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冰上的戀歌(四)
掛了電話, 061問他:“要去看看嗎。”
池小池:“當(dāng)然。”
縱使疑惑再多, 這個“小叔”的身份也是經(jīng)過冬歌母親親口驗證的, 應(yīng)該不會有差。
半小時后, 池小池裹著純黑的長羽絨服,坐在體校門口已經(jīng)半凍上了的觀賞池邊,等待這位不具名小叔的到來。
冬歌的頭發(fā)已經(jīng)很久沒理了,長及肩膀, 被一只黑發(fā)圈簡簡單單地束在腦后。
池小池閑來無事,把發(fā)圈解散,挽了個小丸子頭。
這是當(dāng)初婁思凡常幫冬歌梳的發(fā)型。
冬歌不愛剪發(fā),為了不影響比賽, 賽前婁思凡總會到他宿舍去, 給他梳一個丸子頭。
從19歲到24歲, 他和婁思凡談了整整五年的地下戀愛。
在這期間,冬歌覺得自己還算幸福,不過偶爾也會有不滿。
除了始終若有若無地橫亙在他們之間的賀長生之外, 他還有一樣心事。
冬歌其實不喜歡在下面。
但是每次和婁思凡提起, 婁思凡都笑著說, 那下次吧, 下次讓著你。
那口吻完全是把他當(dāng)小孩來哄,而所謂的“下次”到底什么時候來,天曉得。
冬歌提了幾次,就不再說了。
他自我開解道,算了, 反正挺疼的,婁思凡說不定吃不了這個苦。
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冬歌的心態(tài)慢慢發(fā)生了變化。
他總懷疑是自己太敏感,但婁思凡和賀長生的“友誼”實在地久天長,哪怕在婁思凡和他秘密地在一起后,大多時間里,婁思凡還是會和賀長生同出同入。
冬歌總是小跟班似的跟在婁思凡身后,盯著賀長生出神。
為什么他不懂得避嫌?
他沒有其他的朋友嗎?為什么非要霸占婁哥的時間?
不過,他們的舉止絲毫沒有逾矩,真真正正是一對彼此尊重的好友,冬歌哪怕想雞蛋里挑骨頭、找一個發(fā)作的點都找不到。
更叫冬歌難以忍受的,是婁思凡總拿他和賀長生比較,也不比別的,只比對冬歌來說意義極重的滑冰技巧,最后得出的結(jié)論是,你不如長生啊,還要努力。
賀長生就像一根針,楔在冬歌的皮肉里,讓他時不時刺痛難受一陣。
到后來,哪怕不用婁思凡提,冬歌都會不自覺地把賀長生當(dāng)做比較和競爭的對象。
明明一個是雙人滑,一個是單人滑,專業(yè)絲毫不相沖突,但冬歌就是控制不住地想要和賀長生去比較。
這種負面情緒,在婁思凡親手打造的培養(yǎng)皿中不斷滋生。
冬歌越來越討厭賀長生。而這種情緒在某一天達到了頂峰。
那是一個周末。
婁思凡如往常一樣,去雙人滑的訓(xùn)練場找賀長生一起練習(xí)加聊天,冬歌也如往常一樣跟著婁思凡去了。
從昨天開始,婁思凡的情緒就莫名地不好,早上連飯也沒吃幾口。
冬歌怕他熱量不夠,滑了一會兒后就起身離場,滑去自動販賣機,買了一罐熱咖啡,怕咖啡冷,就捧在手心里,飛快滑了回來。
剛走到場邊,他竟看到婁思凡難得對賀長生黑了臉,擺出一副質(zhì)問的架勢:“我昨天來找你,跟你在一起的男的是誰?”
冬歌站住了,側(cè)耳細聽。
賀長生態(tài)度很淡:“朋友介紹的,跟他吃個飯而已。”
婁思凡緊追不舍:“只是吃飯?”
賀長生神情平靜地說:“我這么多年沒談過戀愛,試試約會。只是處一處,又沒說一定要在一起。你那么緊張干什么?”
婁思凡收了收情緒,溫柔一笑,只是這笑容怎么看怎么僵硬:“沒我把關(guān),我不放心啊。”
他又問:“既然是約會,怎么要找一個男人?”
賀長生瞟他一眼:“你歧視同性戀啊。”
婁思凡說:“我沒有。只是沒想到你也是”
賀長生:“‘也’?”
婁思凡:“咱們隊里我知道的就有兩三對了。不稀奇。”
賀長生:“哦。”
婁思凡頓了頓,試探著問:“你愿意在上面還是在下面?”
賀長生:“八字還沒動筆,你倒是替我打算得長遠。”
作為多年好友,這問題對賀長生來說也算不上冒犯。
賀長生的萬年冰山臉上浮出了點笑影:“沒想好,也沒打算輕易試。可能更愿意在上面,如果夠喜歡,在下面也沒差。”
婁思凡說:“你要是跟別人好,還是在上面比較好。”
賀長生說:“為什么?”
婁思凡用玩笑口吻道:“在下面多丟人啊,還疼。就算要在下面,也得找個會疼人的。”
冬歌捧著的咖啡像是變成了一塊烙鐵,貼在他的手心里,燙得他渾身哆嗦。
“在下面多丟人啊。”
“還疼。”
他原來是知道的啊。
冬歌突然覺得,把那種疼痛甘之如飴、視為幸福的自己,像個蠢貨。
因為這件事,他跟婁思凡吵了一架。
得知他生氣的原委后,婁思凡很耐心地哄他,認錯,說他就是隨口一說,不是認真的,實在不行他讓冬歌上一回,算是道歉。
雖說最終還是和好了,但嫉妒和危機感已經(jīng)密密麻麻地爬上了冬歌的心。
他從小被父母指責(zé)到大,以至于有一個根深蒂固的觀念烙印在他的心中。
不討人喜歡,是因為自己不夠優(yōu)秀。
只要自己足夠優(yōu)秀,那么就會有人喜歡。
哪怕年紀輕輕已拿到了國內(nèi)外無數(shù)大獎賽的冠軍,并創(chuàng)下了國內(nèi)紀錄,冬歌仍覺得還不夠。
在這之后不久,冬歌迎來了一項重要的國際賽事。
在他準備比賽期間,發(fā)生了一件事:婁思凡帶他去找賀長生玩。
自從上次談話后,婁思凡去找賀長生的頻率明顯增多,而他的理由也很充分。
婁思凡對冬歌溫柔道:“長生他擅長編舞,讓他這個前輩多給你指點一下,你的成績會有很大提升的。”
而在這次練習(xí)時,賀長生一時興起,玩了一套4t+3a的連跳。
因為只是練習(xí)而已,這一套單人高難度動作賀長生完成得相當(dāng)輕松。
婁思凡也相當(dāng)捧場,笑道:“長生,你這套動作分數(shù)能破亞洲記錄。”
賀長生說:“你別瞎說。私底下跳跳就算了,臨場我不一定能發(fā)揮得這么好。”
婁思凡笑笑,轉(zhuǎn)頭對冬歌說:“看看你賀前輩,要好好學(xué)習(xí)知道嗎。”
坐在場邊的冬歌低著頭系冰鞋的鞋帶:“嗯,知道。”
幾天后,教練和他商量戰(zhàn)術(shù)時,冬歌絲毫不猶豫:“4lz+3t。”
教練勸他別冒險,冬歌的跳躍水平盡管已躋身一流,但這動作難度太大,對冬歌來說,穩(wěn)應(yīng)該是追求的第一要務(wù),大可以在接續(xù)步上爭取分數(shù)。
冬歌固執(zhí)道:“我做得到。”
他賀長生既然做得到,那自己也一定可以。
那是個讓冬歌后悔一生的決定。
正如賀長生所說的那樣,臨場發(fā)揮和私下發(fā)揮是兩碼事。
在客場作戰(zhàn)和比賽氛圍的壓力下,冬歌硬是頂住了,將難度最大的4lz動作完美完成。
問題出在了第二個動作上。
由于落地時沒能控好,重心一失,冰刃一歪,他重重跌在了冰面上。
冬歌的教練扼腕嘆息,惋惜這次他大概要和獎杯失之交臂了。
但很快,他就發(fā)現(xiàn)有些不對勁。
冬歌趴在冰面上,任伴奏音樂響下去,爬都爬不起來。
他驚呼一聲,向裁判組示意過后,沖入場內(nèi)。
冬歌疼得渾身發(fā)抖,蜷成一團,熱汗一滴滴融入冰面,低低喃語著:“我的腳,我的腳。”
最后的診斷結(jié)果是跟腱嚴重撕裂。
教練安慰他,沒關(guān)系,休息一年,重整旗鼓,練這一行的,哪個身上沒點傷病。
但冬歌卻從教練眼里看到了濃濃的遺憾。
這份遺憾把冬歌擊潰了。
接下來的幾天,誰來探望他他都不肯多說話,就連婁思凡來也是如此。
面對冬歌的冷臉,婁思凡特別溫和道:“我知道你身體不舒服。要是不想見到我,我就過兩天再來。”
或許是傷中格外容易敏感的緣故,在和婁思凡的相處中,冬歌意識到了許多之前未曾注意到的細節(jié)。
婁思凡太溫柔了。
他溫柔得幾近虛假,像是能包容冬歌的一切惡劣品行,任性、驕傲、沉默。
以前冬歌認為,溫柔是個極其美好的品格。
他從不對冬歌生氣,不指責(zé)冬歌的過失,不和他拌嘴、吵架,簡直是個再完美不過的戀人。
可是,細細想來,不拌嘴、不吃醋、不鬧脾氣的戀人,真的是戀人嗎。
哪怕是到了這種時候,婁思凡仍是不溫不火、不急不躁地安慰他,簡直像是用溫柔把他冷漠地推開,并在他們之間劃下一道“我們不熟”的楚河漢界。
在冬歌入院三天后,剛剛結(jié)束了自己比賽的賀長生來看了他。
賀長生的口吻里帶著不滿:“怎么把自己搞成這樣。”
冬歌看著他,啞著嗓子問:“婁哥呢,沒跟你一起來?”
賀長生冷冰冰的,聽聲音是真的在生氣了:“他能一直陪你走下去嗎?想想你自己該怎么辦吧。”
聽到這句話,冬歌突然就被委屈和酸澀填滿了。
他小聲說:“他能。”
說完這兩個字,他又自言自語地問自己:“他能嗎。”
賀長生皺起兩道漂亮的柳葉眉:“嗯?”
那是冬歌第一次敞開心扉,跟賀長生說那么多的話。
他說起了他跟婁思凡的愛情,坦承了他對賀長生的嫉妒,說到最后,他壓抑不住情緒,擰著被角輕聲啜泣起來。
我嫉妒,我有罪,我沖動,可是我真的罪大至此嗎?
賀長生聽完后,神態(tài)有些異常:“是這樣嗎?他沒跟我說過。”
冬歌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什么?”
賀長生說:“我一直把他當(dāng)朋友,我也以為你是他照顧的后輩。”
他又問:“你們是什么時候開始的?婁哥從沒跟我提過,你跟他”
冬歌僵在了原地。
沒提過。
什么叫“沒提過”?
賀長生不是婁哥的好朋友嗎?
婁哥不讓冬歌公布他們的關(guān)系,好,冬歌不說,也不做,甚至不在外面跟婁思凡有任何親密的舉止。
畢竟在這個社會背景下,同性戀仍屬小眾,不能被曝于日光下自由談?wù)摗?br/>
而冬歌的性格內(nèi)斂,也不是愿意在別人面前大方秀恩愛的人。
但他一直以為賀長生是知道的。
如果婁思凡沒提過,自己這五年算什么?
如果沒提過,自己為什么要去嫉恨一無所知的賀長生?
見冬歌不答,賀長生呼出一口氣,干脆道:“我知道了。以后我會跟婁哥保持距離,希望你不要介意。”
賀長生走了,留下冬歌一個人在病房里發(fā)呆。
大概在半小時后,婁思凡的電話打了進來。
冬歌艱難地拿起手機。
手機還是當(dāng)年冬歌翻墻出去買的那個,質(zhì)量很好,冬歌又念舊,一直用到了現(xiàn)在。
婁思凡的電話,曾是里面的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號碼。
他接起電話:“喂。”
那頭的人氣急敗壞:“你為什么要對他說那些?我不是叫你不要說嗎?你要毀了我嗎?”
冬歌頓了頓:“你是誰?”
一時間,冬歌竟然沒能聽出那是誰的聲音。
接下來,婁思凡說了很多話,好像是把五年沒有宣泄出來的憤怒集中在了這一個小時里,化為透明的子彈,劈頭蓋臉地朝冬歌打來。
在電話里,婁思凡真情實感又痛徹心扉地說:“你該謝謝長生,他小時候受過欺負,有心理陰影,為了他我才護你。你呢?我小時候那么幫你,照顧你,你就是這么回報我的?”
冬歌一直以為,婁思凡只是不夠喜歡他而已。
但他沒想到,婁思凡甚至沒將他當(dāng)做人,而只是一件好用的道具而已。
小的時候,他是一個他用來討好賀長生、展現(xiàn)他善良悲憫之心的可憐娃娃。
長大以后,他是一個好用且免費的充氣·娃娃。
按照婁思凡的控訴,冬歌的確是毀了婁思凡,毀了他這么多年精心維持的“友誼”。
婁思凡是那么喜歡賀長生,想盡辦法要討他的歡心。
由于情感的投射,賀長生注意到了被欺負的冬歌,婁思凡也開始隨之關(guān)注他。
他本來只是想做個好哥哥,好好照顧冬歌這個“小弟弟”,沒想到那一夜酒醉,讓他迷迷糊糊地騎上了一頭老虎。
是冬歌害得婁思凡要做出這樣艱難的抉擇,是冬歌逼他在道德和賀長生之間做出取舍。
為了“責(zé)任”,他“做出了犧牲”,和冬歌在一起,“彌補他的過失”。
他也知道這樣“給不了冬歌幸福”,卻又不想做陳世美,想分手而不得,只能不斷通過“善意的提醒”,讓他知道賀長生有多好,示意他知難而退。
也只有冬歌這樣的蠢人,才會知難而進,抵死不退。
聽到他聲聲義正言辭的指責(zé),冬歌連生氣都沒力氣了。
他躺在床上,語氣平靜得讓他自己都吃驚:“你既然不喜歡我,為什么不早說。”
電話那邊的婁思凡道:“我不是一直在提醒你嗎?”
隨即,他又滿含痛苦道:“我已經(jīng)對你負起責(zé)任了,這難道還不夠嗎?你也考慮考慮我的感受吧。”
冬歌虛弱道:“可你對我那么好你一直在夸我,說我這里好那里好”
難道連這些都是假的嗎?
婁思凡說:“我是說過,可那只是普通的夸獎而已,你也想太多了。你想想看,從頭到尾,我有對你說過一句‘我愛你’嗎?”
冬歌沉默了。
片刻后,他輕聲道:“好的。我知道了。”
他禮貌地掛掉了電話。
從11歲到現(xiàn)在,整整12年的期待和崇拜,在一小時內(nèi)化作了夢幻泡影。
12年,對冬歌來說,有半輩子那么久了。
現(xiàn)在話已經(jīng)說開,冬歌也沒打算死乞白賴地求復(fù)合。
他沒那么賤。君既無心吾便休。
他這樣安慰自己,趴在枕頭上,大滴大滴的眼淚把枕套打濕成深色。
為什么這么疼。
跟腱撕裂的時候都沒有這么疼。
冬歌痛得喘不上氣來,死死扯著病號服的胸口位置,低喃著安慰自己。
沒事,沒事,沒了他,我還有冰鞋。
時隔一年,已罹患嚴重焦慮癥的冬歌重返冰場。
但跟腱嚴重撕裂的后遺癥,以及不再沉靜的心緒,讓他再也找不回去年此時的狀態(tài)。
他連跳六個動作,全部失敗。
他跪在冰面上,孩子似的嚎啕大哭。
那些曾經(jīng)嘲笑過他傲氣的隊員們無不動容,但在這群人里卻沒有婁思凡。
他甚至沒再來看冬歌一眼。
在半年后,住進精神科的冬歌,在迷亂中找到了一片屬于他的冰場,踏碎了薄冰,墜入了觀賞湖。
池小池將自己從冬歌死前一瞬的記憶中抽身而出,回頭看了看自己身后的觀賞池。
讓冬歌葬身其中的觀賞湖和這片池子一樣,并不很深,如果那時候冬歌還有一點點求生欲,只用在雙腿里灌注一點點力氣,站起來就好。
他把綁好的丸子頭解散,一頭蓬密的烏發(fā)被風(fēng)吹得飛起來,頭發(fā)烏黑,更襯得皮膚雪白,讓他看起來像是個小姑娘。
池小池抹了一把臉,認真道:“我操他大爺。”
061極其認同:“嗯。”
就在這時,一雙皮鞋進入了池小池的視野范圍。
有人輕聲問:“冬歌?是你嗎?”
池小池秒速進入狀態(tài)。
他抬起頭,目光和小時候的冬歌一樣,憂郁而警惕。
眼前的人是個相貌不賴的青年,生得很俏,紅唇丹鳳眼,卻有一股獨特的清正雅氣,看著就叫人心里舒服。
注意到冬歌探詢的眼神,來人伸出手掌,彬彬有禮道:“我叫冬飛鴻。不介意的話,可以叫我小叔。”
作者有話要說: 假婁這種類型的渣男,迷惑性特別強。
他特別會說甜言蜜語,能猜中你想聽的每句話,在戀愛的時候,總能讓對方非常享受。
認錯的時候嘴皮子更溜,及時反省,態(tài)度良好。
這種自私白蓮渣的典型特征是:
一,談戀愛只出一張嘴。
二,特別容易感動自己
分手的時候也是這樣,所有的錯誤都是你的,他清清白白的一朵大白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