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魘夢(5)
聶行風(fēng)從混沌中醒來,首先的感覺就是——暗。
這已不是張玄與白狐爭斗的午后了,而是夜晚,房間里一燈如豆,微弱燈光將兩道身影拉得很長,房屋擺設(shè)簡陋,不像是他們的家,倒像是旅店。
坐在桌前寫字的瘦小側(cè)影映入聶行風(fēng)的眼簾,那是張玄,比之前似乎大了那么一點點。
“學(xué)習(xí)跟學(xué)法術(shù)一樣,要專心,”他聽到張三說:“你總聽雨聲,能幫你把算數(shù)做好嗎?”
聶行風(fēng)注意到外面的淅瀝雨聲,雨勢不大,一點點打著枝葉,傳來空洞的聲響。
被訓(xùn)斥,張玄放下手里的鉛筆,轉(zhuǎn)過頭,說:“不是啊師父,我在想這里到底有沒有鬼呢,如果有,那就早點出現(xiàn)嘛,我們打完怪就可以趕路了。”
“這世上哪有那么多鬼怪?大部分時候都是那些鬼在裝神弄鬼。”
淡淡酒香傳來,聶行風(fēng)知道張三又在喝酒了,不過這句話說得真經(jīng)典,鬼怪靈力有限,很難真正傷人,所以它們多數(shù)是裝神弄鬼,把人害得心虛,才能趁虛而入。
張玄也連連點頭,問:“那師父,是不是打怪就不用寫算數(shù)了?”
“不可以!”張三打斷徒弟的妄想,品著酒說:“你已經(jīng)六歲了,不能再整天跟著我混,我跟校長說好了,等回來后,就讓你去上學(xué)。”
原來他一晃神,一年時間就過去了,看張玄的身板沒長開多少,一點不像六歲孩童應(yīng)有的個頭。
張玄苦下了臉,明顯不想去,“可我不想跟師父分開嘛,師父你不上學(xué)不一樣可以賺大錢?為什么我要去上學(xué)?”
“你總要有一技傍身,現(xiàn)在大家都不信這些了,光憑降妖捉鬼養(yǎng)活不了自己的。”
張玄還要反駁,張三說:“別再啰嗦,這件事我已經(jīng)決定了。”
張三平時說話隨和,但該硬的時候絕不妥協(xié),張玄明白,嘆了口氣,拿起筆重新寫算數(shù)題,卻在嘴里小聲嘟囔:“明明就是自己心情不好,才拿徒弟開刀。”
“你在那里咕噥什么?”張三訓(xùn)他,“你師父我?guī)煾福俊?/p>
“我說——”張玄笑嘻嘻地回:“師父你不想回去,那就不要去嘛,干嘛搞得自己這么不開心?”
聶行風(fēng)感覺張三在聽了這話后,心情沉落下來,嘆道:“我沒不想去,只是擔(dān)心擅自回去,師父泉下有知會不高興,不過師恩如山,得知他過世了,又豈能不回去上柱香……”
“可是你師父都死很久了啊,骷髏的話,每一個都差不多,干嗎要跑那么……遠(yuǎn),去看一個在我們家鄉(xiāng)到處都可以看到的東西?換了是我,被人看到自己死后的丑模樣,也會不高興的。”
聶行風(fēng)撫撫額頭,真是童言無忌,不過以張玄看淡生死的個性,他會這樣想一點都不奇怪,只是不是每個人都像他這么豁達(dá)。
張三倒沒生氣,反而噗嗤一笑,說:“傻孩子,等你跟我一樣的時候,就會明白了。”
“等跟你一樣的老嗎?”
這句話惹到了張三,一下子跳起來,罵道:“為師正當(dāng)壯年,哪有老?”
“比我老很多啊!”
“混賬,沒大沒小,我說的跟我一樣是指……”
張三罵到一半,眼神跟張玄對上,打住了話茬,拿起擱在旁邊的拂塵向他打去。
聶行風(fēng)猜想張三所謂的‘一樣’是指希望張玄成為普通人吧?可惜這個來頭頗大的家伙注定不可能成為普通人。
看著張三追著徒弟亂打,聶行風(fēng)想笑,眼瞳卻不由自主地濕潤了,透過對面的鏡子,他看到張三老了很多,現(xiàn)在的他不復(fù)六年前的清秀模樣,照顧孩子是件相當(dāng)辛苦的事,尤其是對一個沒有經(jīng)驗的男人來說。
只是不知張玄將來要怎樣做,才能報答這份養(yǎng)育之恩。
師徒二人正鬧著,外面?zhèn)鱽硪魂囮幧诛L(fēng),張三停下腳步,張玄往他身邊湊湊,拽住他衣服下擺,小聲問:“是妖怪來了嗎?”
張三不答,拿起隨身法器,匆匆跑出去,說:“在這里等我。”
此時已是初冬,又臨近西北,被冷雨打到,極易生病,一個小妖怪而已,他不想讓徒弟出去遭罪。
可惜這番關(guān)心打了水漂,張玄最喜歡湊熱鬧,一聽妖精來了,他的精神頭也來了,拿出屬于自己的護(hù)身小匕首,追了上去。
出現(xiàn)在旅店附近的是條長蛇,蛇身用法術(shù)隱藏,借雨水瓢潑,纏到樹上尋覓獵物。
張三是在途經(jīng)這里時聽鄉(xiāng)人說起,才知道有精怪害人,他們來之前蛇精曾數(shù)次幻化成美女,誘惑路人上當(dāng)后吞噬果腹,不過畢竟是精怪,人氣多的地方不敢去,只在這種偏僻的小旅店附近出沒。
張三聞到精怪游走時留下的腥氣,便知道是蛇精,見它又出現(xiàn),他掏出準(zhǔn)備好的雄黃酒,含在嘴里噴到道符上,向蛇精盤住的樹干擲去,蛇精被打到,登時現(xiàn)了原形,竟然有丈余長,碗口那么粗。
蛇精被打傷,怪叫一聲,迅速從樹上游下,張開大口向張三吞來,張三對付這類精怪游刃有余,絲毫不亂,拔出桃木劍,劍尖挑起道符,仗劍向蛇頭刺去,張玄也不甘示弱,繞到蛇身中段,舉起小匕首向它的脊背狠狠刺下。
師徒兩人配合默契,蛇精突然被兩道神符刺到,痛得連連扭動,蛇尾一擺卷向張玄,張玄身體一躍,跳去它的頭頂,又一匕首刺向它的七寸,可惜蛇身粗大,劇烈扭動中那一刀刺歪了,雖然鎮(zhèn)住了它的戾氣,卻不足以讓它喪命。
蛇精痛得慘叫連連,不小心一只眼也傷到了張三劍下,見他彈出道符,隨著符咒念出,道符就如索命利劍,一劍劍刺向它的要害,它不敢再力敵,猛地一聳脊背,把張玄甩了出去,趁張三接應(yīng)他時,尾巴一擺化作妖風(fēng)逃離。
張三縱身追上,張玄緊隨其后,不過他腿太短,沒跑兩步就呼哧呼哧直喘,張三只好拽著他衣領(lǐng)把他馱到背上,嘟囔:“真沒用啊你!”
雨勢漸急,打得兩旁樹葉沙沙作響,還好蛇精受了傷,逃遁時留下了腥氣,并不難找,張三帶著徒弟一路追去,很快就進(jìn)了對面的山林,他在陡峭山路上如履平地,沒多久就追上了蛇精。
張三嫌張玄在身上太累贅,反手揪住他扔了出去,張玄在空中很靈活地翻了兩個跟頭,剛好攀在大蛇的腰身上,緊緊抱住不放。
不過他人小力弱,在蛇精的劇烈甩動中把握不住,馬上又被它甩出去了,張三趁機揚起道符,桃木劍穿過金黃符紙,刺入蛇精的雙目之間,一只手運功在劍柄上,靈力過處,整個劍身破開圍繞在蛇精身上的妖氣,向它的頭顱直貫而入。
大蛇發(fā)出震天慘叫,劇痛之下拼命游動粗壯的身軀,兩旁樹枝被牽連,在它的碰撞下紛紛折斷,脆裂聲此起彼伏,其間還夾雜著蛇精的慘叫,卻始終無法逃離桃木劍上的神力。
蛇尾扭動著胡亂拍動,落腳點剛好是張玄摔倒的地方,看到碩大物體撞過來,張玄就地滾開,還好蛇精已是強弩之末,氣力不足,只是將泥濘甩了他一臉。
張玄閉著眼把濺在口中的泥巴呸出去,又反手抹了下嘴,見蛇精還沒死,他氣得重新躍到它身上,揚起匕首手起刀落,這一刀正中妖怪的七寸,大蛇的身體一陣劇烈扭動,蛇頭迎空高高昂起,在發(fā)出一連串的吼聲后終于不動了。
張玄從蛇身上滑下來,站到大蛇旁邊。
激戰(zhàn)過后他全身又濕又臟,臉上也濺滿泥漿,大大的眼睛里卻充滿了興奮和靈氣,看模樣就知道是平時做慣了的,完全沒被蛇精嚇到。
張三拔出桃木劍,走到徒弟身邊,張玄個頭太小,無法和師父拍掌慶賀,他亮起小匕首,兩人的兵器在雨中很默契地輕輕碰了一下,表示惡戰(zhàn)的結(jié)束。
山大林密,蛇精雖已氣絕,遠(yuǎn)遠(yuǎn)的還能聽到山谷里傳來它臨死前的嘶吼,張玄收了匕首,轉(zhuǎn)頭看看扭曲的蛇身,說:“它好大只啊,做蛇羹一定會很鮮美吧?”
“那你要先把它肚子里的那些尸骨清理干凈才行。”
張玄吐吐舌頭,張三的吐槽成功地讓他沒了胃口,張三拉過他的手,說:“回去吧,全身都是泥,回去洗個澡,好好睡一覺。”
話雖這樣說,他自己卻不動,而是低頭看張玄,張玄等了一會兒,反應(yīng)了過來,仰頭和師父對視,脆聲叫道:“你不會是忘記路了吧?”
“林子都長得差不多嘛。”張三理直氣壯地回他。
聶行風(fēng)一頭黑線,不過張三也沒說錯,他們追著大蛇進(jìn)了山林,現(xiàn)在環(huán)視四周,不管看哪里,都是黑壓壓的一片樹林,風(fēng)景大同小異,再加上下大雨,來時蛇精留下的腥氣也被雨水沖干凈了,要找路的確不是件容易事。
張玄做事也很糊涂,但還不至于像張三這么路癡,嘟囔說:“師父,真沒用啊你!”
張三被說得氣鼓鼓的,卻無從反駁,聶行風(fēng)啞然失笑,原來張玄這么強的報復(fù)心是從小就有的,所謂寧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他想師父已經(jīng)深諳這句話的精髓了,所以他沒生氣,而是虛心求教:“那一百塊是不是可以知道路呢?”
張玄笑了,拉著他的手往前走,“不用不用,咱們師徒怎么能老談錢呢……”
“打住,想要索魂絲的話,門都沒有!”
“那師父你傳我?guī)渍兴骰杲z的法訣好不好?”
這次張三沒說話,像是在考慮,張玄大喜,拉著他的手正要再撒嬌,忽聽身后風(fēng)聲響起,張三抱住他飛撲到地上,就見蛇尾猛地甩過來,重重打在他們身旁,要不是張三反應(yīng)快,被那么重的物體抽到,不死也是重傷。
“它沒有死嗎?”
張玄大叫,聶行風(fēng)以為他被嚇到了,看到他亮晶晶的眼神才明白,這家伙是在興奮可以再玩一輪打怪。
不過張玄很快就高興不起來了,因為師徒兩人轉(zhuǎn)過身,一起看到蛇身又開始蠕動,在一陣劇烈顫動后滾到了另一邊,原本蛇尾巴搭靠的地方慢慢凸起,并且越凸越大,不消一會兒就隆起了一個小山丘,隨即山丘在他們面前連綿延伸,此起彼伏,一直連到黑林深處。
霧重雨急,盡頭隱約揚起怪物的頭顱,接著是它龐大的身軀,相比之下,剛才那條蛇根本就是打怪前的熱身運動。
天太黑,還無法看清那是什么怪物,但它的巨大足以令人心驚,如果現(xiàn)在是晴天,聶行風(fēng)確信他們會被怪物的陰影完全遮住——原來蛇精會突然動起來不是死而復(fù)生,而是它的存在妨礙了怪物,被怪物踢開了而已。
“乖乖……”
看著慢慢浮現(xiàn)在自己面前的巨大黑影,張玄喃喃地叫,這次聶行風(fēng)聽不出他是興奮還是緊張,因為怪物太大了,又出現(xiàn)得突兀,讓人失去了正常的應(yīng)對。
不過張玄很快就回了神,指著眼前的巨物,說:“師父,我們好像把蛇精的爺爺驚動了?”
“這么大個,該是蛇祖宗了吧?”
如果這是條蛇的話。
張三常年游歷,見多了各種精怪,卻還從來沒遇到過這樣的巨獸,他甚至無法看出這是什么怪物。
被擾了夢境,怪獸不悅地昂起脖子,發(fā)出仰天巨吼,張三覺得腳下山地都在隨之顫動,一道閃電劃下,巨獸隨閃電游走,兩旁碗口粗的樹干被輕易折斷,看它粗長的身形,像是蛇類,但身上又布滿龍紋鱗片,在偶爾閃過的電光中泛出幽藍(lán)的顏色。
怪物昂首時可以看到它的銅鈴雙目,像是古犀牛,但又有不同,即使剛蘇醒,它的力量也強大得讓張三無法直視,靈力在這一刻失去應(yīng)有的作用,無法判斷怪獸擁有多少戾氣和殺戮之氣,唯一可以感應(yīng)到的是環(huán)繞在它身上的強烈神力,相比之下,他和張玄想要對付它,就如螻蟻撼樹,不自量力。
“它好像是龍……吧?”看到了暴雨下那對高昂的猙獰獸角,張玄小聲說。
這句話提醒了張三,但仔細(xì)端看,又覺得不太像,怪獸比龍要粗壯,獸爪也不似龍類那么尖銳,不過現(xiàn)在不是探討怪物種族的問題,在不知道對方的底細(xì)前,他不敢擅動,拉著徒弟慢慢往后退去。
怪物弓起脊背,長長的身軀在山林間游走,像是伸懶腰般的,在風(fēng)雨中穿梭,最后腦袋靠近兩人,銅鈴眼中寫滿不悅,呼哧呼哧噴了一會兒氣,突然口吐人言,“擾人清夢者,死!”
嗓音低沉嘶啞,帶著兇悍之氣,明顯是在怪罪張三師徒殺蛇精時打擾了它,張玄看著它碩大的腦袋在自己面前晃來晃去,撲哧笑了,小聲問張三,“師父,它如果是人,那我們是什么?”
張玄!
任誰都看得出怪物正在火頭上,隨時都會向他們發(fā)起攻擊,在這種危險關(guān)頭,張玄居然還有心情說笑,聶行風(fēng)都不知道這家伙原來打小就不認(rèn)識‘怕’這個字,張三也很無語,好在他沒和徒弟一樣白目,光是看怪物氣勢,就知道它不同于一般的精怪,心里不自禁地騰起懼意。
聶行風(fēng)感覺到了張三心里的不安,這在以往他與張三的相處中是從來沒有過的,連帶著他的心也跟著提了起來,大雨瓢潑,卻掩不住撲面而來的殺意,他知道接下來才是真正的生死決斗,而且他無法預(yù)估哪一個才是贏的那方。
不過,張三很快就鎮(zhèn)定了下來,拉著張玄又往后退了兩步,小聲問:“我們好像很久沒玩三十六計了?”
“現(xiàn)在要玩一玩嗎?”
被張三的緊張氣息感染,張玄也鄭重起來,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怪物問。
“現(xiàn)在就開始,老地方見,”為了不惹惱怪物,張三退得很小心,在退到一個拐彎后,放開聲音大叫:“跑!”
張玄訓(xùn)練有素,轉(zhuǎn)過頭就跑。
以往遇到棘手的事件時,張三都會跟他玩這招,打不過就逃一向是師徒二人的基本準(zhǔn)則,所以他沒多想,誰知跑出不遠(yuǎn)后覺得不對勁,張三沒跟上,背后一片瓢潑落雨聲,還有怪物的嚎聲,就是沒有張三的腳步聲。
張玄明白過來了,呼哧呼哧喘著氣轉(zhuǎn)過身,就見身后火光沖天,那是張三靈力驅(qū)發(fā)的罡火,渾厚剛烈,帶著鳳凰涅槃般的氣勢,張玄被火光刺得瞇起眼睛,雖然他還不懂這些法術(shù),但總覺得張三還達(dá)不到這樣的功力,除非他拼了命。
拼了命,為自己爭取逃命的時間。
在想明白這個事實后,張玄的眉頭皺了起來,下唇用力咬住,拔腳就往回跑,一口氣跑到剛才他和張三聯(lián)手殺蛇精的地方,還沒靠近便有厲風(fēng)迎面撲來。
張三被怪獸的利爪刮到,重重跌了出去,他以靈力祭起的罡火在怪物的面前微弱得可憐,被它張口一陣妖風(fēng)吹來,登時就滅了大半,還好他應(yīng)對靈敏,緊急關(guān)頭就地翻了幾個滾,避開了妖風(fēng)的襲擊。
張玄跑過去,剛好張三站起來,兩人一起討伐過很多精怪,配合默契,這時候也不多話,面對張揚的怪物,師徒二人同時并肩而立抬起雙手,并指拈訣一齊祭起罡火,再次向它擊去,齊聲大喝道:“敕!”
兩人聯(lián)手,這次稍微見效,怪物一邊臉被罡火打中,嗷叫一聲向后退去,張玄趁機扶住張三,剛才生死一瞬,兩人頭上都滲出了冷汗,不斷喘氣。
“師父!”張玄邊喘邊說:“原來你除了自戀小氣,教道術(shù)留一手外,還是個大騙子!”
“哼哼哼……”張三受了傷,說話氣力不接,卻不肯示弱,啐了口涌到嘴邊的血沫,說:“這招告訴你,這世上除了你自己外,任何人都有可能騙你,記住了?”
“記住是記住了,可有命去實踐嗎?”
看著罡火被怪物噴滅,再度向他們沖來,張玄問。
張三剛才領(lǐng)教了怪物的神力,不敢力敵,祭起桃木劍向它刺去,喝道:“那是你的事,反正為師是教了。”
“啊,好……”
張玄‘過分’二字還沒說出來,就見戾獸在空中一個游走,避開桃木劍,重新向他們沖來。
這次來勢更急,張三把張玄推開,口念咒語,手指飛快掐拈,希望用罡氣攔住怪獸的攻擊,但他的力量與對方相比,實在太弱小了,被怪物的利爪輕易就撥開了氣焰,將他卷到一邊。
張玄也同時被風(fēng)擊中,滾到地上,眼看著利爪向自己抓來,他順手從地上抓起一把泥濘,準(zhǔn)備扔過去,誰知利爪在堪堪靠近他后停了下來,怪物像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停止攻擊,龍頭向下探了探,逼近張玄,問:“這塊石頭你從哪里弄來的?”
“哈?”
被一對比球還大的眼珠瞪著,張玄還是有點怕的,屁股坐在地上不斷往后挪,但很快脊背就傳來疼痛,后面的樹斷掉了他的去路,他只好抬起頭,傻笑著看怪物,問:“滿地都是石頭啊,你問哪一塊呀?”
“這塊玉石不是你的,你從哪里搶來的?!”
怪物揚起利爪,鋒利的指尖指指張玄脖頸上墜著的赤紅玉石,它的嗓音變得焦急,充滿了不悅,似乎只要張玄一個應(yīng)對不當(dāng),就會將他碾成肉泥。
“這個啊……說來話長。”
張玄抬起手,小心翼翼將怪物的利爪往旁邊挪了挪,以免它突然刺過來,心里卻在飛快琢磨這是什么狀況——他聽師父講過這塊玉的故事,難道這家伙是狗精的朋友?
“趴下!”
旁邊傳來張三的喝聲,張玄應(yīng)變有素,立刻往旁邊一撲,整個人趴到了草地上,與此同時灼亮光芒閃過,索魂絲凌空揚起,騰起一片銀光,將怪獸的雙爪纏住了。
詢問被打斷,怪物發(fā)出怒吼,利爪狂舞,居然震開了鎮(zhèn)在索魂絲上的至陽罡氣,張三握不住法器,被戾獸卷起的狂風(fēng)震了出去,怪物還不消怒,又一爪子拍過去,正中張三胸口,要不是他靈力渾厚,這一爪足以致命,但即使如此,他也是連吐幾口鮮血,倒在地上,再也動彈不得。
聶行風(fēng)看著張三陷于危境,卻什么都做不了,正心急如焚時,被戾獸的爪風(fēng)拍到,他神智一清,馬上感覺到手腳可以自由動彈了,這才驚覺——原來他并不是只有意識附在張三的身體上的。
看到那只利爪再度揮下,聶行風(fēng)情急之下便要喚出犀刃,就在這時冷雨中傳來大叫:“師父!”
是張玄的聲音,清澈而又銳利,厲風(fēng)隨喚聲傳來,將落下的雨滴逼得向四下散開。
聶行風(fēng)就看著他飛快的跑過來,盯住躺在地上的張三,像是無法想象在他心里那么厲害的師父也會受傷一樣,一臉的不可置信,眼瞳因為驚訝瞪得大大的,很快瞳色變了,眼眸墨藍(lán)如海,與瞳底金線交織在一起,充滿了屬于大海的張揚和暴戾。
聶行風(fēng)和張玄認(rèn)識很久了,知道這是他暴怒的前兆,正想告訴他張三還沒死,就見他手一揚,原本被怪物震到遠(yuǎn)處的索魂絲飛起,自動落入他手中,他就勢向怪物揮出,喝道:“敢傷我?guī)煾福ニ腊桑 ?/p>
索魂絲再度騰空揚起,頓時金光遍野,盤附在法器上的兩條銀龍被張玄的神力催醒了,發(fā)出激昂嗷叫,雙龍交纏著竄向高空,罡火燃起,隨它們一齊奔向怪物,火焰洶洶氣勢,瞬間便將它困在無限罡火之中。
怪物被眼前壯烈的景觀震住,竟忘了反抗,雙目看向張玄,只覺這孩子周身都充滿戾氣,它游動身軀想逃走,卻不管怎么掙扎,都無法震開壓制住自己的龍神法力,感覺到那股力量愈聚愈重,帶著無法匹敵的神力,終于知道遇到了異人,不敢再抗拒,在一聲長長的高吼后,趴到地上,前腿蜷起,做出了俯首的姿勢。
這是獸界里輸陣的一方對勝者臣服的表示,可張玄不懂啊,師父被傷到了,他怒氣難平,抬腿狠狠踹了它兩腳,可惜怪獸身軀龐大,又周身布滿鱗片,反而將自己的腳踹得生痛,他抱著腳跳到張三面前,大叫:“師父!師父!”
“我還沒死呢,叫魂啊叫!”
張三吐了兩口血,慢慢緩了過來,不過全身骨頭都像被摔散了,痛得不可開交,他掏出隨身帶的傷藥吞下兩顆,在張玄的攙扶下站起來,眼神掃過徒弟,張玄也正仰著頭看他,眼瞳湛藍(lán)如海,讓張三情不自禁想起了多年前他們相遇的那片大海。
聶行風(fēng)感覺到張三的心情突然低沉下來,卻不知道原因,他想從張三的身上脫離出來,可是發(fā)現(xiàn)自己又無法動了,只能不斷感覺著張三心緒翻沉,有些彷徨有些傷感,還有幾分不知該怎么去解決的茫然。
他到底想到了什么?
聶行風(fēng)被勾起了好奇心,卻見張玄拉著張三的手,指指怪物,問:“要怎么殺它啊?”
張玄雖然困住了戾獸,但獸類實在太龐大了,憤怒降下后,他就不知道該怎么再去駕馭殺意了。
張三見他稚嫩的臉蛋上浮起茫然,不由一笑,走到怪物面前,怪物被壓制著動不了,看著他們的眼神里透滿惱怒和訝異,似乎到現(xiàn)在都無法明白自己怎么會輸在了一個孩子手里,它低聲喘息著,帶著不甘的氣息,卻又不敢再反抗。
張三抬手撫撫它身上的鱗片,只見每片都堅硬如金,足以巴掌大小,這個似龍非龍的獸類周身都透著純正的氣息,怒氣殺氣,還有高傲之氣都令人心折,即便輸陣臣服,頭仍舊高高昂起,充滿了對敵人的蔑視。
他問:“你的祖上有一方是蒼龍嗎?”
戾獸不答,眼瞳里卻閃過憤怒,張玄不知道它生什么氣,見它不說話,拔出小匕首沖它晃了晃,威脅道:“你不說的話,我殺了你啊!”
這次怪物回應(yīng)了,卻是問:“你又是誰?”
“我是張玄,今年……”
話說到一半,被張三伸手捂住嘴巴,問戾獸,“看你不像是普通精怪,為什么會流落到這里來?”
“普通精怪?”像是聽到了最好笑的笑話似的,戾獸從鼻子里不屑地噴著氣,眼神落到張玄身上,說:“我來找人。”
“我不認(rèn)識你啊。”
戾獸根本沒聽張玄解釋,問:“這塊玉石的主人在哪里?”
“當(dāng)然是我……”張玄話說到一半,想到了什么,小聲問:“你不會是那條狗的朋友吧?”
戾獸一怔,隨即仰天大吼,要不是被索魂絲鎮(zhèn)住,它可能早已咆哮入天了,師徒兩人被它的吼聲震得一齊捂住耳朵,戾獸連聲怒吼后,才對張玄喝道:“它不是狗,它是世上最高貴的狼!”
“是是是!”
為了避免魔音貫耳,師徒兩人同時點頭,誰也不敢說那條‘最高貴的狼’六年前就死了,還死得很難看。
張玄抬頭看張三,眼瞳里金線還未消下,這讓他的眼神看起來有些冷,完全不像是六歲孩童該有的色彩,聶行風(fēng)心一驚,他知道張玄起了殺機。
兇獸神力太強大,放虎歸山,禍患無窮,尤其是它的同伴還死在他們手里,這是聶行風(fēng)從張玄的眼中讀解到的感情,但這樣的心思出自一個孩子,還是讓他感覺到冷意。
張三也感覺到了,抬手摸摸張玄的頭,卻沒說話,戾獸還在叫:“這些年我一直在找他,他在哪里?你們告訴我他的行蹤,這塊靈玉便送于你們。”
張三嘆了口氣,扯下張玄頸上的玉墜,還給怪物,說:“屬于你的東西還你,你的朋友在極北寒地,去找他吧。”
“師父!”
玉石被拿走了,張玄很不甘心地叫,隨即就被張三拍了下腦袋,怪物接過玉石,默默看著它,眼神幽長深遠(yuǎn),張三感到它的戾氣在慢慢減弱,即使沒有索魂絲鎮(zhèn)住,它也不會再狂性大發(fā)了。
“這塊玉的靈氣已經(jīng)散了,難怪我找不到他了。”
這話透過沙啞的嗓音說出來,平添了幾分傷感,張三聽出玉石對它的重要,頗覺抱歉,當(dāng)初他是為了用玉石靈氣助張玄修行,才給了他,誰知靈氣會被張玄的神力慢慢吞噬掉,等他注意到時,靈石已經(jīng)成了普通的石頭。
所有一切好像都在計算中,但一切又似乎脫離了計算的軌道,他看張玄的眼神有些復(fù)雜,說:“收索魂絲。”
張玄秀眉皺起,一副不情愿的模樣,張三沉下臉,喝道:“放人!”
師父惱了,張玄沒敢再磨蹭,跑過去收了索魂絲,卻對怪物說:“想讓我?guī)煾阜拍阋部梢裕銈宋規(guī)煾福?fù)責(zé)賠償我們醫(yī)藥費。”
怪物打聽到了朋友的行蹤,心情轉(zhuǎn)好,也沒多加細(xì)想,問:“你想要什么?”
“我?guī)煾缸钕矚g珍珠玉石啦,你也算半條龍吧,送我們一顆龍眼淚好了。”
張玄趴在怪物身上,好奇地摸它的龍角,可惜踮起腳還是夠不到,怪物的身軀卻是一僵,獸類遵循本能,身為敗者,會對贏方完全的臣服,但此刻它的臣服中還帶了種懼怕的感覺,那是動物與生俱來避開危險的本能。
不過即使如此,它還是拒絕了張玄的請求,傲然道:“我不是龍,也沒有哭過,我的記憶里沒有眼淚這種東西。”
“這樣喔。”
張玄咬著下唇歪頭想了想,聶行風(fēng)看在眼里,不由得警鐘大敲,以他的經(jīng)驗,張玄現(xiàn)在一定在動壞心思,果然就見他嘴角翹起,笑瞇瞇地說:“我想到了,我來幫你啊,不過有一點點痛,忍一下哈。”
怪物還沒弄懂他的意思,就覺得爪尖劇痛,漂亮的金黃鱗片被他用小匕首撬下了一大塊,十指連心,它就算想忍住都不可能,眼睛眨眨,一顆淚珠滾了下來,張玄伸手接住,開開心心地跑過去遞給張三。
張三見小徒弟隨時都不忘坑上一筆,本想斥責(zé)他,可是見龍淚已然凝固,靈氣隨著剔透的珠身游走,映亮了雨中的黑暗,這比普通珍珠不知要珍貴多少倍,心里著實喜歡,不舍得再罵他,嘆口氣收了下來。
張玄手里則握著那片金鱗,很感興趣地來回翻看著,終于忍不住好奇心,問怪物。
“你到底是什么神獸啊?”
怪物沒理他,身軀屈起,頓時狂風(fēng)大作,兩人就看著它飛入空中,隨風(fēng)遠(yuǎn)去,很快便沒入了廣漠的蒼穹中。
張玄沒得到答案,只好把頭轉(zhuǎn)向張三,張三搖搖頭表示自己也不知。
此時雨勢已弱,一場生死激戰(zhàn)過后,兩人全身都是又臟又濕,往回走時,周圍散出淡淡的清香,似是那怪物留下的,輕易便鎮(zhèn)住了蛇精尸首的血腥氣味。
“那該是上古神獸吧,有緣得見一次而已。”張三說道。
那樣的神力那樣的張揚氣場,不可能是普通精怪,今天如果不是張玄跟來,只怕他就要陳尸荒野了,可是如果那真是神獸,那可以輕易降伏它的張玄又是什么樣的來歷?
有關(guān)張玄的身世問題,張三從來沒去多想,他知道張玄不是普通人,不過今晚張玄的靈力還是讓他大開眼界,他知道那是自己終其一生都無法達(dá)到的境界。
“神獸還是不要再見比較好啦,”小小的嘟囔聲打斷了張三的沉思,張玄說:“師父你干嘛要放走它?等它發(fā)現(xiàn)自己被騙后,一定會回來殺我們的,到時我們打不過,那該怎么辦呀?”
毀人之物已是不該,騙它去極北更是不對,只是他接到師門傳書,不能再耽擱,只好騙上一騙,要是將來怪物來找他償命,那也由得它。
這么多年在生生死死之間徘徊,張三早就看開了,并不在意怪物索命,微微一笑,說:“它要來,那便來好了。”
直到回到小旅店,張玄都沒再說話,這讓聶行風(fēng)感到奇怪,他難得的得了寶物卻不開心,看他的表情像是有心事,果然等師徒二人洗過澡換上干衣,準(zhǔn)備休息時,張玄眨眨眼,上前拉住張三的胳膊,蹦出一句話。
“師父,原來你是會死的。”
是剛才在山上看到自己被怪物打傷,嚇到了吧?
張三笑了笑,摸摸孩子的頭發(fā),把他塞進(jìn)被窩,又把他的戰(zhàn)利品金鱗放在他的枕邊。
“說什么傻話,每個人都會死的。”
“可是……”
“好了,睡覺睡覺,我們明天還要趕路呢。”
張玄像是困了,沒再多纏張三,閉上眼很快就沉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