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魘夢(10)
黑暗并未持續(xù)太久,聶行風(fēng)便感覺到了光亮的存在,那是路燈散發(fā)出的光芒,遠處隱約傳來飛機起飛著陸時的轟鳴聲,他不知道是不是回到了現(xiàn)實中,但這里至少不再是他一直存在的那個空間。
落地時張玄沒站穩(wěn),靠著聶行風(fēng)摔倒,聶行風(fēng)急忙拉住他,就見他臉色煞白,嘴角滲出血絲,不由大驚。
他知道張玄受了傷,但沒想到狀況會這么糟糕,明明在雪谷中他還拉著自己跟野獸比賽腳力,再想到他強用神力引水入谷,心一沉,忙問:“你覺得怎么樣?”
張玄眼皮抬了抬,終因疲倦沒有睜開,嘟囔道:“冷。”
“忍一下,我們馬上回家。”
聶行風(fēng)背起張玄,看了下四周,這里不是他們離開時的停車場,而是機場外沿,已是深夜,機場周圍依舊一片通亮,遠處高樓鱗次櫛比,閃爍著點點燈光,這一切都在無聲地告訴他,這里是真實的世界。
“回來啦回來啦!”
頭頂傳來叫聲,漢堡很狼狽地在他們上方飛旋,一邊啄著翅膀上被燒焦的羽毛,一邊嘰喳著叫道:“太刺激了太不公平了太混蛋了,我是陰界信使,拿的是公務(wù)員的薪水,做的是特警的工作,還輕傷不下戰(zhàn)線,這還有天理嗎!?”
“閉嘴。”
聶行風(fēng)心情正糟糕,被它吵鬧,更覺得心煩,忍不住斥道。
漢堡馬上關(guān)掉了話匣子,在張家,聶行風(fēng)是它唯一不敢對抗的人,尤其是在他心情惡劣的情況下,在陰間做事,察言觀色要比自身的能力更重要,漢堡深諳其道,所以聶行風(fēng)二字一出,它立馬閉嘴,很乖巧地停在了他的肩膀上。
覺察到自己的失態(tài),聶行風(fēng)說了句抱歉,漢堡搖搖翅膀,很大度地說:“ok啦,當(dāng)官的哪能沒有點脾氣呢?你沒像張人類那樣說‘閉上你的鳥嘴’,就已經(jīng)很給我面子啦。”
聽它把張玄描述得活靈活現(xiàn),聶行風(fēng)想笑,但隨即想到他現(xiàn)在的糟糕狀態(tài),心情又低落下來,背著張玄默默往前走,每看到有車經(jīng)過,就打手勢請他們停車,卻沒一輛車理會,車主看到他們衣著狼狽,好像還沾著血跡,不僅不停車,反而還加快速度飛奔,生怕牽連到自己。
張玄難得的一言不發(fā),路燈拉長了兩人的身影,重疊在一起,讓聶行風(fēng)有種寂寞的沉重感,他放棄了叫車,看到不遠處的路邊有個電話亭,走了過去,漢堡明白了,殷勤地飛過去。
“讓我來讓我來。”
聶行風(fēng)背著張玄,不方便進去打電話,他告訴漢堡自己助理的手機號碼,讓他來這里接人。
漢堡飛進去了,用法術(shù)把話筒拿起來,兩只腳上下踩動數(shù)字鍵,時間已經(jīng)很晚了,鈴聲響了很久,助理才接聽,聽到他的聲音,漢堡清清嗓子,打著官腔問:“你是那個啥啥啥助理嗎?”
漢堡是姓名盲,所有人在它眼中都統(tǒng)稱為兩個字——人類,它是靠氣味識人的,不過陰鷹本事再大,也無法通過電波識別對面的人是誰,反正這不重要,對著話筒隨便含糊了一句后,說:“董事長這邊出了點事,你馬上開車過來接人,地點是國際機場……什么?要具體地址?我怎么知道?總之先開過來再說……你問我是誰?我是漢堡。”
聶行風(fēng)站在電話亭外,聽著鸚鵡唧唧哇哇打著電話,有些好笑,又有些感嘆,感覺背上的人動了動,他問:“張玄,我們好像還從來沒這么狼狽過是不是?”
“嗯。”
有氣無力的回應(yīng),聶行風(fēng)想如果現(xiàn)在張玄有精神,一定會握拳發(fā)誓說——我不會善罷甘休的!
于是他替張玄做了回答——“這筆賬我來算。”
電話打完了,聶行風(fēng)不想在路邊干等,背著張玄繼續(xù)往前走,漢堡沒有打擾他們,很有眼色地在遠處亂飛。
走不多遠,后面閃過燈光,轎車在靠近他們時停下了,車主打開車窗,問:“聶先生,怎么是你們?”
開車的是個長相普通的中年男人,但男人的身分絕不普通,跟張玄上不得臺面的三腳貓法術(shù)不同,林純磬可是正宗天師傳人,要在天師這一行中算資歷,連張玄也要叫他一聲磬叔。
聶行風(fēng)很久以前因為一些案子與林純磬有過交集,知道他交往的人都非富即貴,為人也算仗義,不過很久沒碰面了,沒想到會在這種場合下相遇,他很驚訝,說:“真巧。”
“我送個朋友趕飛機,剛才看到你們,還以為認錯了人,還好你的式神機靈,讓我過來幫忙。”
林純磬打開車門,讓兩人上車,漢堡也飛了進來,大模大樣地在車前擱板上一坐,說:“糾正一下,我是來陽間公干的北帝陰君座下使者,不是他們的式神,能開車載我是你的榮幸,人類。”
帶了一大堆定語的自我介紹,不過林純磬脾氣很好,聽完它的話,說:“失敬失敬。”
漢堡來到陽間,這還是第一次被這么尊敬,感動得差點飆淚,覺得同是修道者,這個男人比張玄好了幾百倍,正要趁熱打鐵跟林純磬套套近乎,林純磬的注意力轉(zhuǎn)到了張玄身上,從后視鏡里看到他的狀況,皺眉問:“出了什么事?張玄怎么會受這么重的傷?”
“說來話長,”林純磬不知道張玄的海神身分,聶行風(fēng)也不便多說,不過能在這里跟正宗天師遇到,也算是幸事,他問:“能麻煩林先生給他看一下嗎?價錢方面隨你開。”
“你跟張玄認識久了,說話方式也越來越像他了,這不是錢的問題,看他傷得這么重,我不太有信心能幫到他,正好我有棟房子在郊外,先帶你們過去,看一下他的傷勢再說。”
林純磬的別墅離機場很近,他平時很少過來,房子里顯得有些空,他帶聶行風(fēng)來到一樓臥室,聶行風(fēng)把張玄放下,林純磬看他一身狼狽,問:“你要不要先去洗個澡?”
“我回頭再說,先麻煩你給他看一下吧。”
林純磬也不勉強,幫張玄切了脈,又點上符給他定神,當(dāng)他把張玄的上衣解開,聶行風(fēng)看到了張玄上身一道道神器留下的燒灼傷痕,不由吸了口冷氣,灼傷暗黑,隱隱透著死氣,再看張玄眉間,同樣也呈現(xiàn)出相同的顏色,如果他沒看錯,這是死命的征兆。
“磬叔?”
一陣折騰下,張玄醒了過來,身上傳來不適,他皺眉翻了個身,聶行風(fēng)扶住他,問:“哪里不舒服?”
“餓得不舒服。”
“我去準備飯,你們聊。”
林純磬走出去,半路給聶行風(fēng)遞了個眼色,聶行風(fēng)會意,等他離開后,對漢堡說:“你照顧一下張玄,我去拿飯。”
聶行風(fēng)出去后,見林純磬在走廊遠處等自己,臉色看上去不是很好,他走上前,說:“林先生,有話你請直說,只要有辦法,我就會去解決。”
“他被至剛劍氣所傷,又強行用法術(shù),導(dǎo)致劍傷噬骨,我救不了,只能靠他自己慢慢化解。”
想起當(dāng)時的情況,聶行風(fēng)更覺得懊惱,林純磬又說:“不過你也別太擔(dān)心,這種傷換了其他人,可能早就死了,張玄既然能撐到現(xiàn)在,那他吉人天相,一定不會有事的。”
“那傷要多久才能好?”
“外傷是其次,最麻煩的是侵入他體內(nèi)的神劍戾氣,戾氣存在于他身上,發(fā)作起來可能會很痛苦,甚至?xí)碳さ剿木駹顟B(tài),我先去查一下,看看有什么辦法能幫到他。”
“那麻煩你了。”
林純磬走后,聶行風(fēng)掃了眼藏在遠處的一團小黑影,手指勾了一下,漢堡立刻很狗腿地飛過來,問:“董事長大人有何吩咐?”
“張玄怎么樣了?”
“好像傷口在疼,很難受的樣子。”
聶行風(fēng)返回臥室,走了兩步,又轉(zhuǎn)頭說:“剛才我跟林先生的對話,你知道該怎么匯報?”
“知道知道。”
漢堡意領(lǐng)神會地點頭,當(dāng)差這么久,如果連正副職上司都分不清,那它白在陰間混這么多年了。
聶行風(fēng)回到房間,張玄痛勁剛過,滿頭汗珠的趴在枕上,眼簾垂著,像是又睡了過去,但聶行風(fēng)一靠近他就醒了,嘴角翹起,笑問:“怎么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不會是被磬叔坑錢了吧?”
一條命都去掉了大半,還這么財迷,聶行風(fēng)都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了,問:“為什么受了這么重的傷,還強用神力?”
張玄眨眨眼,茫然問:“你在說什么啊?”
“張玄,我不喜歡你凡事瞞著我!”聶行風(fēng)沉下臉,本來還想說得更重些,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受了傷就不要硬撐,你以為這樣做很帥氣嗎?”
“完全沒有,我只是……”張玄歪頭想了想,“覺得我這樣的話,你開支票的時候會比較大方。”
聶行風(fēng)又好氣又好笑,扯過被子給他蓋上。
“那就好好休息,等你復(fù)原了,我就開一張大額支票給你。”
林純磬給張玄配的符水很管用,張玄喝了后又睡了一覺,到第二天早上,就完全恢復(fù)了精神。
聶行風(fēng)跟林純磬聊完他的傷勢,回到房間,剛進門就聽到一陣奇怪的聲響——張玄正靠在床頭玩Ipad版憤怒的小鳥,也不知他讓漢堡從哪兒弄來的,一只只彈得正開心,漢堡則非常警惕地站在遠處的角落里,生怕自己一個不小心再被張玄荼毒。
聶行風(fēng)原本沉重的心情頓時一掃而空,他跟林純磬還在頭痛該怎樣幫張玄療傷,當(dāng)事人居然在玩游戲,傷得這么厲害,他就一點病人的自覺都沒有嗎?
聶行風(fēng)懶得跟張玄啰嗦,上前,直接把他手里的Ipad抽過來扔到一邊,問:“好點沒有?”
“挺好的,就是有點無聊。”
后一句聶行風(fēng)信,前一句有待商榷,看看他身上的傷痕,灼傷的墨痕淺了許多,眉間黑氣也消下了,看來林純磬的丹藥很有效,只可惜是暫時性的,治標(biāo)不治本。
“這是林先生給我的,讓你隨身戴著,可以暫時壓制神劍對你造成的傷害。”
聶行風(fēng)掏出一枚指環(huán),是枚很小的尾戒,墨白雙蛇頭尾相銜,相互絞在一起,蛇目一對青色一對赤紅,精致而妖異。
張玄接過來,立刻感覺到屬于林純磬的道法,看來林純磬為了幫他,費了些心思,尾戒辟邪,再加上純正的道家法力,應(yīng)該對他的傷有好處,不過還是不喜歡,嘟囔道:“這么花俏,像是女人戴的玩意兒。”
聶行風(fēng)了解張玄偶爾莫名其妙的自尊心,也不廢話,只說了一句——“我付過錢了。”
下一刻張玄立刻接過去,笑瞇瞇地戴到了小指上。
用過早餐,張玄又喝了林純磬為他配制的符藥,聶行風(fēng)的助理也和他聯(lián)絡(luò)上了,把車開了過來。
兩人向林純磬告辭,林純磬一夜未睡,臉上滿是倦意,聶行風(fēng)很是過意不去,連聲道謝,林純磬笑笑說:“沒事的,我休息一下緩過來就好了,不過張玄這次受了重傷,短期內(nèi)用不了法術(shù)了。”
張玄的法術(shù)本來就不高,用不用都沒多大差別,他沒在意,向林純磬道了謝,拉著聶行風(fēng)上了車,林純磬站在后車窗旁,又加了一句。
“一切小心。”
聶行風(fēng)覺得林純磬說這句話時表情有些古怪,想再細問,張玄已經(jīng)催促助理把車開了出去。
車開出了宅院,助理看到站在副駕駛座前的漢堡,忍不住跟兩人說了昨晚被人打騷擾電話的事,最后又開玩笑說:“真好笑,他還說他叫漢堡,也不知是不是這只鳥。”
漢堡的眼睛很不屑地掃過他,腳配合著車里的音樂踩著拍子,聶行風(fēng)聽到它一直在嘟囔:“愚蠢的人類愚蠢的人類。”
拍子打得很有節(jié)奏感,成功地讓聶行風(fēng)有了睡意,從回來后他就一直沒合眼,林純磬給尾戒開光下咒時他也守在旁邊,現(xiàn)在事情總算告一段落,困倦涌上,就在漢堡的拍子聲中睡了過去。
迷迷糊糊中他似乎又回到了那個小村子,寧靜村莊的某個院子里,師徒二人一起練功耍寶,一起打怪揚名,一起上雪山,可是最后卻沒有一起下來。
心隱隱作痛,像是又感受到了張三被刀刺中時的傷痛,恍惚中聽到雪谷里萬獸咆哮,為首的那只怪獸離自己越來越近,突然間,腦海里電光閃過,他想到那怪獸是什么了。
它是夢貘,是專食人惡夢,但也會給人夢境的上古神獸,可是,它怎么會出現(xiàn)在雪山深谷里?還是,那所有經(jīng)歷從頭到尾都是一場夢……
車里響起鈴聲,把聶行風(fēng)從夢中喚醒,是助理帶給他的新手機,張玄怕吵到他,從他口袋里把手機摸出來想幫他接聽,被聶行風(fēng)一把搶了回去,那一瞬間,他對張玄自作主張的做法產(chǎn)生了反感。
張玄微微一愣,聶行風(fēng)也馬上感覺到了自己的突兀,因為剛才的夢境,他的心情被影響到了,卻不知道該怎么解釋,手機還在響個不停,他避開張玄的視線,選擇接聽。
來電的是魏正義,他正準備搭乘喬的私人飛機回來。
對聶行風(fēng)來說,這段時間漫長得出奇,但在現(xiàn)實中僅僅才過了一天多,意大利那邊氣象轉(zhuǎn)好,飛機可以起飛了,不過喬嫌航空公司的飛機太慢,要坐自己的專機,魏正義拗不過他,也只好一起坐。
聶行風(fēng)告訴他說這邊的問題暫時解決了,讓他們別擔(dān)心,他們還有他們的工作要做,別為自己特意跑回來。
聽說他沒事,魏正義很開心,又咋咋呼呼說了好多,被喬半路把手機搶了過去,問:“你真的沒事?”
“是。”
“那師父呢?”
聶行風(fēng)正要回答,張玄拿過他的手機,開始嘮叨:“我也沒事,你們要回來也要把那邊的工作安排好嘛,做人要有擔(dān)當(dāng),對了,到時記得多帶點東西,我回頭列個單子給你們,董事長幫我代購的東西全都弄丟了……喂喂,干嘛掛我電話?”
看來喬是發(fā)現(xiàn)張玄沒事,懶得聽他啰嗦,直接掛線了,張玄的話說到半路卡住,很難受,對聶行風(fēng)說:“這什么徒弟啊,沒大沒小的,敢掛師父電話。”
聶行風(fēng)看著他不說話,平時他很喜歡聽他們師徒相互吐槽,但此時張玄的話讓他想起了張三,喬和魏正義其實都做得很好,至少要比張玄當(dāng)初好得多。
覺察到聶行風(fēng)不對勁,張玄停止了抱怨,正色問:“你在那個世界里遇見了什么?為什么回來后變得怪怪的。”
“那不是世界,那該是曾經(jīng)某個人的夢,”聶行風(fēng)避開了張玄的注視,取回手機,輕聲說:“在夢里,我遇到了一個人,他叫張三,他師兄叫他珽之,你……叫他師父。”
張玄臉色頓時變了,沉默了一會兒,說:“你說過跟五歲的我在一起,所以你是不是知道我?guī)煾浮?/p>
“我相信那不是真的!”不希望張玄胡思亂想,聶行風(fēng)打斷了他,說:“那是夢貘制造的夢,夢里的故事可以隨它心意安排,根本不可信!”
“是么?”
張玄看著聶行風(fēng),眼眸里閃過嘲諷,像是在問如果他真的認為不可信,那各種反常的情緒又怎么解釋?
聶行風(fēng)語塞,他沒有不信張玄,他只是無法控制自己的感情,不想張玄為此介懷,他鄭重說道:“你做事一定有你的想法,也許我無法明白或理解,但不管時候,我都會選擇相信。”
張玄眨眨眼,很快嘴角翹起,笑了起來。
“我只是隨便說說的,干嗎這么嚴肅啊?”
車快到家了,張玄看到道邊新開了一家酒吧,上面掛著empire的大招牌,他指給聶行風(fēng)看。
“這家酒吧裝潢得挺不錯的,今晚我們也去帝國坐坐吧,順便聽你聊一聊這兩天的經(jīng)歷,你是不是挖掘了許多連我都忘記的趣事?”
想起張玄幼年捧著鐵罐當(dāng)寶貝的模樣,聶行風(fēng)笑了,雖然故事最后以悲傷作為結(jié)尾,但不可否認,不管是對張玄對師父,還是對他來說,那都是一段很開心的時光。
尾戒隨著張玄手指的移動,在陽光下閃爍著淡淡的光輝,雙蛇纏在一起,在沒人注意到的地方,匯成黑白兩色隱入尾戒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