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0 章 進(jìn)軍
沒過幾日,紀(jì)王終究是按捺不住率兵攻打南都,圖窮匕見,和肅王真刀真槍見血地拼殺起來。南都街頭殺聲震天亂成一團(tuán),所有百姓都閉門不出,方先野也被困在了金安寺中,便也只好日日陪同皇上。
皇上確實已經(jīng)是強(qiáng)弩之末,但是還硬撐著一口氣等著他的兩個兒子拼到兩敗俱傷,再現(xiàn)身完成最后一擊。
方先野便同趙公公一起照顧皇上。松云大師深諳岐黃之道,日日都來把脈送湯藥。
某日黃昏,皇上終于從成天的昏睡中醒來,目光迷茫地望著窗外的樹影,突然對方先野說道:“方愛卿此前說自己自幼失怙,這是怎么一回事?”
方先野有些意外,他行禮恭敬道:“啟稟圣上,臣幼時家中遭遇旱災(zāi)田地顆粒無收。逃荒路上一家五口三人餓死,父親將我賣給一富戶為仆,后臣又被輾轉(zhuǎn)變賣多次。幸而遇到一位教書先生憐惜臣身世坎坷,為臣贖身又教臣文章,臣得以學(xué)成趕考。”
“那教書先生呢?你父親呢?”
“先生病故了,后來臣再去尋父,發(fā)覺父親在與臣分別的第二年便亡故。”
皇上沉默了一陣,轉(zhuǎn)過頭來打量著方先野,疲倦的眼里沒有什么神采。他道:“如此身世,愛卿說來卻十分淡然。”
“世人皆苦,不獨(dú)臣一人。”頓了頓,方先野說道:“臣入仕,便也是希望世上能少些苦命人。”
這幾日他對于皇上的問題回答總是非常得體,既不邀功也無怨言,行事極為冷靜。皇上便沉默了,他瞇著眼睛悠悠地看著陽光慢慢暗下去,待到只剩一絲昏黃的光線時,他輕聲說道:“太陽要落了。”
待方先野抬頭順著皇上的話望過去時,卻聽皇上說道:“朕知道方卿聰明能干。你在戶部、在云洛兩州做的成績朕看在眼里,你上書的改革建議也頗有見地。可是方卿,這世上從不缺聰明人,缺的是時機(jī)二字。”
“若朕能多活幾年,你的時機(jī)會比現(xiàn)在好。”
皇上的語氣平和,仿佛是在推心置腹地與他說話。方先野想皇上所說的意思,大概是指他原本打算在這幾年里再為晉王增加一些勢力,或許可以把方先野從裴國公那邊摘出來,暗暗放到晉王麾下。
只是如今這個形勢,這一切是來不及了。
“你救了朕,這些時日也并未透露朕的行蹤。松云說你是可信之人,他看人向來很準(zhǔn),這次也沒有看錯。”皇上淡淡地說道,轉(zhuǎn)過眼睛來看向方先野,說道:“既然如此,朕便給方卿這個時機(jī)。”
“朕擬一道旨意給你,你救駕有功,朕封你為忠和侯,提你以樞密副使參知政事。”
方先野怔了怔,以樞密副使參知政事便是升于宰執(zhí)之列,平步青云,這是他入仕以來夢寐以求的位置。他立刻叩首謝恩,心中驚訝震動之余,疑云卻蓋過了喜悅。
他總覺得事情沒有這么簡單。
皇上沉默一會兒后,便幽幽說道:“朕記得你與段帥素來不睦。”
頓了頓,皇上仿佛感嘆道:“段帥如今,還沒有回來啊。”
那不祥的預(yù)感在方先野的心中慢慢擴(kuò)大。
皇上派來的使者自然早已到了段胥營中,也自然“不幸”遭遇劫匪,九死一生撿回一條命,但丟失了詔書和兵符。段胥客客氣氣地接待了使者,表示自己對使者的話是全然相信的,只是看不到兵符和詔書,按律例他絕不能撤軍。
安頓好使者后他還是該干嘛干嘛,像是完全不知道南都這檔子事似的。丁進(jìn)道這使者丟了兵符詔書本就是大罪,按常理早該逃跑了,但還是快馬加鞭地來這里通報消息,看來是把這個消息看得比身家性命還重,消息應(yīng)當(dāng)是真實的。
史彪便有些犯愁,對段胥道:“皇上叫我們回去我們卻不回去,之后不會被秋后算賬掉腦袋罷?”
段胥抱著胳膊看著桌上畫有兵力分布的地輿圖,答非所問道:“史彪,自我們進(jìn)攻幽州以來,死傷如何?”
史彪撓撓頭,丁進(jìn)看他一眼,搖搖頭然后答道:“歸鶴軍十三萬人,死者三千,傷者九千。成捷軍七萬人,死者八百,傷者三千。堂北軍十萬人,死者五千,傷者一萬五千人。總死八千八百余人,傷者兩萬七千人”
段胥點點頭,道:“我攻他守,幽州地形復(fù)雜,我們戰(zhàn)損比丹支大得多。丹支被我們擊潰將幽州大半城池讓出,但主力還在,一旦撤軍我們攻下的幽州十三城立刻便會回到丹支手中,不光如此,與幽州毗鄰的景州和齊州會不會有損失還未可知。那我們這三萬多人為何而傷,為何而死?”
南都那滿城權(quán)貴的命是命,他們在戰(zhàn)場死去的這些士兵的命就不是命?
段胥到底是沒把這句大逆不道的話說出來,他只是抬眸看向史彪,笑意盈盈。
“我的將士絕不白死,我段胥打下來的土地,誰也別想讓我吐出來。若回去要掉腦袋我第一個掉,絕不連累你,你放心。”
史彪便有些羞赧,他高聲道:“我史彪的命是段帥的,段帥要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我的腦袋還在脖子上就絕不讓大帥掉腦袋!”
丁進(jìn)冷然道:“就會說大話。”
史彪頓時吹胡子瞪眼,段胥眼見這兩個部下又要爭執(zhí)起來,便轉(zhuǎn)頭對丁進(jìn)說道:“方才聽你說起歸鶴軍里有些議論,所為何事?”
丁進(jìn)想起來此事,正色稟報道:“前段時間丹支士兵突然力大無窮、刀槍不入,我們遇到了進(jìn)軍以來最大的阻力,軍中士兵多有疑惑。有關(guān)于神鬼之論甚囂塵下,馬上便是最關(guān)鍵的撫見城之戰(zhàn),我擔(dān)心軍心不穩(wěn)。”
段胥合上雙手放于唇邊,邊思索邊笑得明朗:“路達(dá)的策略推進(jìn)得不錯啊。”
上次他來北岸時還沒有幾個漢人知道蒼神,這次再來許多漢人已經(jīng)知道了蒼神的傳說,甚至戰(zhàn)事遇阻也能聯(lián)想到蒼神的神跡。若他再晚來幾年,怕不是許多漢人都能口誦蒼言經(jīng)信奉教義了。
“先把戰(zhàn)法定下來,開戰(zhàn)前我會和他們談?wù)劦摹!倍务阒钢貓D道。
此番討論持續(xù)到深夜,段胥和丁進(jìn)史彪推演著可能遇到的各種情況,排兵布陣。前面的戰(zhàn)事他們這一線幾乎是全勝,但是也幾乎都是擊潰戰(zhàn),丹支軍隊主力未有太大損失。撫見是段胥為丹支選定的埋骨之地,要在此處殲滅其主力軍隊。
段胥隨手便把撫見的地形畫得清清楚楚,史彪不禁疑惑段胥沒去過撫見城,怎么能對撫見城這樣了解。
段胥笑道:“我說仙人托夢,你信不?”
史彪一臉茫然。在這些方面丁進(jìn)就懂事得多,他是從南都跟著段胥剿匪又到了北岸來的,早就習(xí)慣段胥的神秘,只是拍拍史彪道聽著就是了。
待到萬事備妥之后,段胥召集歸鶴軍的精銳將士,在行云山上歃血祭拜。那日陽光明媚,無數(shù)鐵甲兵戈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如同波濤翻覆的鐵海。筆趣閣
段胥亦身披銀白色鎧甲站在高臺之上,破妄劍在他腰間隨風(fēng)敲擊著鐵甲發(fā)出錚鳴之聲。天高地遠(yuǎn),身披鐵甲之人渺小而浩瀚,段胥望著臺下這些精兵強(qiáng)將,淡笑著開口。
“歸鶴軍從創(chuàng)立伊始便由我統(tǒng)領(lǐng),諸位是我親手帶出來的兵。我并不比諸位年長多少,也不是裝腔作勢抑或莊嚴(yán)肅穆之人,我從第一天開始便告訴諸位,最重要的評價并不來源于我們自己而來源于敵人。我和我們歸鶴軍的名字要成為敵人的噩夢,我們便是死也要暢快地死,要嘲笑他們,因為他們終將流血、流淚、雙膝跪地臣服于我們。”
“我們從來沒有打過哪怕一場敗仗。在操練羽陣車的時候,你們中許多人質(zhì)疑過,這樣龐大的戰(zhàn)車復(fù)雜的戰(zhàn)法,練它何用?但是我們一年年把這戰(zhàn)法練到純熟,以至于在北岸我們?nèi)匀晃磭L敗績。丹支的騎兵強(qiáng)悍,確實如此,他們胡契人是馬背上長大的,他們曾經(jīng)憑借著他們引以為傲的騎兵一路南下,搶了我們的十七州,屠戮千萬之眾。這千萬之眾里有或許有我們祖父母的父輩,我們無數(shù)的手足,但是如今我們回來了,我們站在這片土地上,我們也要讓他們嘗嘗我們曾經(jīng)的恐懼。”
“有人說害怕丹支的神鬼。不,該恐懼的是他們!被胡契人所殺的我們的先祖,他們的尸骨便埋在我們的腳下,他們的鬼魂填滿了山川湖海,若他們能發(fā)出聲音,必將震耳欲聾令胡契人肝膽俱裂。若天地間真有鬼神助力,我們的力量定是他們的萬倍,只待我們?yōu)樗麄兿囱┰┣瑘蟪鹧┖蓿 ?br/>
“如今幽州的十之六七已經(jīng)在我們手中,前面是最后的重鎮(zhèn)撫見,撫見之后拿下幽州便是時間問題。幽州在何處?這里是丹支的咽喉,可以直逼丹支上京,那些王宮里的胡契人要怕得瑟瑟發(fā)抖,我們手中的一根長矛掉在地上,他們也要從睡夢中驚醒——他們不該如此嗎?他們犯下了滔天罪惡,至今奴役著我們的兄弟,難道還能高枕無憂嘲笑我們的無用嗎?”
段胥抬起手指指向撫見城的方向,一字一頓說:“我大梁的軍隊在此,定要滅丹支,復(fù)中原,以祭亡魂!”
風(fēng)聲將他的聲音傳得很遠(yuǎn),在山谷之間回蕩。高臺下的士兵們舉起手中的長矛長戈,山呼海嘯般地高喊道:“滅丹支,復(fù)中華!滅丹支,復(fù)中華!”
他們的目光灼灼發(fā)燙,聲音因山谷回蕩而層層疊加,天地為之震顫。段胥的喉頭一甜,他波瀾不驚地咽下口中涌上的鮮血,拔劍指向撫見城,道:“擊鼓傳令,未時進(jìn)軍。”
丁進(jìn)稱是。
段胥自高臺而下,拍拍丁進(jìn)和史彪的肩膀,道:“我還未傷愈,便不上戰(zhàn)場了。此戰(zhàn)就拜托你們了。”
歸鶴軍便浩浩蕩蕩地如同一片黑云,壓向了戒備森嚴(yán)的撫見。
于此同時,在混亂與廝殺中的南都,隱匿于金安寺的昏睡著的皇上突然從夢中驚醒,抓住了旁邊方先野的胳膊。方先野驚詫地側(cè)過身去,道:“皇上,您可還安好?”
皇上睜著眼睛,喃喃道:“朕夢見母后了……”
方先野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便聽皇上接著說道:“母后還在時,西河郡主偶爾進(jìn)宮陪伴,朕還抱過她的孩子——段舜息,朕也是抱過的。”
“所有的小孩都怕朕,只有段舜息不怕朕。想來段帥這個人從骨子里,對朕對皇家就沒有什么敬畏。”皇上慢慢轉(zhuǎn)過頭看向方先野,因生病而混濁的眼睛里露出一絲陰鷙的神色,說道:“他還是沒有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