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九)平行世界
菩遠(yuǎn)樵歸心似箭,和秦王辭別后,當(dāng)夜回到自己的營帳,收拾好東西,躺下去合了一眼,次日大早醒來,帶著隨行正要出發(fā)上路,忽見對面趕來了一隊(duì)人馬,當(dāng)先那人便是秦王,還以為他是特意早起來送自己的,心里有些過意不去,忙下馬迎了上去,拱手,正要向他致謝,卻不料他道:“菩將軍,孤與你一道上路,回京都。”
菩遠(yuǎn)樵這才留意到他與隨行皆輕裝簡行,果然是要行遠(yuǎn)路的樣子,不禁一怔,心想昨夜去尋他辭別之時,半句也沒聽他提及今日要同行回京,這才過了半夜,他怎突然也要回了?
倒不是說他不能現(xiàn)在就回,而是昨夜看他還毫無準(zhǔn)備,仗雖說已打完了,但此地尚駐有大軍,他若就如此丟下這里的事……
菩遠(yuǎn)樵心中疑慮。因和他多年共事,彼此很是相熟,也沒那么多的顧忌,便道:“臣求之不得,只是這里的事,殿下你……”
他停住,見李玄度爽朗一笑:“昨夜我已將事都交代了下去,且也派人向姜大將軍傳信了,他收到信后,自會主事。”
說著,他頓了一下,神色轉(zhuǎn)為鄭重,道:“實(shí)不相瞞,上月我便收到了父皇的手諭,除了問戰(zhàn)事,說多年未見我了,有些想念,命我戰(zhàn)畢盡快歸京。我亦頗是思念父皇和太后,想著這里也無大事了,故決意回去。”
菩遠(yuǎn)樵再無疑慮,喜道:“如此再好不過了!能與殿下同行,臣求之不得,路上也多個照應(yīng)。”
李玄度客氣了兩句,不再閑話,兩邊人馬會合,與趕來相送的軍中眾人辭別,隨即上路。這一路緊趕,兩個多月后,是年五月,一行遠(yuǎn)人終于抵京。
李玄度踏入京都之地,見滿城煙柳,繁花似錦,想到不知不覺,竟已過去了這么些年。昔日慘綠少年,如今也算榮耀歸來,憶往事,一時感慨無限。
菩遠(yuǎn)樵的心里,可沒他那么多的感嘆,一心只想快些回家和妻女相見,才入了西城門,便就迫不及待地道別,隨即便就和他分道揚(yáng)鑣,打馬而去。
李玄度只能壓下自己那涌到了嘴邊的萬千感慨,目送他背影匆匆離去后,自己亦去往皇宮。
大捷的消息,不久前,以八百里加急傳送回了朝廷,舉國為之歡欣。
明宗如今龍?bào)w雖還算是康健,但也日益年邁,這些年里,漸漸自省,也越發(fā)思念自己那個從小便心地赤誠的幼子。如今獲悉局勢大定,估算著他應(yīng)當(dāng)最快下半年可回朝了,卻沒想到竟收到傳訊,道秦王此刻便就突然和菩遠(yuǎn)樵一道歸來了,欣喜無比,令大開南宮城的朱雀大門,二品之下的百官相迎于道,自己也在宮門內(nèi)等他。見面后,見昔日幼子變成了儀容出眾的青年,身姿挺拔,卓爾不群,心中無限歡喜,父子敘話,又宮中設(shè)宴,為他接風(fēng)洗塵不提。
李玄度與父皇敘天倫、探望祖母姜太后、應(yīng)酬宗室與絡(luò)繹不絕登門拜見的勛貴大臣……事不斷,忙忙碌碌,不得空閑。幾日后,這天他被皇帝帶著去太廟祭拜,事畢,領(lǐng)了皇帝派給他的事,送祭肉去蓬萊宮獻(xiàn)給姜太后。
他出了太廟,在宮門附近看見駱保混在一堆侍從里,探頭探腦地張望著自己,心中便有數(shù)了。覷了個空,從隊(duì)伍里出來。
“殿下,您叫奴婢打聽的,奴婢都給您打聽到了!”
李玄度立刻帶著他來到宮門附近的角落里,命他道來。
當(dāng)年太子宮變之后,有人上表攻擊太子太傅菩猷之,稱他為同謀。秦王向皇帝坦言,自己從前偶然結(jié)識了菩猷之的孫女,當(dāng)日是她聽到祖父勸告太子,告訴自己,他方意識到太子或心有不滿,故有所警惕,這才及時察覺到了太子異動,于那夜帶人護(hù)駕,將叛軍攔在了皇宮之外。
皇帝對太子的逼宮雖感憤怒,但有秦王在中間周旋,怒氣很快壓制了下來,接下來關(guān)于此事的后續(xù)處置,也并未波及過大。
皇帝采信了他的進(jìn)言,非但沒有降罪菩猷之,反而懲戒了誣告之人,以儆效尤。隨后不久,菩猷之遞上了原本就準(zhǔn)備已久的辭呈,告老歸鄉(xiāng)。這些年,他人雖然不在朝廷了,但他的許多門生子弟,依然身居高位,而菩遠(yuǎn)樵因西域之功,這些年也接連升官。如今朝廷對東狄的大戰(zhàn)又取得大捷,他是簡在帝心,圣眷隆重,封侯指日可待。
不但如此,京中人人都知,連當(dāng)今的姜氏太后,對菩家女兒也極是喜愛,常召她入蓬萊宮,平常若去寺廟祈福,也常帶她同行。如今待嫁,自然求者如云。
駱保打聽來的情況,和李玄度先前料想的差不多。
有意向菩家求親的,確實(shí)有端王長孫,齊陽侯府世子,榮祿大夫府公子。
除了這三個之外,讓他意外的是,竟還有他的侄兒李承煜和他的外甥韓赤蛟。
駱保已將這五人的近況全部打聽得一清二楚,記錄在了一本小冊中,簡單稟告之后,便將冊子遞上。
李玄度立刻接過,翻完了冊子,陷入沉吟。
他的外甥韓赤蛟,便是廣平侯韓榮昌和他的姐姐長公主李麗華的兒子,據(jù)駱保查知,他是去年在宮中偶遇了她。隨后便就念念不忘,鬧著要娶她為妻。
韓赤蛟第一個被他否決了。
不但過不了相貌這一關(guān),性格也是不行,太過魯莽,且李麗華韓榮昌關(guān)系不好,那小豆丁若是嫁過去,將來肯定沒有好日子過。
其次是侄兒李承煜。晉王府世子,相貌不錯,文武也算雙全,但是性情偏弱,如此怎能妥善護(hù)小豆丁一生平安喜樂?
況且,他回京雖沒幾天,但也已聽聞了些關(guān)于自己那兩個兄長晉王和楚王暗中較勁的傳言……
也不妥,劃掉!
第三人,齊陽侯府世子,各方面條件總體看著不錯,且聰明好學(xué)。冊子上說他去年參加科舉便就榜上有名,是京都新一代青年才俊中的佼佼者。
竟然沒有缺點(diǎn)?
李玄度努力地回憶,終于讓他想到了一點(diǎn)。
記得這家人,家族龐大,親眷眾多。人多了,關(guān)系就不好處,少不了勾心斗角各種腌H事。小豆丁從小就純真幼稚,根本不懂心機(jī)之事,若是嫁過去,在這樣的人家里做主母,太過吃力了。
也是不行。劃掉。
還有一個榮祿大夫府公子,看小冊子的記載,此人也算是如今京都里的少年才俊之一。但卻頗是風(fēng)流。根據(jù)駱保調(diào)查,說他雖未娶親,但房中已有兩名美姬。
李玄度皺了皺眉。劃掉。
看來看去,最后只剩一位端王府的孫子了,名叫李鼎,也算是自己的侄兒。無論是容貌、人品、才學(xué)、武功、家世,都是不錯,又只比小豆丁大兩歲,看起來很是相配,上上之選。
他問駱保,被告知,李鼎去年底被端王從外放的兒子那里接入京都,如今人就在端王府里。
為穩(wěn)妥起見,他決定親眼去察看一番。
正好去蓬萊宮的路上能經(jīng)過端王府。他便以拜望皇叔為由,登門而入。
秦王回京后,便立刻成為了焦點(diǎn),集榮寵于一身,端王見他主動上門來看自己,很是欣喜,將長孫喚出來見他。
李玄度見這少年果然眉清目秀,一表人才。和他對談,口才流利,言語謙遜,看著,確實(shí)是那小豆丁的良配。
端王命長孫下去后,笑道:“這孩子也到了說親的年紀(jì)。實(shí)不相瞞,你嬸母之前在蓬萊宮里見過一回菩家女兒,回來便就念念不忘,對她很是喜歡。去年將鼎兒接入京中,目的就是為了說親。只是好女百家求,菩家女兒求者眾多,我這孫子卻資質(zhì)平凡,怕他們看不上眼。你嬸母也不管不顧,遣人上門去說親了,至于成不成,就等菩家那邊了,看他們?nèi)绾慰紤]。”
從端王府出來,去往蓬萊宮的路上,李玄度心中一陣釋然。
端王雖是閑散之王,但地位擺在那里。小豆丁若能嫁李鼎,確實(shí)是個不錯的歸宿。
但不知為何,釋然過后,他心底里又空蕩蕩的,便好似……
自己看著長大的小貓兒小狗兒要被人抱走了,往后再也見不到的那種感覺。
這不大好。
女大當(dāng)嫁,小豆丁若能嫁個好人家,他應(yīng)當(dāng)為她高興才對。
李玄度很快驅(qū)掉了心底這不該有的感覺,尋思著等遇到菩遠(yuǎn)樵,須提醒他一下,可考慮和端王府結(jié)親。怕就怕他萬一沒有了解周全眾人的詳情,若是誤選,讓小豆丁嫁錯了人,那就糟糕了。
如此一路想著,打馬到了蓬萊宮。
宮人見他到來,十分歡喜,飛奔進(jìn)去通報(bào)。陳女官很快出來,見他奉命送來了祭肉,忙領(lǐng)了人迎接,凈手后,鄭重接過。
李玄度問皇祖母,得知她在芳林苑,便叫陳女官忙去,不必管自己。
他對這里熟門熟路,沿著宮道一路往芳林苑去,快走到姜氏夏日喜歡歇的那座水閣時,忽然看見宮道旁那座魚池邊的橋頭下,立著一個少女。
少女背影纖細(xì),肩上披了一幅月色半透明的綃紗花帛,身穿婉約的淡青色上衣、下系美麗的胭脂色長裙,素手握了一罐魚食,正往水里投食,引得魚兒競相擺尾跳躍,濺起簇簇水花。
李玄度乍眼以為這少女是自己的侄女李慧兒,正要走去,再看一眼,又覺她個頭比李慧兒高些,身段也比李慧兒長得要稍開一些,瞧著,似比李慧兒要大個一兩歲的模樣。
不是他的侄女李慧兒。看她這衣著,也不是宮女。像是大家閨閣里的少女。
既不是李慧兒,李玄度自然不欲驚擾,正要繞道,忽見少女放下了魚食,笑著轉(zhuǎn)身,嬌聲吩咐一旁立著的一個小宮女:“快去瞧瞧郡主!我都等了她許久,她怎還不來……”
話音未落,少女便看到了李玄度,和他四目相對。
李玄度頓時愣住了。
不是李慧兒。而是一個容貌生得極美的豆蔻少女。
已過去了五六年,他也知菩家小豆丁長大了。偶爾,他也想過,她如今應(yīng)當(dāng)會是什么模樣。但他總是想象不出。每次只要一想起小豆丁,他腦海里浮現(xiàn)出的,還是他那年離開京都時的那副模樣:個子不到他的腰,頭上扎著兩只小揪揪。
而此刻,只消這一眼,他便就認(rèn)了出來。
這個少女,她就是當(dāng)年那個跟在自己后面追著他喊秦王哥哥的菩家小豆丁!
這雙水汪汪的漂亮眼眸,他不可能認(rèn)錯。
然而面前的少女,他卻真的又不敢貿(mào)然去認(rèn)。她眉若翠羽,肌若白雪,齒若玉貝,腰若素約,迎風(fēng)玉立,裊裊婷婷。
微風(fēng)拂過,橋頭那株垂絲海棠的花瓣,仿佛也貪戀著她,紛紛墜落,沾到了她的烏發(fā)和肩帛之上。
這……
哪里還是當(dāng)年的那只小豆丁?
她從頭到腳,分明如同換了另外一個人……
李玄度一時定住了。
見她眸光好奇地投了過來,仿佛在打量自己,如同完全陌生之人,他的心里頓時帶了點(diǎn)自己也說不清的尷尬和失落。
她果然真的忘記了自己,難怪這一年,不給自己來信了……
一時之間,他正不知該如何應(yīng)對,忽見她眸光一亮,驀地睜大眼睛,驚喜地喚道:“秦王哥哥!是你嗎?”
李玄度心里方才涌出的那種陌生之感,因她這一聲似曾相識的甜蜜而嬌脆的“秦王哥哥”,徹底地?zé)熛粕⒘恕?br/>
那種熟悉的舊日感覺,一下又回來了!
她還是她,沒有忘記自己!
他只覺心間一暖,見她似要邁步朝自己奔來了,笑著,正也要迎上去,忽見她突然又倉促地停了腳步,目光望向自己的身后。他便循著她的視線轉(zhuǎn)頭看去。
原來是李慧兒來了,和幾個宮女一道,正往這邊走來。
李玄度轉(zhuǎn)回頭,見她仿佛有些驚慌,飛快地望了一眼自己,隨即垂下眼眸,微提裙裾,他還沒反應(yīng)過來,她已如小鹿般從他的身邊飛奔而過,朝著李慧兒奔去。
她很快奔到了李慧兒的面前,將她攔住了,似要帶她離開。
“姝姝阿姊,怎不去看魚了?”李慧兒的聲音隨風(fēng)飄來。
“日頭大,魚都躲懶,藏在葉下不肯出來。我們還是回去陪太后吧……”
李慧兒顯然很聽她的話。
她說完,挽了李慧兒的手,兩個少女低聲說著笑,并肩去了。
空氣里仿佛還留著她方才從身邊奔過時留下的那一縷尚未散盡的少女幽幽暗香。
李玄度望著前方那道消失在宮道花影盡頭的身影,腳步一時頓住,有點(diǎn)邁不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