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8 章
午后的講經(jīng)法堂,李玄度未現(xiàn)身。
對面少了一個拿那種目光瞧自己的人,菩珠原本應(yīng)該感到舒服不少,但想到中午發(fā)生的那些事,又心煩不已。
回想幾個月前,在她剛離開河西的時候,她對那個她兩輩子加起來生活了快十年的地方,沒有半點留戀,覺著那地是她夢魘的起始之地。
現(xiàn)在想想,離開河西之后,她所有的事情,竟沒一件是順利的,現(xiàn)在就連崔鉉也變了。
他要留在京都,這一點菩珠完全能夠理解,并且她也希望他能早日出人頭地,恢復(fù)他祖先時代崔家的榮光。但今天的見面,他帶給她的那種全然陌生之感,尤其他竟那樣質(zhì)問自己,想起來便令她感到難過。
這個世上除了阿姆,她沒有親人,她也沒有朋友。崔鉉在她心里,原本或許就是一個屬于朋友那種身份的存在。她珍視來自那個河西少年的對自己的無條件的好,這也是為什么她來到京都之后,雖然身邊急需得力幫手,卻始終不想讓崔鉉卷入自己這些事里的緣故。
而現(xiàn)在,她有一種感覺,除了她心愿依然如故,別的一切都變了,和以前不一樣了,包括崔鉉。
她怔了片刻,忽想起自己中午立下的決心,再不聽講,猶如許愿不還,是為不敬,急忙驅(qū)散腦海里的雜念,打起精神聽經(jīng)。
傍晚講經(jīng)告終,姜氏和法師談了幾句感悟的禪理,今日的安國寺禮佛便結(jié)束,預(yù)備起駕回宮。
山陽斜照,晚鐘聲聲,幾只暮鳥掠過大雄寶殿前的一座寶塔,在空中留下了一道翅影。
住持領(lǐng)著僧人列隊送行。
菩珠和李慧兒跟著姜氏出來,李玄度從山門的方向快步入內(nèi),到了近前,也未看菩珠一眼,只微笑著向住持雙手合十,行過拜謝之禮,隨即引姜氏出去,上了一張坐輦,其余人在后跟隨下了山,像來時那樣,各自登上馬車。
懷衛(wèi)還是和菩珠李慧兒同車,擠在中間,因今日玩得開心,一路之上,高高興興地談?wù)撝F(xiàn)在熱切期待的秋狩。
“聽說陛下會攜妃子,京都里的好多夫人帶著家奴也會隨行,好多好多人!獵場有離宮,住不下,就住在帷幄搭的帳里。我在銀月城就睡過,晚上醒來,睜開眼睛就能看見星星。你們想不想去?”
他扯了扯李慧兒的衣袖。
“你要是想去,我就去求外祖母,讓你和我一起去!”
李慧兒咬了咬唇,眼睛亮晶晶的,但看菩珠沒說話,又遲疑了,小聲說:“我也能去嗎……四嬸你去不去?”
菩珠還沒回答,忽然感到馬車停了下來,前頭傳來一陣嘈雜之聲。
懷衛(wèi)立刻從車窗里探出腦袋,嘴里道:“前頭好多人擠在路上……咦,他們在作甚?拿了好多吃的東西!”
姜氏車也停下,李玄度守在近旁,韓榮昌縱馬到了前頭探問情況,很快回來,對李玄度低聲道:“乃是附近翟莊李莊兩個地方的鄉(xiāng)老。莊中有人為寺院耕田,得知太皇太后攜小王子今日到寺院禮佛,因記念大長公主當年的和親之德,莊中村老便領(lǐng)人出來于道上獻食,請小王子受納。”
在先帝宣寧三十年金熹大長公主和親西狄之前的對狄戰(zhàn)事中,翟莊李莊有許多青壯曾被征召參戰(zhàn),戰(zhàn)事結(jié)束,軍士解甲歸田。那批得以從沙場歸家的老軍,如今人雖老去,但對大長公主卻始終懷了很大的敬意,得知她所生的小王子今日要從這里路過,領(lǐng)著子孫和莊人出來獻食,以表對大長公主的崇敬感激。
李玄度將情況轉(zhuǎn)給馬車中的姜氏。
姜氏看了眼前方那些等在路邊高高托起各種吃食的莊人,有所動容,便命李玄度將懷衛(wèi)牽去,象征性地受些谷黍,再叫懷衛(wèi)代大長公主向莊人還禮致謝。
李玄度受命,走來對懷衛(wèi)解釋了一番。
懷衛(wèi)終于弄明白了,原來莊人拿著吃食攔路是想獻給自己……不對,是獻給母親,但和獻給自己也差不多了,本就喜歡出風頭,頓時得意洋洋,迫不及待地想要過去,李玄度說什么他應(yīng)什么。
李玄度叮囑完,將他從馬車上抱了下去,牽著他手朝莊民走去,到了近前,放開了他。但自己還是站在他的身旁,一是看著,免得他得意忘形,二也是為了保護,以防萬一。
領(lǐng)頭的莊民是個跛腿的白發(fā)老軍,看到懷衛(wèi)十分激動,叫一個少年獻上一頭羔羊和一斗粱米,放開拐杖,顫巍巍地跪下去道:“當年若非大長公主出塞換得邊疆安寧,朝廷許四十歲以上老軍解甲,老朽也不能得以歸鄉(xiāng)抱子。大長公主對老軍之恩,無以為報,特獻乳羊粱米,物雖賤,卻是老朽全家的一番心意!”
老軍話音落下,身后跟來的那些莊民亦紛紛同獻。有提著今日新捕的魚的,有舉著面餅的,還有抱著家養(yǎng)雞鴨來的,應(yīng)當全是各家能拿出的最好的東西了。
懷衛(wèi)大模大樣地上去,伸手將領(lǐng)頭的跛腿老軍從地上扶了起來,看向一旁的李玄度。見他朝自己微微點頭,信心大增,便清了清嗓,大聲地照著方才他叮囑的那樣說道:“王者治天下,以安民以本!小王母親當年出塞,乃是為了萬民之安,若能換來爾等這些于國有功的老翁公們安居樂業(yè),則小王之母亦心多寬慰。”
他從陳女官的手中接過一只小口袋,走到那斗粱米前,抓了幾把粱米放進口袋,扎了口,又道:“多謝老翁公和眾鄉(xiāng)老至今不忘小王之母,汝之心意,已全部裝入這一袋粱米,小王必將粱米帶至母親面前!”
幾百莊人無不感動萬分。懷衛(wèi)在身后的一片拜謝聲中,被領(lǐng)著回到了車上。
眾人又朝姜氏的馬車行拜禮,祝福長命百歲。姜氏命人打開車門,含笑向民眾點頭致意,問今年收成如何,日子過得怎樣,一番問答往來,這才繼續(xù)上路。
懷衛(wèi)人是回到了馬車里,車也重新動了起來,他卻還伸出半個身子在外,笑嘻嘻地沖著路邊送行的莊民揮手,直到那些人的影子看不見了,這才意猶未盡地縮了回來,問菩珠自己方才表現(xiàn)如何。
菩珠坐在馬車里,親眼目睹了莊民獻食的整個過程。
倘若說,她剛開始還感到驚訝,因前世從未遇到過如此的事,待到后來,心中便頗為感動了,暗暗地也更加好奇金熹長公主,盼有一日能親眼見到她的面,看看她到底是一位何等風采的帝國公主,出塞這么多年了,在這個郊外鄉(xiāng)間的莊子里,竟還有莊民在感念她的名字,此刻聽懷衛(wèi)問自己如何評價他方才表現(xiàn),微笑道:“極好!極有風范!待小王子長大了,必能做個有所為的了不起的王!”
懷衛(wèi)被夸得渾身舒坦,笑嘻嘻地道:“一定一定!日后我長兄做大王,我就幫他做個小王!”
菩珠忍俊不禁,也愈發(fā)下定決心這輩子一定要好好守護小王子,便是不為大局,為如此可愛的懷衛(wèi),也是必須要做的一件事。
她和李玄度隨姜氏到了蓬萊宮,在宮中用了飯,天黑后回到王府。
菩珠沐浴后出來,發(fā)現(xiàn)李玄度又去了他的靜室,一開始沒敢去打擾,心想等到他像前幾天那樣大約亥時回房,自己也就可以休息了。
今夜他卻晚了,過了亥時還是不見回來。
早上起得早,白天一番折騰,菩珠很乏,只好親自去靜室,讓他回房歇息。
他連臉都沒露,只讓那個駱保出來打發(fā)了她,說秦王讓王妃自己先去休息,不必管他。
菩珠以為他還要修他的道,實在是累,反正自己親自來請了,他不回,她也就不等他了,回來上床,很快就睡了。
朦朦朧朧間,她感到自己仿佛已經(jīng)睡了很久,應(yīng)該是深夜,床上才多了個人。
知他回房了,她徹底地放松下來,眼睛一閉又睡了過去。第二天,他又早早起身,不見人了。與此同時,她醒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睡在了床的最里側(cè),身子幾乎貼在了墻角里。
菩珠以為是自己睡夢里滾過去的,也沒在意。起身后,想到昨天最后還是沒有開口讓崔鉉幫自己尋找阿姆的下落,不知道百辟那邊進展如何了。
雖然覺得希望不大,但還是打發(fā)王姆過去,代自己催問。
王姆回來告訴她,那邊還是沒有新的進展,說雖然一直在查,但那家人搬走之后,就和原來的鄉(xiāng)鄰親友徹底斷了聯(lián)系,沒有留下半點可以追尋的線索。眾人都說他們是發(fā)了財,怕別人上門借錢要物,這才躲得干干凈凈,誰也找不著。
皇帝既然要讓一家人消失,又怎么可能留下蛛絲馬跡讓別人能輕易找的到?這是預(yù)料中的結(jié)果,但菩珠還是感到無比失望,想到阿姆為自己付出了這么多,前世還落得個活活累死的結(jié)局,這輩子雖靠著自己的先知躲過了一劫,但還沒陪伴自己過幾天好日子,便又被她那所謂的兒子給接走了,不知所蹤。
她一定天天在想自己,就想自己現(xiàn)在在想她一樣。
菩珠眼睛發(fā)酸,再三考慮之后,決定開口請李玄度幫自己去找找阿姆的下落。
其實從新婚第一天起,她就有了這個念頭,只是開不了口。這幾天感覺他好似漸漸接受了自己的存在,對自己的態(tài)度也不像剛大婚時那么排斥了。這是個好的征兆。等晚上在他面前說幾句好話,再讓他幫忙,照之前幾次求助他的結(jié)果來看,她覺得他答應(yīng)的可能性很大。
這個白天他出去了。
皇帝給他這個閑散親王分派了個事,命他和陳祖德一道,負責下月秋狩的各項事務(wù)的安排和調(diào)度。
菩珠打定主意,花了一個時辰,叫婢女替自己梳了個最近京都仕女最流行的玉蟬髻,鬢邊插了一支碧玉連珠金步搖,只等著他回府,等到戌時,天黑透了,才等到了人。
他在宮衙里已用過飯,回來沐浴更衣后,仿佛沒看到站在他面前的菩珠,雙手一背,趿了雙木屐,出寢堂又去靜室,留下她獨自在寢堂里徘徊,又到鏡前照了照自己。
花顏,云鬢,金步搖。
她終于再次下定決心,帶著準備好的宵夜,來到靜室。
靜室的門窗格子里透出燈色,那個駱保在外頭木立。菩珠問秦王在做什么。駱保道紫陽觀的大真人今日派弟子給他送來了幾冊新的道家典籍,秦王正在里頭研讀。
菩珠點了點頭,從婢女手里接過宵夜,叫駱保讓開,自己推門而入,轉(zhuǎn)過遮目的一道青幔,看見李玄度赤足,身子用他喜歡的那個歪靠姿勢側(cè)臥在云床上,手中漫握著一卷經(jīng)籍似的書卷,果然在看。
她進來,他連眼皮子都沒抬一下,猶如她是中空之人。
菩珠本就想和他處好關(guān)系,何況現(xiàn)在還有事要他幫忙,在心里勸自己,不要在意他的這種態(tài)度。
反正在她眼里,他就是一塊跳板,一件工具。自己何苦要和跳板工具置氣?
菩珠笑道:“殿下,秋分養(yǎng)生,你道家的養(yǎng)生典籍里,想必也有提及。這是我給殿下親手煮的蓮藕秋梨玉露羹,最適合這時節(jié),甘潤去火,殿下要不要先吃幾口?”
李玄度抬了抬眼皮子:“不吃。”
“殿下嘗一口吧……”
他眉頭一擰,露出不耐煩的表情,菩珠立刻止口,決定還是帶回去自己吃算了。
她改口討好:“殿下你在看什么?”
李玄度道:“你來何事?”眼睛依舊盯著他手里的黃卷,聲音干巴巴的。
人都來了,自然要說事。
菩珠暗暗呼吸了一口氣,穩(wěn)住心神,終于把自己的來意講了出來,講完,看著他的臉色輕聲說:“除了殿下,我實在是想不出這事還能找誰來幫我了。你能不能再幫我一次,找我阿姆的下落?”
她屏息,等待著他的回答。
李玄度沉默著。
菩珠等了片刻,心漸漸地涼了下去,覺著他不想插手,但卻不甘心就這么作罷,鼓起勇氣又道:“我也知道這令你為難,萬一皇帝知曉,對你不利,只是……”
“你怎不叫太子幫忙?”
他忽然打斷了她,淡淡地道。
菩珠一愣,一開始還沒反應(yīng)過來,一本正經(jīng)地說:“我說過的,往后我會跟著殿下安心過日子的,這種事怎還會叫太子幫我?”
李玄度冷哼一聲:“罷了,我擔待不起。昨日你不是約見太子于安國寺后山?人既見了面,不過是一句話的事,今夜何必又來尋我?”
菩珠這下吃了一驚,方明白原來昨日自己和李承煜見面之事,他已經(jīng)知道了。
竟埋得這么深,要不是自己今晚有事來尋他,他是不是還打算繼續(xù)這么悶在心里,一直悶下去?
她一時顧不得去想他是如何知曉的,心知是瞞不過去了。
不知道他知不知道崔鉉昨天也在。要是知道,自己隱瞞,就是火上澆油。
若他不知,自己不說的話,該用什么合理的理由來解釋出了后山門遇到李承煜的事?說賞景散步,他怎么可能相信?只怕越描越黑,有欺瞞的嫌棄。
菩珠略一思索,決定還是和他說清楚為好,便道:“殿下你莫誤會。昨日我確實出寺去見了人,但我要見的是崔鉉。他刺殺于你,我極是震驚,這些天心里一直不安,怕萬一還有誤會,想和崔鉉把事情說清楚,免得他再犯魯莽之過。我沒想到那么巧,太子殿下自己找了過來。我真的沒有私約他。但他人都在跟前了,我便借機和他把話也說清楚了。我和他往后再無干系,我只一心跟隨殿下你了。”
菩珠說完,觀察李玄度。
他依然那樣斜臥,面容不見半點表情,雙目竟還落在書上,也不知到底聽進去了沒有。
菩珠等了片刻,心里急,上去便將他手里的書給抽了出來。
“殿下你先聽我說話。我說的都是真的……”
李玄度手中的書被她拿走,突然竟發(fā)怒,神色轉(zhuǎn)為陰沉,抬手一把便將她撳倒在了云床上。
平常看不出來,他臂力實則極大,菩珠手里的書掉落在地,口中驚呼一聲,人便被他撳按著,直接摔仰在了云床上。
伴著一道輕微而悅耳的玎錚之聲,她鬢間插著的那支金步搖從她發(fā)里被甩脫了一截出來,歪戴著,將墜不墜。方才那道玎錚之聲,便是步搖的珠串子被凌亂地甩在云床青竹板上發(fā)出的撞擊聲。
菩珠感到他那只沒有受傷的手沉沉地壓著自己的右肩,重得仿佛她肩上擔了一座小山。
他微微俯身,面向著她,兩只眼睛盯著她,表情兇惡。
全身的血液在這一刻仿佛全部涌到了心口的位置,她胸脯起伏,心跳得厲害,睜大眼睛和他對望著,片刻后,勉強定神顫聲再次辯解:“我若有半句謊言,天打雷劈……”
李玄度盯著她,方才面上的怒容漸漸消失,最后竟露出了一絲詭異微笑。
菩珠打了個哆嗦。忽然感到肩膀一輕,他伸手,將那枚金步搖從自己的鬢發(fā)里緩緩地拔了出來,耍弄似的握在掌心里搖晃了兩下,甩得珠串子瑟瑟作響。
“以前你怎樣我不管,以后別再讓我發(fā)現(xiàn)有昨日那樣的事。”
他將金步搖湊到了她的面頰旁,珠子晃著打了下她嬌嫩的面頰,生疼生疼的。
“腳踏幾只船,踩空翻了的話,可就沒那么有趣了。”
他的表情似笑非笑,輕輕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