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第35章 灰雪
第三十五章灰雪
一路沉默。走回篝火照耀的地方,圖南已經恢復了平日玩世不恭的態(tài)度。酒不醉人人自醉,吳佳她們已經喝高了,笑鬧著喊道:“這地方好棒哦!人家從來沒被這樣眾星捧月過呢!”
“你才多大。”圖南嗤笑了一聲,“喜歡就隨便玩,入贅到這里別走了,正合他們的意。”
“什么?”
“腦子都長到尾巴上了。還沒看出他們這么缺女人,是想留你們下崽呢。”
吳佳的醉意瞬間醒了大半,喃喃道:“還以為他們天生熱情……”
江珧嘆了口氣,左右為難。設宴、晚會、甚至招待她去本族所崇拜英雄的神殿,這顯然超越了招待普通客人的禮數。然而實話早晚還是要說的,她已經不能承受這個苦難民族的失望,即使只是一次誤會造成的謊言。
火光明滅,她注意到對面的樹樁上坐著一個男人很眼熟。是在寨口抽旱煙的青年。所有人都在高歌起舞追逐妹子,他卻坐在那邊獨酌,表情桀驁不馴,陰沉沉不知在想什么。
圖南翻了個白眼,唧唧咕咕:“欲擒故縱我五千年前就用爛的老招了,哼……”
“阿妹喜歡阿注嗎?他是我們這里最標的男兒。”女族長看見江珧看他,馬上招手吆喝那個叫阿注的青年過來,他卻仰頭干了酒,擦擦嘴抬腳走了。
“哎,他好聰明的,就是脾氣倔的很。”女族長有點尷尬。
“我們……不是來相親的。”江珧難受地要命,她性子爽直,既然已經知道了真相,真話實在不能忍到第二天再說。
“我們是atv的記者,工作人員,來采訪關于趕尸人的傳說。”
花了好久時間,女族長才從江珧的話語中聽明白她們真正的來意,飽經風霜的臉上是難掩的失落。
“真的不是?再想想?我們一定會對你們好,不要你們下地干活,就算不想一直在這里,只要留下個孩子……”
拒絕,又一次拒絕,女族長終于絕望了。江珧以為她會惱羞成怒,然而族長確實具備領袖的風度,苦笑幾聲,便接受了這個事實。
“只要見過外面的世界,誰都不想回來,何況你們……算了,我們又躲又藏了多少年,一直想把那些東西留下,看樣子再不說,幾十年后就會淹沒在荒草中了。”她定了定神道:“古早祖先是留下來些趕尸的法子,不過后來也失傳了。山路難走,如果死了人,我們是用笨辦法來起尸的。”
女族長喚來幾個中年漢子,要他們把道具拿出來演示。一人雙手平舉,兩根柔韌的粗竹從他腋下穿過,再用藤繩將他胳膊緊緊綁在竹竿上,前后兩人抬轎一樣前后扛起,中間被綁住的人就雙腳離地了。山路難走,這樣前后都有人控制方向,很穩(wěn)便。
竹子有韌性,走起路上下晃動,中間被抬的“尸體”就好像雙手平舉跳著走一樣,不正是僵尸的形狀么?
“古早我們更窮,常接這樣的活賺口糧,要是抬尸的人力氣大,中間還能多串幾個。外面人厭棄我們臟,沒法子只好夜里干。后來不知怎么的,外面又不興土埋了,一把火燒成灰裝進罐罐里,小娃兒也拎的起。這十來年,竹抬的工也沒了。”女族長抽了一口旱煙,對外面變化太快表示困惑。
中國本土傳說中最神秘恐怖的湘西趕尸,就這么平平淡淡地被破解了,都沒給江珧提問的機會。想象這一串死尸隨著竹竿搖晃,在深夜的山路上“跳動”,確實令人毛骨悚然,但想到寨民生活艱辛,最后連抬尸的工作也被火葬廠搶走,心中又很不是滋味。
“那……讓尸體自己行走的法術,其實是不存在的?”
女族長遲疑了一下,道:“寨子里的老人說蚩尤殿里古早以前有個畫兒,畫的是鹽母她老人家指揮大軍,不過那些小人兒有的缺頭,有的缺胳膊,有的缺腿,也不知是掉色了還是什么。后來那畫兒讓蟲蛀壞了,我也沒見過,不然還能讓你們瞧瞧。”
江珧的胃口被吊得高高的,誰知珍貴的畫卷是這樣一個結局,不禁惋惜地要命。
族長擺擺手:“丟了的太多了,就是還在的那些,我們也不是全都瞧得懂。”
夜已經深了,白天艱苦行程帶來的疲倦悄悄從身軀里滲透出來,篝火熄滅,大家就借宿在黑沼寨。竹床堅硬硌人,江珧想著不可思議的寨子,古老的蚩尤殿和神秘的卷軸,翻來覆去睡不沉。朦朦朧朧看見一只毛茸茸的小動物翻出窗戶,過了不知多久,吳佳也悄悄推門走了。
第二天江珧醒來,發(fā)現大家都在,以為是半夜做夢。但昨晚還因為疲勞和饑餓蔫蔫的兩個妖魔,怎么睡了一覺全都容光煥發(fā)的?
吃早飯的時候帶子近距離看看吳佳的臉,問道:“這么大老遠,你還帶精華和粉底了?”
圖南賤賤地湊上來:“采陽補陰特效精華,你需要的話我全天候24小時□□哦!”
帶子愣了好一會兒,在吳佳靦腆的嘿嘿笑聲中聽懂了,差點被餅干噎死。
雖然相親沒能成功,黑沼寨的居民還是依依不舍地全體出動為她們送行,那個叫阿注的青年,并沒出現在人群之中。
回程的路不多不少擺在那里,想到又要爬一天山,江珧就覺得小腿抽筋。走到靜靜的死水河邊,大家等梁厚把小舢板從對岸拉過來。江珧看到岸邊一叢灌木上有些飽滿的漿果,便伸手去夠,一不留神竟滑倒了。
“摔疼了吧?到處都是青苔。”圖南過來扶她。
江珧拍打身上的泥土,低頭看了看落腳點,那是一塊相對干凈的石頭,上面有幾道暗褐色的痕跡,看來就是她滑到的罪魁禍首了。
“這是什么?”她彎腰蹲下,除了被鞋底擦過的痕跡外,石頭周圍還有些呈點狀滴落的粘稠液體。
圖南皺著眉用手指捻了一點,放在鼻下嗅了嗅。
“是血。”
“血才不是暗褐色的呢。”
“死后兩三天的話……”圖南沒把話說完,拉著她上船了。
這一次舢板沒再出差錯,很快到岸了。大家腳踏實地,文駿馳把舢板栓到樹上。
“……昨天我們過河的時候,明明把船停到靠近寨子那邊了對吧?”江珧突然想到一件怪事。可今天過河時,舢板還是在對岸。
“大概有人清早出門打獵吧。快點走,我們出發(fā)晚了。”圖南這次沒再詢問,直接把她身上的背包托管了。
兩個小時過去了,光線越來越亮,幽暗的黑沼森林盡頭就在前方。大家松了口氣,抬頭發(fā)現一件奇事:天上開始飄雪。
夏天才過了一半,戶外穿短袖衫還熱得要命,難道附近有冤死的竇娥?
雪片洋洋灑灑飄向大地,不是白色,而是淺灰。江珧伸手去接,那東西落在手上并沒有冰涼的觸感,一碰就碎了。
“不是雪,是……煙灰?”
“哎呦!好燙。”吳佳叫了一聲,襯衫上留下一個極小的窟窿。“暈,還有沒熄滅的。”
圖南臉色當場就變了,伸臂把江珧摟在懷里,大聲命令:“撤!能跑多快跑多快!”接著身體力行,抱起帶子拔腿狂奔。
氣溫陡然升高了。江珧聞到空氣中有燒炭的氣味,好死不死,難道附近起了山火?
整個天空被濃煙籠罩了,卻聽不到噼啪作響的木料燃燒聲,只有詭異的灰燼之雪旋轉著靜靜飄落。
“咯咯咯……想跑到哪里去呢……”
“啊啊……好香哦……”
“來玩一玩嘛……”
鳥獸蟲鳴全都消失了,一個脆嫩的童音從灰雪中穿出,突兀的歡樂。熱浪撲面而來,她的聲音卻讓人冷得發(fā)抖。灰燼越來越密集,江珧被嗆得咳嗽起來,她感到圖南胸膛起伏吐出一口氣。一個無形的圓擴展開了,以他為中心,灰雪被擋在外面,周圍的景物清晰了。
天地間的一切似乎頃刻間失去了顏色。一頭小鹿出現在眾人視線中,灰的皮毛,黑的斑點,它扭頭站著一動不動,像一幅黑白靜物圖。圖南的結界擦過去,小鹿瞬間化作灰燼散開了。
它是被燒焦了!!
這幅畫面帶來的恐懼感讓江珧的心臟幾乎停擺。抱著江珧跑了不知多久,圖南的腳步慢了下來,由飛奔到快走,又變成緩步而行。從支開結界后,他的胸膛就不再起伏了。一行人緩慢的向森林邊緣推進。
小女孩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在我的世界里,魚一口氣能憋多久呢?”
圖南終于停了下來。他放下江珧,森然道:“上次的閉氣記錄是五千年。”
“咯咯咯,這次用不了這么久……”灰雪突然卷起巨大漩渦,一個嬌小的身影在漩渦中心出現了。
馬尾辮,童裙,粉嫩可愛的小臉蛋上是一雙鮮紅如火的眼睛。她笑得那樣開心,前仰后合,裙擺在燃燒產生的氣浪里泛成花朵形狀。
“祝融,你越活越倒退了,居然挑了個小女孩的身體。”圖南并指一揮,身前突然暴起無數尖銳的冰刺,此起彼伏的涌向敵人,但在接觸女孩兒的瞬間,粗如巨木的冰刺就蒸發(fā)了,空爆出一團水霧。
祝融?太古傳說中的火神嗎?怎么會以小女孩的樣貌出現在這里?氣溫可能已經到了四十多度,可江珧的后背都被冷汗?jié)裢噶恕羌蚜汉袼麄冋局己芾щy,似乎是被什么氣場壓迫住,一一不得已顯出原型抵抗。
“不論變成什么樣都一樣可以烤了你。咯咯咯,聞到這股味道了嗎?”小女孩伸舌舔了一下唇角,平攤雙手,兩團烈日般的火球在掌心浮現出來。
經她提醒,江珧真的聞到一股讓人食欲大增的氣味,那是在燒烤店里特有的bbq香味。
“胖魚,你要幾分熟?”祝融好像被自己的話逗樂了,嘰嘰咯咯大笑起來。
是烤魚味兒!!!江珧終于明白了,沒忍住嗷地一聲大叫:“圖南你怎么樣?!”
“有點……熱。”他苦笑,t恤里隱隱冒出白色煙霧。
“我擅長急火猛煎,可是一碰到你就頭痛。體積太大了,外面烤焦了,里面還不熟。”祝融歪著小腦袋,手指點著尖尖的下巴頦,似乎在傾訴一個難解的烹飪難題。
江珧一邊掏出礦泉水往圖南身上澆,一邊大罵:“你這話癆是變態(tài)嗎?!”
“你用人類的身體這么折騰,再來一把火就能把自己耗光了。加了個油,我看好你哦。”圖南對自己被烹飪的事并不怎么在意,不斷召喚出冰刺攻擊祝融,大量蒸騰的水霧充斥了整個視野,連灰雪也看不清了。
“是不太好用,幾年就要換一具。”祝融嘆了口氣,隨即輕笑:“可你用原版也未必舒服,少掉的那一半內臟還沒恢復吧?是不是很痛?哎,肯定每天都痛得要死,不然你肯定上來就開歸墟流放了。”
他果然是有舊傷的!江珧一瞬間覺得自己的肚腸都糾結地發(fā)疼,開始猛翻背包。折疊水果刀?pass。卓九給的電擊器?pass。該死的,如果有一打□□或者消防水槍的話……
“駿馳,你轉化一下,帶她走。”圖南的聲音平靜如水。
“你想干什么?玩兒你先走我殿后嗎?”江珧抓住圖南的衣袖,咬著嘴唇竭力不想哭出來。他沉穩(wěn)嚴肅的臉怎么看怎么別扭,從未有那么想念過那賤兮兮的笑容。
圖南掰開江珧緊緊抓著他的手指:“聽著,我的結界里只存了一口氣,他打不過我,只能拖延時間耗光你的空氣。你一走,我就能撤了結界放手一搏了。”
呼吸真的越來越困難,本以為是溫度太高,原來是缺氧。因為要保護這么多人,他才一直處于被動挨打的困境。江珧不想做電視劇里糾纏著拖后腿的女主角,堅定地點了點頭:“我這就走,你……可不許被烤熟了啊!”
文駿馳的原型是匹雪白的駿馬,一口利齒,聲音如虎嘯獅吼。江珧跨在馬背飛上半空,回首望去,只看到蒸騰的水霧和盤旋的灰雪。接著,遠處水聲隆隆轟鳴,雷音炸裂,整座山谷如同地震般顫抖起來。
抓著白馬的鬃毛,江珧緊張地犯惡心。她很想問問文駿馳對戰(zhàn)況的看法,但風壓吹得她連嘴都張不開。
“小心,敵人來了。”白馬突然做了個空中緊急閃避,江珧頭朝下看見一只漆黑的肉翅呼的從旁邊刮過,臉上接著生疼。
又來?!這次是什么?
視角還沒恢復正常,江珧連人帶馬被一股大力撞出去,像在車禍中翻滾的車輛一樣飛散了。
要摔死了!
失重的感覺持續(xù)了兩秒,江珧落在一頭四爪的怪獸身上,它長得像老虎又像牛,卻生有翅膀,背上的毛發(fā)粗糙的像刺猬。這頭四不像可沒有白馬那么穩(wěn),翅膀一扇,江珧又被彈飛出去。
文駿馳在空中與怪獸過了兩招,勉強把倒霉的乘客接住了,“是窮奇!我打不過它!”
那就先迫降啊親!江珧要把胃里僅有的兩塊餅干吐出來了,窮奇怒吼一聲,猛撲過來,又跟白馬糾纏在一起。江珧就像一個風中凌亂的羽毛球,被兩個蠻力選手拋來抽去,呈之字型的降落路線從一千米高空落下。
不知做了多少個三百六十度旋轉,瘋狂過山車終于著陸了,帶子摔得七葷八素眼冒金星,在地上癱成一團。窮奇毫發(fā)無損,做出沉肩聳腰的攻擊姿態(tài),巨大強壯的爪子輕輕一抓,就在地面上刨出個大坑。
“吼!!!”帶著腥風的聲波撲面而來,這次的目標是最脆弱的存在。
眼前白光一閃,接著紅芒綻放,江珧只覺一片溫暖濕潤的東西兜頭潑下。文駿馳擋住了致命一擊,而窮奇銳利的爪子當場把他撕得肚破腸流。
“啊……啊……”鮮血順著下巴滴落,江珧已經喪失了語言能力,眼睜睜看著白馬被染成赤色。
一雙冰冷堅硬的臂膀從背后抓住了她。
形狀是屬于人類的,但慘白的斷骨從鐵灰色的皮膚里穿刺出來,手臂的主人卻完全感覺不到痛,鐵箍一樣牢牢鎖住她。暗褐色的粘稠血漿一滴滴落在地上,腐臭,陰冷,如跗骨之蛆滲入骨髓。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