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拒絕
“這交易十分簡單,我會幫你完成你的愿望,而作為交換你把你的五感借給我。每次愿望換一種感覺十日,期間你會失去相應(yīng)的感覺,而十日之后我會將這種感官歸還給你。也就是說,你將有很多機(jī)會向我許愿。”
賀思慕提出的這個方式,乃是她仔細(xì)研究了明珠里的咒文后,得出的最好結(jié)果。
她自然也想采用一勞永逸的方法,可每次借一種感覺十天是凡人身體能承受的極限,再多段胥的身體很快就會垮,一勞永逸便是殺雞取卵。biquge.biz
就算用了她現(xiàn)在提的法子,段胥借五感給她的次數(shù)越多,他的感官也會消退得越厲害。若非如此,明珠怎會三百年才找到段胥這么一個可以承受這道咒語之人。
賀思慕將此番危險簡潔明了地知會段胥,并道:“先說好,愿望亦有限度,不可太過影響人世。就譬如你可以許愿我在戰(zhàn)場救你一命,但是不可許愿我?guī)湍阙A得戰(zhàn)爭,你可明白?”
她做好了和段胥討價還價的準(zhǔn)備,但段胥認(rèn)真地聽她說完了話,便無辜地指了指自己和她道:“我們非得以這樣的姿勢說話嗎?”
段胥還仰面躺在床上,而賀思慕坐在他的腰上按著他的脖子。若是有人推門進(jìn)來先要被這旖旎而又怪異的姿勢嚇一遭,再被賀思慕蒼白如死人的臉色嚇一遭。幸而賀思慕收了鬼氣威壓,如今眼睛已然是黑白分明,不然還得嚇人第三遭。
賀思慕似乎并不覺得不妥,淡然道:“這樣的姿勢,怎么了?”
段胥委婉地嘆道:“你的身體不輕,而且很冷。”
寒冬臘月的天氣里,她的身體便跟那外頭的冰坨子并無區(qū)別,可能也就是軟了些。他剛剛受過傷失血很多,此刻本就畏寒,只覺得被她涼得打顫。
賀思慕瞥他一眼,輕巧地從他身上下來,坐在床邊。她剛剛待過的地方,觸手均是一片冰涼。
段胥坐起身來,他的衣服已經(jīng)給賀思慕整得亂七八糟,此刻倒有了幾分南都浪蕩紈绔的氣概。他好整以暇道:“這么說,鬼王殿下沒有五感?沒有味覺、嗅覺、色感、音感、觸感,那么痛覺呢,也都沒有嗎?”
那自然也是——沒有的。痛是為讓活人規(guī)避死亡的風(fēng)險而存在的,譬如人被火燒痛便不會碰火,死人死都死了,要痛有何用?
此外她手掌下棉布包裹的褥子,在活人的口中它們應(yīng)該稱得上“柔軟”,不過在她手里摸起來就跟桌椅板凳腿兒沒什么差別——只是捏變形不太費(fèi)勁罷了。
“顯然死人并不需要這些東西。”
“好可惜。”段胥感嘆。
賀思慕親切寬慰道:“沒什么可惜的,等你死了也是一樣。”
段胥卻話鋒一轉(zhuǎn),說道:“我是為自己可惜,想了半天,竟然想不到有什么可以許的愿望。鬼王殿下,我從來不許愿。”
少年說得無比真誠,賀思慕卻只覺得他在說鬼話。
她這幾百年來借身體、吃魂火和無數(shù)活人做過交易,可從沒哪個活人說——謝謝,我活得很好死也安心,什么都不想要了。人活在世上總有欲望,自然萬念皆空的僧侶道士倒是有可能無欲無求,但是段胥渾身上下可沒有半點(diǎn)萬念皆空的樣子。
“今日我不救你的話,你或許就要死在胡契人手下了。戰(zhàn)場可是個九死一生的地方,你確信若無我相助,你還能次次死里逃生?”
段胥的眼里就委婉地含了一點(diǎn)笑,他支起腿撐著下巴,悠然地說:“無論如何,今日感謝鬼王殿下相助。”
他這個“無論如何”很有幾分“你就算不救我我也能自己逃出來”的意思。賀思慕微微瞇起眼睛看了他半晌,她靠近段胥,在很近的距離里看著他明亮深邃的眼眸,這次他的眼眸中終于映照出她蒼白的臉。
她低低地笑道:“小將軍,你還太年輕。須知道這命運(yùn)無常,令萬物匍匐,非凡人力所能及。”
段胥眨了眨眼睛,復(fù)述道:“命運(yùn)無常,令萬物匍匐。”
然后他粲然一笑,眼里有些輕慢和肆意:“可我亦無常。”
我亦無常。
我亦無常?
賀思慕想,行吧,這小子狂到?jīng)]邊兒了,沒救了,愛誰來教育誰來教育罷,總有他栽跟頭的時候。等他哪天真成了惡鬼,她可沒現(xiàn)在這么好脾氣。
她一擺袖子從床上站起來,作勢不想再聊就要走,剛邁出一步卻受到了阻力。她回頭看去,段胥牽著她的袖子,白皙的手指在銹紅色——在她眼里是黑色的衣袖上十分明顯,他笑得明朗:“鬼王殿下的衣服,好生華麗,不似凡物。”
這話再次偏題十萬八千里,且說得十分含蓄。現(xiàn)在南都的姑娘們都是窄袖衫羅裙,賀思慕若是走在南都街上,這身曲裾三重衣大約像個從古墓里剛出土的。
賀思慕微微一笑,說道:“小將軍若是有興趣,刨幾個三百年前的墓,包你看個夠。”
段胥笑著,手指卻慢慢用了點(diǎn)勁兒,把她的袖子拽住。任他有多大的力氣也攔不住她,這么點(diǎn)兒力氣,卻隱隱約約透露出幾分討?zhàn)埖囊馑肌?br/>
賀思慕挑挑眉毛,目光移到他的手上:“你手上沒有繭子,傷也是新傷。”
她最開始還被這雙手騙了,還以為他是個規(guī)規(guī)矩矩的讀書人。
“啊……”段胥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手上,他淡淡道:“以前有繭子也有傷疤,后來用藥去掉了。平日里別人能見到的地方,痕跡都去得干凈。”
“什么時候去的?”
“十四歲。”
段胥答得十分流暢自然,可他實(shí)在是太常故弄玄虛,以至于這看起來真誠的對話,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他拉著她的袖子,道:“鬼王殿下就不好奇么,這段時間來的許多事情,韓令秋到底是怎么回事,內(nèi)奸到底是怎么回事?”
賀思慕看了他半晌,露出個虛假的笑容,她索性一擺衣袖甩開了他的手,卻坐在了他的床榻上。她一翻身脫了鞋翻進(jìn)他床榻里側(cè),扯來他的被子半躺在他身側(cè)。
這下輪到段胥睜大眼睛驚詫地望著她,賀思慕伸手拉開頭上的發(fā)帶,一打響指發(fā)帶便化為青煙消失,一頭如墨長發(fā)就落了滿鋪。她蒼白的皮膚如同白雪覆蓋于烏枝紅梅之上,艷烈得攝人心魄。
“小將軍不是不舍得我走么?那我便留下來好好聽,正好我也著實(shí)很感興趣。”賀思慕指指身下的床鋪:“今晚我就睡這兒了。”
段胥難得僵住,他眸光微微閃爍。尋常的正經(jīng)人,而且是讀過四書五經(jīng)的正經(jīng)人,此時便應(yīng)當(dāng)要說些男女授受不親,有辱斯文的話。
但段胥明顯也不是什么正經(jīng)人,他只是無奈地嘆氣道:“那我今晚恐怕又睡不著了。”
“說啊,韓令秋怎么回事?”賀思慕才不管他誰得睡不著。
“韓令秋并沒有展現(xiàn)出他真正的實(shí)力,我之前看過他校場比武,或許是為了感謝吳盛六的知遇之恩,又或許是為了別的什么,他刻意隱藏他的身手,屢屢敗在吳盛六手下。今日他出鞘架在我脖子上的反應(yīng),可比他校場比武快了不知多少倍。他自丹支而來,鬼王殿下可知道丹支王庭下,有個機(jī)密組織,叫做‘天知曉’?”
“人世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我大多不關(guān)心。不過既然是機(jī)密,你又是怎么知道的?”賀思慕悠然道:“你和丹支王庭有什么關(guān)系?”
段胥笑笑,并不答賀思慕的話,只是接下去說道:“天知曉向來神秘,專為丹支王庭培養(yǎng)忠心不二的死士,這些死士往往窮盡人之潛能,十分強(qiáng)悍,而且每年只培養(yǎng)一人。我猜韓令秋失憶之前,應(yīng)該是天知曉的人。”
猜?他可真是太謙虛了,賀思慕心想這可不是隨隨便便能猜出來的,她跟著段胥和韓令秋一路聽了他們的對話。段胥多半以前就見過韓令秋,應(yīng)當(dāng)和韓令秋還很熟悉。
“所以呢?你覺得他并非真的失憶了?你懷疑他就是內(nèi)奸?”
按道理說去朔州接她遇伏,糧倉失火,劫糧被圍,每件事情都與韓令秋多多少少有關(guān)。而他丹支人的身份,和自稱失憶的情況都令人懷疑。
在劫糧被包圍之時,胡契人要留段胥和韓令秋兩個活口。段胥是主將自不必多說,韓令秋只是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校尉,丹支要活捉他做甚?
若韓令秋是奸細(xì),那么胡契人下令不傷他便也有了解釋。
段胥皺皺眉頭,他雙手交疊,漫不經(jīng)心地十指相扣再松開:“現(xiàn)在還不能確定,不過應(yīng)該很快就能確定了。鬼王殿下定有一番好戲看。”
賀思慕心想,這可真是好一番約等于什么都沒說的廢話。
段胥以一聲嘆息干脆利落地終結(jié)了話題,大大方方地脫去外服只留單衣,然后一掀被子躺在了床上,他望了賀思慕一會兒道:“要不要分一半枕頭給你?”
賀思慕枕著自己的胳膊,淡淡道:“夜半三更,一只惡鬼躺在你的床上,你就不害怕?我可是吃人的。”
“爭地以戰(zhàn),殺人盈野;爭城以戰(zhàn),殺人盈城。此所謂率土地而食人肉。這么看,我們算是同行。”段胥笑著說道。
爭地以戰(zhàn),殺人盈野;爭城以戰(zhàn),殺人盈城。此所謂率土地而食人肉。
段胥四書五經(jīng)背得倒挺溜,可見榜眼應(yīng)該是自己考的。不過孟子老人家雖不喜歡戰(zhàn)爭,可也不至于把將軍和惡鬼相提并論。
不過這世上,生老病死,戰(zhàn)爭興亡,哪一件不吞噬無數(shù)人命。或許惡鬼食人,相比之下竟顯得微不足道。
賀思慕看著段胥慢慢閉上眼睛,因?yàn)槭а推v而略顯蒼白的臉色印在昏黃燭火之下,他的呼吸平穩(wěn),微微吹動臉上散落的碎發(fā)。
她伸出手指去放在他的鼻子之下,卻感覺不到任何東西。
那傳聞中氣息吹拂在手上的感覺,溫?zé)岬母杏X,什么都沒有。
她能看見天地之間的風(fēng),能夠預(yù)測最細(xì)小的氣候變化,但是卻不能感受。
便是這般段胥也沒有被她驚醒,睡得很安穩(wěn),賀思慕低聲說道:“沒一句真話,這小狐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