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何處覓知音
雨仍然在綿綿密密地下著絲毫都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一陣陣急促的冷風(fēng)不時從街角屋檐下斜吹而過帶起一片細(xì)密的雨絲也將路上行人的雨傘吹得東倒西歪失去了應(yīng)有的作用。這場連綿細(xì)雨雖然對于久旱的莊稼來說不啻為一場“及時雨”可卻也讓整個北京城變成了一個“爛泥塘”。</br></br>清代北京城里的街道絕大部分都是黃土路只有王府井大街東單、西單、鼓樓大街是石渣路前門、打磨廠和西河沿地區(qū)是缸磚或石板路。鋪路用的黃土既松散又干燥馬路上面常有很厚的一層浮土刮風(fēng)時常常是黃土漫天飛揚甚至整個天空都變成了一片黃色。北京地區(qū)干旱少雨可一旦下起雨來黃土路就和成了稀泥老北京人常說的“無風(fēng)三尺土有雨一街泥”就是對老北京街道、胡同的真實描繪。</br></br>斜風(fēng)細(xì)雨道路濕滑讓位于前門大街以西、大柵欄以北的“老福記”酒館也因此冷清了許多時近中午亦只不過零散地坐著四五個人。依舊是一身書生打扮的秋瑾此刻正靜靜地坐在靠近角落、臨窗的一條板凳上面前用朱紅油漆漆過的大缸蓋上擺著一壺紹興黃酒和幾碟兒豆腐干、酥魚之類的小菜兒。</br></br>身為浙江紹興人的秋瑾以前在年節(jié)喜慶的時候也曾多次喝過黃酒可是這一次的感覺卻完全不同以前家鄉(xiāng)美酒的那種醇厚甘美已經(jīng)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濃濃郁郁、揮之不去的苦澀與酸愁。那無憂無慮、輕松快樂的童年時光如今竟顯得那么遙不可及;自己兒時立下的“今古爭傳女狀頭紅顏誰說不封侯?”以及“莫重男兒薄女兒始信英雄亦有雌”的雄心壯志難道終要成為一句空話嗎?自己以纏足之身習(xí)武弄劍練就的這身不遜男兒的本領(lǐng)還有可能再派上用場嗎?</br></br>“酒入愁腸愁更愁”隨著秋瑾再次喝了一大口酒她的頭微微有些暈心中的苦悶也愈沉重起來:自己當(dāng)初憑“父母之命媒灼之言”結(jié)成的這段婚姻真的是一絲一毫樂趣都沒有痛苦的婚姻生活就猶如一條歡暢奔騰的激流被婚姻的堤壩禁錮成一潭死水又如一只歡樂的小鳥被困于樊籠而每日哀鳴。自己的丈夫王廷鈞表面看起來面目俊秀、瀟灑風(fēng)流而且還頗有文名可實際上他卻是一個胸?zé)o大志只知吃喝玩樂、隨波逐流的庸碌無能之人。自己的苦悶又有誰能理解呢?雖然在寫給大哥的信中曾說過“吾以為天下最苦最痛之無可千語者惟妹耳……妹如得佳偶互相切磋學(xué)業(yè)當(dāng)能日益精進(jìn)他日必當(dāng)出人頭地為我父母兄弟增光也。奈何遇人不賢非但無所受益而反以終日之氣惱傷神的話語可是畢竟也只能說說罷了根本就不會起到任何的作用……</br></br>風(fēng)更急了雨下得也更密了。雖說前門一帶的石板路并不算太泥濘可路上的行人仍然非常的稀少。隨著又一陣疾風(fēng)猛雨三個打著雨傘、衣衫下擺已經(jīng)濕透的行人狼狽地躲入了“老福記”酒館。</br></br>好容易看到有客人上門酒館的掌柜連忙趕上前一步招呼道:“三位爺門口風(fēng)大雨急您幾位趕快里邊兒請!”</br></br>當(dāng)先的那個極為英武的青年先是收起不停滴著水的雨傘然后扭頭對另一個身材略高、而且更加俊朗不凡的年輕人說道:“子夏今日偶遇本想請你至舍下一敘誰想風(fēng)雨竟然如此之大。如果不嫌此地簡陋我們不如就在這個小酒館中聚聚如何?”</br></br>馮華點點頭:“雨天小酌更添情趣但憑復(fù)生兄安排。”說罷慢慢打量起酒館中的布置來。</br></br>“老福記”在酒館中算是大一些的共有三間門臉。進(jìn)門后迎面是個酒柜柜臺上放著如煮花生、豆腐干、拌豆腐絲、拌粉皮、芥末墩、香椿豆、辣白菜、松花蛋、酥魚和炸蝦之類的下酒菜。柜臺外邊的店堂里并沒有像通常飯館那樣擺放桌子而是擺著許多大酒缸缸上蓋著用朱紅油漆漆過的大缸蓋以之作為酒客們飲酒的桌子。</br></br>酒館獨特的布局、異樣的情調(diào)再配合上外面嘩嘩啦啦的雨聲讓馮華也不禁來了興致一瞬間他仿佛又回到了從前和朋友們在下雨天到路邊小飯館淺斟慢飲的悠閑日子。</br></br>點了幾個小菜又要了一小壇兒花雕后馮華、譚嗣同以及一直緊跟在兩人身后的師中吉在靠近門口的一個大酒缸前坐了下來。</br></br>譚嗣同率先端起酒碗對馮華說道:“子夏自那日與你相會之后我思前想后考慮了許多深感你的那些觀點見識精深非常符合當(dāng)前的實際情況總想重新尋個機(jī)會與你再探討一番不想今日卻在路上偶遇真是幸甚幸甚啊!來讓我們同干此杯。”</br></br>深有同感地點點頭馮華舉起酒碗同譚嗣同、師中吉一碰說道:“復(fù)生兄馮華與你亦是一見如故兄之氣度、學(xué)問、見識皆讓吾佩服不已與兄再次把臂長談同樣是馮華心之所愿今日路遇正可一了此心事。來干杯!”說罷一口氣將碗中的酒喝了下去。</br></br>馮華與譚嗣同的相逢很是巧合兩個人皆是尋人不遇待要回去時卻意外見了面。這段雨天巧遇的原委還得從秋瑾那里說起。</br></br>昨天早上秋瑾的丈夫王廷鈞吩咐秋瑾備宴請客可誰知他自己卻一大早就外出吃酒去了直到中午過了都沒回來。正當(dāng)秋瑾苦惱煩悶之時恰巧賀菱兒和龔芳又來看她了為了散心三個人決定女扮男裝到戲園看戲。可沒成想看完戲剛回到家里王廷鈞就沖過來打了秋瑾一個耳光羞憤不已的秋瑾于是憤然離家住進(jìn)了前門外的泰順客棧。而賀菱兒與龔芳在氣憤之余邀請秋瑾搬過來與她們一起住可苦口婆心勸說了半天仍被秋瑾婉言予以謝絕。二人原本也是自作主張并不知馮華與李九杲是否同意因此也就暫時作罷。</br></br>今天早上雖然天下起了雨道路泥濘難行但賀菱兒和龔芳在征得馮華同意之后還是準(zhǔn)備再勸說一下秋瑾。由于擔(dān)心路不好走又怕賀菱兒她們有什么意外而且馮華心中也隱隱地想再見見秋瑾于是他就讓劉三兒備了馬車和李九杲一同陪著賀菱兒和龔芳前去找秋瑾。誰知到達(dá)泰順客棧后他們卻撲了一個空。聽茶房說秋公子并沒有退房只是在不久前冒雨出門而去。</br></br>正當(dāng)幾個人進(jìn)退兩難之際忽然碰到譚嗣同帶著師中吉從旁邊經(jīng)過一問才知道他們亦是訪友不遇正準(zhǔn)備回去。路上與馮華偶遇讓譚嗣同非常興奮堅決邀請馮華再次到他的“莽蒼蒼齋”一聚。賀菱兒和龔芳由于前去不方便并且依然還惦記著秋瑾的情況因此馮華只得讓李九杲陪著她們先回去。李九杲雖然不太放心馮華的安危但看到大哥對譚嗣同一副異常信任的樣子又知道師中吉也是一個身懷絕技的高手也就沒再多說什么匆匆?guī)еR菱兒和龔芳乘馬車離去了。</br></br>位于宣武門外的瀏陽會館離前門并不遠(yuǎn)譚嗣同他們出門時沒有坐車。三個人本打算溜達(dá)著回去可誰知風(fēng)雨卻是一陣緊過一陣沒奈何他們只得躲進(jìn)了位于路邊不遠(yuǎn)處的“老福記”酒館。</br></br>馮華他們?nèi)艘贿M(jìn)酒館坐在角落里的秋瑾就注意到了對于馮華秋瑾心中一直有著一股自己也說不明白的感覺。那天在張家灣碼頭秋瑾一時心醉港口落日的迷人景色禁不住脫口吟出了兩句詩卻恰巧被旁邊船上的馮華聽了去。馮華那俊朗、堅毅的外表清朗、睿智的目光一下子就給秋瑾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但畢竟是萍水相逢此事很快就被秋瑾拋到了腦后。丈夫到京后整天忙著請客送禮、到處應(yīng)酬根本就顧不上她她也樂得輕松自在經(jīng)常女伴男裝出去閑逛。</br></br>五月的京城正是多事之秋中國的戰(zhàn)敗、《馬關(guān)條約》的簽訂以及國家形勢的異常危急都讓秋瑾受到了很大的觸動。尤其是“公車上書”慷慨悲壯的場景更是讓她熱血沸騰心中再次升騰起了那已經(jīng)有些淡漠的雄心壯志。隨舉子們回會館的路上在就要到菜市口時突然一匹驚馬向她不遠(yuǎn)處的一個讀書人沖來。未及多想她一個箭步?jīng)_了過去抱著那人翻滾了開去不想救的人也同樣是一個女伴男裝的小姑娘而且還正好是那個與自己有過一面之緣年輕人的同伴。二次相遇以及馮華那一身卓爾不凡的氣質(zhì)讓秋瑾也感到了一絲心動不過人生聚散無常一切都只不過是鏡花水月而已微起波瀾的心湖很快就平靜了下來。</br></br>湖南名士譚嗣同邀請威名赫赫的臨榆鎮(zhèn)總兵馮華在瀏陽會館相聚立刻就在各會館間引起了轟動。秋瑾生平最敬佩的就是如同岳飛、文天祥一般抵御外辱的民族英雄聽到取得遼東大捷的抗倭英雄馮華要來她也早早的就來到了瀏陽會館希望能一睹尊嚴(yán)。當(dāng)現(xiàn)馮華就是那個與自己有過兩面之緣的年輕人后秋瑾的心緒也不禁有些紛亂人生真的是很奇妙啊!為什么自己竟會一而再再而三的與之相遇難道這就是緣分嗎?馮華那望向自己的灼熱深邃的目光讓一向豪爽大方的秋瑾亦感到了一絲從未有過的慌亂好像逃避什么似的趕緊離開了聚會的現(xiàn)場。</br></br>本以為今后與馮華肯定不會再有什么瓜葛可是賀菱兒和龔芳的追蹤而至卻讓她與馮華聯(lián)系得愈緊密起來從這兩個跟自己性情相近、清純質(zhì)樸的小姑娘嘴里秋瑾對馮華有了更深入的了解。這個年輕人胸懷之寬廣、志向之深遠(yuǎn)、見識之廣博都是世上少有他絕對可以稱得上是一個奇男子、真英雄!</br></br>馮華與譚嗣同聊得異常投機(jī)山南海北、古今中外及至目前的天下大勢、改革變法無所不談兩個人不但脾氣秉性有很多相似之處而且對很多事情的見解與看法竟也出奇的一致。譚嗣同是一個極為爽直率真的人遇到情投意合的朋友即使是初次見面他也是真誠相見有什么想法都會直言不諱的說出來。他與馮華算上今天也只不過是第二次相見不過他卻已經(jīng)把馮華認(rèn)作了自己的朋友、知己。</br></br>俗話說“酒逢知己千杯少”很快三個人就將一壇酒喝了下去。在又向掌柜的要了一壇兒花雕后譚嗣同正色對馮華說道:“子夏你我雖然相交日淺但我心中卻覺得我們二人已經(jīng)相識了很久。有一件事嗣同是不吐不快希望子夏你不要介意?”</br></br>此次京師之行能與自己心目中的英雄譚嗣同相識、結(jié)交馮華亦感到十分的興奮。此時聽到譚嗣同如此說馮華正容答道:“復(fù)生兄盡管馮華與你只是萍水之交但心中也把你當(dāng)作了“兄弟”。是兄弟就不要如此見外有什么話但說無妨。”</br></br>馮華的這番話語立時就讓譚嗣同的血熱了起來一聲“兄弟”讓讓他的心感到了一種別樣的溫暖。</br></br>譚嗣同笑了笑爽快地說道:“‘兄弟’既然如此說我就不客氣了。剛才在泰順客棧跟兄弟你在一起的那兩個年輕女子我感到很面熟剛才想想好像就是那日跟在你身后的兩人。兄弟你是一個頂天立地的大丈夫為何身邊卻一直帶著兩個女子奉勸子夏一句做大事切不可為了女人而分心。”</br></br>馮華心中一陣苦笑當(dāng)初同意賀菱兒和龔芳這兩個小丫頭跟自己來京師主要是想讓她們見見世面歷練歷練誰知現(xiàn)在卻讓人誤會了。當(dāng)下馮華微微一笑解釋道:“復(fù)生兄有所不知這兩人只是馮華的義妹而且她們也是義勇軍的戰(zhàn)士此次前來京師還有其他的任務(wù)。”</br></br>“義勇軍的戰(zhàn)士?義勇軍中竟然還有女兵?”譚嗣同驚訝之極稍微穩(wěn)定了一下情緒他又忍不住說道:“子夏恕我直言打仗到底還是以男人為主的事女兵在戰(zhàn)場上又能有多大的用處?”</br></br>“女人怎么了?先不說古有花木蘭、梁紅玉這樣巾幗不讓須眉的女英雄就是前明亦有秦良玉、沈方英這樣的女中豪杰她們在戰(zhàn)場上的表現(xiàn)又哪一點比男兒差了?真沒想到向有通達(dá)之名的譚公子竟然也會如此看不起女子!”還沒等馮華進(jìn)行回答一直都在關(guān)注著他們的秋瑾忍不住出言質(zhì)詢起譚嗣同來。</br></br>沒想到酒館中只有寥寥數(shù)人竟然還有人注意到他們的說話馮華與譚嗣同不禁俱是一驚。扭頭看去只見在酒館靠窗的角落里那個一直背對著他們獨自飲酒身穿青色長衫、讀書人打扮的年輕人正轉(zhuǎn)過身向著他們說道。</br></br>看到那個年輕人目光炯炯一副忿忿不平的樣子譚嗣同臉上不由得微微一紅。他并不是看不起女子只是對女人在戰(zhàn)爭中能起多大的作用有所疑問沒想到卻被一個識得自己的人給聽去了。不過他畢竟是一個豁達(dá)大度之人當(dāng)下站起身一抱拳說道:“這位兄臺見教的是自古不遜男兒的女中豪杰多不勝舉剛才確是譚嗣同言語有失還請恕罪。兄臺如不嫌棄不妨過來一聚。”說罷深深地揖了一躬。</br></br>秋瑾由于心情苦悶已經(jīng)喝了不少酒況且她也不同于時下一般的女子不但從小就心懷大志而且性情豪爽熱情奔放很有男子的氣概。此刻見譚嗣同誠摯相邀她亦未惺惺作態(tài)只是颯然說了一聲:“恭敬不如從命。”就移步而來。</br></br>“在下秋競雄曾有幸于前幾日在瀏陽會館見過馮總鎮(zhèn)、譚公子。”秋瑾只是大大方方地向三人施了一禮并沒有對馮華顯出異樣的神色來。</br></br>突然與秋瑾在此相遇馮華心底又泛起了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異樣感覺一時之間有些分不清眼前這個女子到底是讓自己敬慕不已的鑒湖女俠秋瑾還是那個曾經(jīng)讓自己動心的不知名少女。直到譚嗣同拱手說了聲“幸會幸會!”他才猛的回過神來亦機(jī)械地抱了一下拳。</br></br>秋瑾得體的應(yīng)對以及既然已知他們的身份還表現(xiàn)得如此不卑不亢讓譚嗣同不由得另眼相看。待幾人重新落座他給秋瑾斟上一碗酒說道:“剛才是嗣同言語不周到讓秋兄弟見笑了今日我們能在此相聚就是有緣。來大家喝一杯!”</br></br>譚嗣同和秋瑾俱是豪爽之人他們非凡的才學(xué)和見識很快就令二人惺惺相惜起來而馮華在度過了最初的不適之后也逐漸放開了懷抱。聽著秋瑾乘酒興吟出的“不惜千金買寶刀貂裘換酒也堪豪;一腔熱血勤珍重灑去猶能化碧濤。”的詩句馮華的情緒亦禁不住高漲起來:何必在乎她是何身份能與譚嗣同、秋瑾做朋友此生當(dāng)無憾已!</br></br>這一頓酒喝得其樂融融幾個人除了師中吉沒喝多之外都有些過量。當(dāng)幾人準(zhǔn)備離開譚嗣同詢問秋瑾的住處時秋瑾輕輕地笑了。又看了一眼馮華與師中吉后她搖頭說道:“復(fù)生兄不必多問了如果有緣我們自會再次相見。今日就此作別再會了!”言畢拱拱手撐起傘轉(zhuǎn)身走出了酒館。</br></br>雨幕中隨著秋瑾的身影漸行漸遠(yuǎn)隱隱約約傳來了她“身不得男兒列心卻比男兒烈!算平生肝膽不因人熱。俗子胸襟誰識我?英雄末路當(dāng)折磨。莽紅塵何處覓知音?青衫濕!”的悲涼聲音……()</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