛亂的證據(jù)一并提交給她。
“這兩件事,一關(guān)乎皇室血脈,二利于國家長遠(yuǎn),我無他意,不得不慎重對待。”
最后,姜氏這樣意味深長地說道。
退出蓬萊宮后,郭朗便就明白了一件事。
在不問朝政多年之后,姜氏今日終于出手了。
她要讓秦王做西域都護(hù)。將在外,命有所不受。從而幫他拿掉從孝昌皇帝繼位之日開始便就一直懸在頭上的那把刀。
顯而易見,他的學(xué)生,太子李承煜,在他親手造成的這種局面之下,想要盡快平穩(wěn)上位,為他屠殺兄弟的舉動正名,說“不”的可能性,并不大。
這是一場雙方只有相互妥協(xié)才能各自達(dá)到目的的博弈。
天亮之后,在送葬途中停了三天的文武百官和眾貴婦人終于得以繼續(xù)上路,趕到皇陵將陳太后匆匆入葬,才回到京都,等待他們的,又是訃告天下,一場新的大葬。
一個月后,塵埃落定,疲倦不堪的百官終于得以喘息,接著,姜氏太皇太后之前所提的西域都護(hù)的人選,很快也定了下來,秦王李玄度。
這個提議最先是由端王帶著韓氏和另幾姓開國時(shí)代的老貴族先行提出的,一經(jīng)提出,便就獲得認(rèn)可。朝臣當(dāng)中那些沒發(fā)聲的也都選擇了沉默,沒有一個人站出來持反對意見。
李承煜很快便就批準(zhǔn)了,接著,新帝舉行登基大典。去年自千秋日后便未再露臉的姜氏太皇太后和新帝一道去往太廟祭拜祖宗。
這一個多月來,到處都是亂紛紛的。舉國忙著舉喪之際,禍不單行,半個月前,北方又傳來急報(bào),說東狄有兵馬在邊境集結(jié),似要越境作戰(zhàn),京都里人心惶惶。姜氏沒讓菩珠回□□,以陪伴的名義,一直將她留在蓬萊宮中,直到今日。
這一天,陽光明媚,宮中鳥語花香。
李玄度此前一直在皇陵里,數(shù)日之前,孝昌皇帝的大葬之事全部結(jié)束,他方回到京都。今日他來了蓬萊宮,一是探望姜氏,二來,也是為了辭行。
作為首任的西域都護(hù),他即將離開京都,踏上他未知的出關(guān)西去之路了。
姜氏見他于寢宮。今日她也不像平日那樣穿著簡素,特意穿了件絳色綢平金銀串珠繡吉祥萬字紋的宮裝,人顯得精神矍鑠,看著李玄度跪拜在她的膝前,向她辭別,笑吟吟地叫他起身。
李玄度不起,再三叩拜,聲音微微哽咽:“因不孝孫之事,皇祖母憂心煩擾,孫兒愧疚萬分。皇祖母的恩情,孫兒銘記于心。此去不知何日歸來,盼皇祖母保重,往后頤養(yǎng)天年,勿以孫兒為念。”
姜氏讓他也不必掛念自己,叮囑他出關(guān)后,須萬事小心。
李玄度答應(yīng)了,依舊跪在她的面前,遲疑了下,再次叩首道:“關(guān)于姝姝,孫兒有話要說。西域不比關(guān)內(nèi),孫兒此行,除沿途兇險(xiǎn),那些小國,亦朝秦暮楚,搖擺在我李朝和東狄之間。孫兒想到姝姝父親當(dāng)年的遭遇,心中便覺不安。且孫兒即便到了那邊,未落腳之前,怕也照顧不到她的周全。故孫兒想拜托皇祖母,可否代我先照看著她些,待孫兒能夠自立,再將她接去,如此對她也好。”
姜氏看了他一眼,沉吟道:“此事還是待我先問問她,看她自己如何說吧。”
菩珠就藏在外面,早已將里面的動靜聽得一清二楚。
她心中有些氣苦。
先前李玄度擬走西海道,要將她留給姜氏,她無話可說。
如今他能從玉門出關(guān),他竟也想著將她留下。
他便真的如此恨不得她能轉(zhuǎn)投別人懷抱?
她胸中一陣氣血翻騰,方才強(qiáng)行忍著,才沒有立刻沖進(jìn)去打斷他的話,聽到姜氏如此開口,深深呼吸了一口氣,穩(wěn)住情緒,這才走了進(jìn)去,跪在他的身邊,聽完姜氏問自己如此做想,抬起頭,望著姜氏道:“稟太皇太后,我雖愚鈍,亦無本領(lǐng),但我不懼兇險(xiǎn),我會盡力顧好自己周全,不給殿下拖后腿!”
她說完,眼角風(fēng)瞥到李玄度似乎轉(zhuǎn)過臉,看向自己。
她雙眸一眨不眨,凝視著面前的姜氏。
姜氏看著她,片刻之后,仿佛下了決心,再次開口,這回卻是說給李玄度的。
姜氏道:“你二人是夫婦,當(dāng)彼此扶持,分開不利。何況姝姝有如此決心,難能可貴。你帶他去。”
李玄度和轉(zhuǎn)向了自己的菩珠四目相對,面上掠過一縷復(fù)雜的神色,頓了一頓,他扭回臉,低聲說道:“孫兒領(lǐng)命。”
姜氏點(diǎn)了點(diǎn)頭,又道:“不過,塞外不比關(guān)內(nèi),確有諸多艱險(xiǎn)。往后你要善待姝姝,祖母不許你對她有半點(diǎn)的欺負(fù)。”
姜氏命李玄度帶她同行,她就已經(jīng)很高興了,沒想到此刻還會這般叮囑他。
她忍不住,帶著幾分勝利者似的小小得意,又偷偷地看了眼身邊的人,見他眼睛盯著地面,口中應(yīng)是,態(tài)度顯得很是恭順。
姜氏又吩咐了些別的事,最后笑著頷首道:“往后只要你二人同心戮力,相互扶持,我便沒什么不放心了。既要一起走,想必還有許多事,我這里也無事了,你帶姝姝去吧。”
李玄度沒再說話,依言默默起身,轉(zhuǎn)身而去。
李慧兒紅著眼圈送菩珠出宮,依依不舍。菩珠低聲和李慧兒說著離別之話,快出寢宮大門之時(shí),停步再次回首,看見姜氏被陳女官攙扶著,慢慢地跟了出來,最后立在寢宮那道殿階的門檻之后,目送著自己和李玄度。
暮春的陽光照在殿階之上。姜氏白發(fā)愈顯,唇邊卻是噙著笑,見她回首,拂了拂手,示意她出宮去。
她心中的離情一時(shí)更濃,這時(shí),比她先走一步本已到了宮門檻后的李玄度忽然又奔了回來,疾步奔回到殿階之下,撩起衣擺,跪在一片堅(jiān)硬的磚地之上,再次朝著殿階檻后的姜氏恭恭敬敬地叩了三首,完畢,起身掉頭,疾步而去。
這一次,他的身影,終于徹底地消失在了殿門之外。
回往□□的路上,菩珠坐在馬車之中,眼前仿佛依然浮現(xiàn)著姜氏含笑立在殿階檻后受李玄度回身跪拜,眼角隱隱淚光閃爍的一幕。
今日的這場見面,菩珠注意到姜氏一直都是面帶笑容。直到這最后的一刻,她終于還是感情流露。
她為這祖孫二人分別之際的拳拳之心和眷眷之情備受感動,心中暗暗祈祝,愿一別之后,還有再見,而再見之時(shí),一切依舊還是如同今日,春光明媚,松柏齊肩。
回到□□,李玄度便入了靜室。
菩珠此前已經(jīng)做好要跟著他走的準(zhǔn)備,早就暗中吩咐人收拾好要帶走的東西了。回來后,處置完走之前的一些人□□,王姆也回來了,向她通報(bào)百辟司那邊的最新消息。
王姆告訴她說,百辟司已打聽到了確切的消息,她要找的人就在沈家。但這是他們能做到的全部了。如何將人從沈家救出,他們無能為力,請她自己另想辦法。此刻還有一個消息,沈皋為護(hù)駕不幸身死,得了厚葬的恩賜,他的侄兒沈D如今也趕了回去,正在操辦喪事。
菩珠獨(dú)自在屋中坐了片刻,終于下定決心,去了靜室。
她敲開門,鼓起勇氣,第一次將自己的顧慮原原本本說給了李玄度,最后道:“殿下,阿姆是我在這世上剩下的最后一個親人了。雖是不情之請,但我還是懇請殿下,能否想想法子,幫我將她救出。”
李玄度正親自收拾著靜室里的東西。屋中到處都是書,橫七豎八地胡亂放著,顯得十分凌亂。
他將一些從前從紫陽觀中借來的道經(jīng)整整齊齊地裝入書箱,命駱保派個人送到紫陽觀去還給真人。聽完她的話,說道:“我忘了告訴你,半個月前,我已叫葉霄去辦這件事了。”
菩珠愣住,待反應(yīng)過來,意外不已,心中更是感動,眼眶忍不住都微微紅了起來,至于心中那一縷原本因他不想帶自己同行的氣惱也煙消云散了。
“多謝殿下掛心,我真的十分感激!”
李玄度的視線從手中正翻著的一本書上抬了起來,望向神色激動的菩珠,解釋道:“你阿姆萬一繼續(xù)落入新帝之手,于你不利,于我更是如此。此事其實(shí)從來便不是你一個人的事,你不必掛懷。”
菩珠微微一怔,一時(shí)說不出話了。見他說完便又開始忙碌,在一旁看了片刻,忍不住討好地說:“殿下,我也幫你收拾吧……”
她拿起幾冊放在自己手邊案頭上的書,殷勤地遞了過去。
李玄度抬頭看了她一眼,接過書,卻沒放進(jìn)書箱,又輕輕放回在了案上,微笑道:“這幾冊不是要帶走的。”
菩珠訕訕地收回了手,再站片刻,自覺此間好似沒有自己的落腳之地,只好改口道:“那我再去瞧瞧我那邊要帶走的東西,免得遺漏。我先去了。”
李玄度點(diǎn)頭:“去吧。”
菩珠在門口悄悄地轉(zhuǎn)頭,瞥了他一眼。
他依然低著頭,在忙他的事情。
她咬了咬唇,走了出去。
明日要帶上路的行裝,除了必要的四季衣裳,剩下她帶的最多的,是百病醫(yī)藥和各種到了那邊可能要用到的備用之物。
夜?jié)u漸地深了,李玄度還沒回寢堂。菩珠一個人等了良久,忍不住又找去靜室,發(fā)現(xiàn)他已不在那里了。
她想到一個地方,轉(zhuǎn)身去了放鷹臺。
她入了那扇半開著的舊門,循著依然被荒草淹沒的小路,最后尋到了那座高臺之前。果然,遠(yuǎn)遠(yuǎn)看見高臺的頂上仰面臥著一道身影。
那身影被夜色吞沒,剩個隱隱約約的輪廓,安安靜靜,仿佛就這樣在放鷹臺上睡了過去。
菩珠藏身在殘?jiān)螅箾]有勇氣現(xiàn)身,默默地看了片刻,悄悄退了回來。
這一夜他是下半夜才回來的。菩珠裝作睡著了,他輕手輕腳地上了床,躺了下去,便似沉睡過去,直到天亮。
第二天便是西域都護(hù)秦王李玄度離京西去的日子。同行之人不多,除了一隊(duì)護(hù)衛(wèi),便是導(dǎo)人、譯人和醫(yī)官。等到了玉門,那里有五百士卒會隨他出關(guān)。
當(dāng)天來替李玄度送行的,只端王和韓榮昌二人。端王的神色,難掩悵然,韓榮昌卻是談笑風(fēng)生,說送完李玄度,回去他便也要出發(fā)北上了。
東狄人在北境滋事,闕王送來信報(bào),朝廷派他前去鎮(zhèn)邊。
李玄度和他彼此互道珍重,飲完端王斟上的酒,緊緊地握了握韓榮昌的手,再向端王拜謝,隨即轉(zhuǎn)身,上馬帶著隊(duì)伍出發(fā)離去。
菩珠坐在一輛簡車之中,遙望著被漸漸拋在身后的京都,想起了去年她來時(shí)的情景。
亦是這般的春深時(shí)分,然而此時(shí)心境,卻早已大不相同。
去年剛來的時(shí)候,她對這里充滿憧憬。
而此刻,她就要離開,對著身后這座被馬車拋得越來越遠(yuǎn)的京都,她竟感覺不到半點(diǎn)的眷戀和不舍。
她心中唯一的牽掛,便是她的阿姆。
倘若阿姆能夠平安歸來,伴她一道踏上新的旅途,她將再無半點(diǎn)遺憾。
可是她的阿姆,究竟還能不能回來?
……
沈D望著面前這個被他找到了的啞婦,面上不動聲色,心中卻是猶豫不決。
李承煜登基后不久,便向他要一個人。他的叔父沈皋從前為了脅迫秦王妃而秘密拘了起來的秦王妃身邊的一個啞婦。
據(jù)說這個啞婦陪伴秦王妃多年,從小到大,從發(fā)邊到歸京,秦王妃和她感情極深,情同母女。
他回來后,很快便找到了這個啞婦,一起帶過來的,還有據(jù)說是這啞婦的兒子兒媳。
她的兒子兒媳極好對付,市儈之人。對這個多年沒有一起生活的啞母,并無什么真情實(shí)感,簡單恐嚇之下,便就恐懼萬分,生怕牽連到自己一家人,朝啞婦磕了個頭,丟下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現(xiàn)在剩下這個李承煜要的啞婦,沈D猶豫著,該如何處置。
李承煜要人,他身為臣子,不可能不給。
人都已經(jīng)來了,就等在外頭。
但就這么將人送出去,想到李承煜待大位穩(wěn)定之后,必會以這啞婦為手段對她實(shí)施威脅,他的心中便又有些不快。
他沉吟了良久,慢慢走到啞婦的面前,淡淡地說了幾句話,隨即命人將她送出去,交給外面還在等著的人。
他目送著這啞婦漸漸消失的身影,想到她方才臉色蒼白,眼眶濕潤,唇微微顫抖的樣子,緩緩地吁出了一口氣。
他亦不忍讓秦王妃就此失去這個啞婦,但他更不能容忍這啞婦轉(zhuǎn)落入李承煜的手中。
這樣做,雖有些冷酷,但于秦王妃而言,未嘗不是一種助力。
至少往后,她不必再因軟肋而遭人挾持了。
日后不管她知道了會是怪他還是理解他,他其實(shí)是在幫她解決麻煩。
沈D在心中想道。
阿菊坐在那輛來接她的小車?yán)铮恢赖戎哪康牡赜质呛畏健?br/>
但是她的心中終于明白了過來,原來真的像她此前日日在心中猜測的那樣,她已經(jīng)變成了別人用來威脅小女君的一樣?xùn)|西。
如今的她對小女君非但沒有半點(diǎn)用處,還是一個累贅,徹底的累贅。
她若是不死,再這樣糊里糊涂地被人帶走,往后只會給小女君帶去更多的麻煩。
她拔下了頭上的一支發(fā)簪,將鋒利的簪頭毫不猶豫地對準(zhǔn)了自己的咽喉。
……
一個月后,菩珠回了河西。
國喪剛過,邊境不寧,楊洪為防備東狄人的襲擾,這段時(shí)間親自去往邊境巡邊,不知秦王夫婦路過。
菩珠知李玄度和自己現(xiàn)在身份有些特殊,為了避嫌,在路過郡城之時(shí),也未去打擾他。一行人馬只低調(diào)趕路,于這天夜里,抵達(dá)了她曾生活過的福祿鎮(zhèn),住在她再熟悉不過的福祿驛舍里。
驛丞還是從前的許充,一天前便就獲悉新任西域都護(hù)秦王李玄度夫婦將會抵達(dá)自己這里,早就做好了了準(zhǔn)備,今夜接到了人,殷勤招待。
回到了熟悉的地方,想到從前和阿姆在這里做事阿姆安排她燒火的日子,想到第一次遇到李玄度,在鎮(zhèn)外被他撞見她和崔鉉夜半私會的舊事,雖行路疲倦,菩珠卻是心潮起伏,絲毫沒有困意。
李玄度今晚不知去了哪里,一直還回房。菩珠心里有些記掛,在驛舍的屋中坐了片刻,正想出去看看,駱保忽然來了,笑嘻嘻地道:“王妃快來,有個好事。”
菩珠問他是何好事,他又不說,一副神神秘秘的樣子,就只說好事。
菩珠被勾出了好奇心,反正也無事,便隨他出屋,一邊走一邊道:“你若是騙我,我饒不了你!”
駱保道:“奴婢哪里來的膽子敢騙王妃,等見了,王妃就知道了。”說著停在一間屋前,指著里頭笑道:“王妃您看,里頭是誰。”
菩珠忽想到了一個人,心跳有些加快,但卻又不敢相信自己運(yùn)氣真的會這么好。
她遲疑了片刻,終于還是抬起手,試探著,慢慢地推開了面前這扇虛掩的門,抬起眼睛,便看到一個婦人坐在屋中,回過頭來,和她四目相對。
她呆住了。
“阿姆!”
她反應(yīng)了過來,高聲喚了一聲,眼淚立刻奪眶而出,飛快地沖了進(jìn)去,不顧一切,一頭便撲到了阿菊的懷里。
她死死地抱著她的阿姆,把臉埋在阿姆那熟悉的溫暖又柔軟的懷中笑了片刻,新的眼淚便又流了出來,忍不住哭,哭個不停。
阿菊早也淚流滿面,緊緊地抱著她的小女君,片刻之后,輕輕拍著她的身子,哄她。
駱保站在一旁,眼睛也看紅了,低頭抹了下眼睛,退了出去,走到屋外的院子里,對著李玄度道:“王妃已見到阿姆,歡喜得不行,抱著又哭又笑,跟個孩子似的。”
李玄度看了眼那間亮著燈火的屋,沉默了片刻,轉(zhuǎn)頭對葉霄道:“這趟辛苦你了,你立下大功,去休息吧!”說完,又對駱保道:“你去服侍王妃吧。”
菩珠在屋中抱著阿姆哭哭笑笑,許久,等情緒終于有些平復(fù),想了起來,擦去眼淚,轉(zhuǎn)頭看見駱保自己又回來了,眼睛紅紅,跟只兔子似的,問:“你哭什么?”
駱保吸了吸鼻子:“奴婢是看王妃哭,覺著心酸,也就跟著哭了幾聲。”
菩珠忍俊不禁,嗤地笑了起來,依然緊緊地抱著阿姆,忽然發(fā)現(xiàn)她的咽喉處有一處疤痕,嚇了一跳:“阿姆你怎么了?怎會傷到這里?”
阿菊急忙搖頭,表示自己沒事,叫她不要擔(dān)心。
駱保忍不住道:“方才聽葉侍衛(wèi)長說,新帝要將阿姆帶走,他跟蹤攔截,救下了人。幸好出手及時(shí),若再晚一些,阿姆怕是已經(jīng)沒了!她當(dāng)時(shí)正在自裁,拿簪子在刺喉嚨呢……”
菩珠呆住了,凝視著阿姆,眼淚漸漸蓄滿了眼眶,見她笑著搖頭,再次抱住她,哽咽道:“阿姆,你怕連累我,自己才不想活了是嗎?你這般刺自己,難道不疼嗎?”
眼淚落了下來。
阿菊凝視著她,抬手替她擦去眼淚,想了下,指了指她,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搖頭。
菩珠一下明白了,阿姆是說,自己在她的心里,她愛自己,她想保護(hù)自己,所以一點(diǎn)兒也不覺得疼。
菩珠再次落淚,忽見她握住了自己的手,拿開衣袖,看著腕上還留著的那道明顯的傷痕,顯得吃驚而擔(dān)憂,急忙笑著道:“是我自己不小心割傷的,不疼。況且早就好了。阿姆你莫擔(dān)心。”
安慰完阿姆,菩珠告訴她,他們將要去的地方。
“阿姆,往后我們再也不分開了,好不好?”
阿菊含淚,笑著用力點(diǎn)頭,緊緊地抱住她。
夜?jié)u漸地深了,菩珠終于和阿姆說完了想說的話,讓她先休息,自己對鏡,擦去面上殘余的淚痕,回到住的地方,看見李玄度回屋了,但沒睡,還坐在桌邊,就著燭火在看書。
她慢慢地走了進(jìn)去,向他道謝。
李玄度抬眼,見她停在面前,一雙美眸一眨不眨地凝視著自己,滿是感激之色,便笑了起來。
“不必謝。我說過的,這也是我的事。你阿姆能平安回來就好。”說完見她還那樣立著,頓了一頓:“無事了便睡吧,明早還要行路。”
他放下書站了起來,走到床前脫去外衣,甩了靴子,躺下去便閉上了眼睛。
菩珠慢慢脫去衣裳,留睡覺的一件輕薄羅衣,吹滅燈火,像往常那樣爬上床。黑燈瞎火的,膝壓到了衣角也不知道,繼續(xù)爬,被絆了一下,手腳便失了平衡,竟撲到他的身上,胸|前的柔|軟,也不小心地壓在了他的臂上。
她感到他的身體仿佛一僵,但沒動,似在默默等她自己爬下去。
上郡那一夜后,兩人便再沒有一起過了。
是不是他太久沒有碰她的緣故,此刻這無意的帶了點(diǎn)小小親密的身體接觸,竟也讓她感到
心跳有些加快,耳朵微熱。
她遲疑了下。
或是迷離夜色給了她莫大的勇氣,等到她自己醒悟的時(shí)候,她才發(fā)現(xiàn)她非但沒有從他的身上爬下去,反而伸出胳膊,輕輕地?fù)ё×怂硐逻@個仰臥在床上的男子的脖頸。
“殿下……”
她又聽到一聲低低的,似含著幾分細(xì)弱的咻咻氣息的嬌喚之聲,在她的耳邊響了起來。
那是她自己的聲音。片刻之后,感到他還是沒有動,卻也沒有將她推開。
“殿下……”
她鼓起勇氣,又喚了他一聲,聲音甜糯,好似一塊含進(jìn)嘴里便就融化的蜜糖。她閉上了眼睛,將微熱的面龐貼在他的胸|前,張嘴,仿佛一只小獸似的,用齒輕輕地叼住了他的衣襟,往一側(cè)扯開了些,咬著他露出來的一片胸膛。
一雙手忽然搭在了她的腰上,將她從他的身上輕輕地推了下去。
李玄度的聲音跟著也在她的耳邊響了起來。他仿佛遲疑了下,低聲說:“姝姝,我要是沒記錯,這幾日應(yīng)當(dāng)是你易孕的日子。我知你想生個孩兒,但如今還不是能要的時(shí)候。等到了那邊我落穩(wěn)了腳,咱們看情況再生,可以嗎?”
他頓了一下,又道:“往后你不用特意討好我,是真的。你放心,答應(yīng)過你的,只要能做到,我不會食言。”
他說完,將她被他推下去后便就歪趴著沒有動過半分的一具身子給抱正了,抱她躺好,躺在枕上后,又替她蓋好被子,最后跟哄孩子似地摸了摸她的頭,道了聲“睡吧”,隨即收回手,輕輕地翻了個身。
一切就這樣結(jié)束了。
一顆眼淚,從菩珠閉著的眼角悄悄地流了下來,落入鬢發(fā)。
京都郊外野村那一夜后來的那種感覺,又一次地朝著她襲了過來。
上郡馬場那一日,他的千里相思一腔熱情,被她的無心無情給冷卻掉了。他現(xiàn)在是徹底地認(rèn)清了她這皮囊下的真面目,從今往后,再也不會迷戀她了嗎?
聽他方才這一番話的意思,往后他是打算和她一直這樣相敬如賓地過下去了。他會對她好,負(fù)起他的責(zé)任,但她大約永遠(yuǎn)也不會再有機(jī)會,聽到他像那日在紫蘿樹的秋千架下那樣,說心悅她,思念她的話了。
為什么,她的心竟微微抽痛,連呼吸都是難以為繼的感覺。
黑暗中,她摸上了自己左手腕上那道或許需要很久才能褪去的傷痕,想起了阿姆今夜對自己說,她愛自己,她想保護(hù)自己,所以她的傷一點(diǎn)兒也不會覺得疼。
那么她呢,菩珠在心里問自己,她是不是也愛上了他,愛上這個名叫李玄度的男子?
所以那日,為了脫身救他,她可以毫不猶豫地傷害自己,就像阿姆一樣,半點(diǎn)兒也不覺得疼痛。
所以那日,她才會回答姜氏,她要和他一同出關(guān),不愿獨(dú)留京都。
所以今夜,她才想要和他睡覺,根本不是像他說的那樣,是出于討好,或者出于生孩子的目的?
盡管他也沒說錯,從前她確實(shí)是那般想的。
她慢慢地張開眼睛,轉(zhuǎn)過臉,盯著身畔這仿佛已經(jīng)丟下自己熟睡的男子的身影輪廓。
傷了他的心,令他一腔熱情冷卻,她后悔了,真的,但是后悔有什么用?
她對他沒了從前的吸引力。
他再不會迷戀她了!
一陣難過得猶如就要窒息的感覺之后,菩珠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氣,命令自己冷靜下來。
方才他把話都說得如此明白了,她也不會再強(qiáng)求了。
但是……
她反復(fù)地摸著自己手腕上的那道傷痕,心中那個原本已經(jīng)消失了許久的小人,再一次地倔強(qiáng)冒頭,最后終于又跳了出來。
李玄度可以不再迷戀她,不再愛她,但她卻不能真的從此就一直看不起自己了。
即便往后,她依然還是以做皇后為目標(biāo),她要做的,也應(yīng)該是一個日后能夠和他比肩的,讓他不是出于教養(yǎng)去道歉,而是真心收回她給別人提鞋也不配的這樣的話的皇后。
她可以沒有足夠的能力和擔(dān)當(dāng),但她最不缺的,便是堅(jiān)定的心志和不會放棄的努力。
何況現(xiàn)在再壞,也壞不過從前。
連阿姆都能回來,再次陪在她的身邊了,這難道不是一個好運(yùn)的新的開端?
磕磕絆絆,這輩子她終于走到了這一步,很快就要出關(guān)。
新的一切,在前頭等待著她。
她悄悄地抹去了眼角的那道淚痕,在心中對著自己,一字一字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