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回
瀲此言一出,滿座嘩然。∮衍墨軒∮無廣告∮
南疆邊苦,齊越漸強(qiáng)屢屢犯境是人所周知的,因此,沒有人能想到一個自小養(yǎng)尊處優(yōu)的世家公子,會出言自請戍守南疆,更立下不定齊越不娶妻生子的嚴(yán)苛誓言。
我心內(nèi)既感慨又有些說不出來的難受,不期然的就想起了那一日在節(jié)南山居中,他讓我不用*心,說他自己自有應(yīng)對,卻不想,會是這樣一個法子。
他并沒有不知輕重的出言抗旨,一席話說下來,入情入理,叫人挑不出半分不是。
其實(shí)還在漠北的時(shí)候,我就已經(jīng)知道瀲并不是什么都不懂、單純而又少不更事的孩子,我明白的,他都明白,我懂的,他也全都懂,不過是生性高傲磊落,不愿作偽,也不愿勾心斗角的活著而已。
他今天這樣得體應(yīng)對,巧妙的堵住了皇上賜婚的話,其實(shí)就連我也想要是鼓掌稱贊的,如若不是,他自請去漠北,一去五年,那樣漫長。
我看見父親面色雖然不變,眸光卻略略沉了下去,而母親縱然微笑如儀,然而眉目之間,卻已經(jīng)隱有慟色,再怎樣極力的掩飾仍是不受控制的流露了出些許。
他們的心思,我如何不知,怎么舍得,自己最小也是最疼愛的孩子,在南疆那樣邊僻動蕩的地方受苦,還是五年那樣長。
“南疆偏遠(yuǎn),氣候惡劣,戰(zhàn)亂不斷,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你可是想好了?”
隔了好一會,皇上才重新開口道,他大概也是沒有想到瀲會有此一說的,語氣淡淡聽不出喜怒,目光里半是感慨半是莫可明狀的難測。
瀲跪地行禮,正色道:“身為南朝男兒,自當(dāng)以身報(bào)國,區(qū)區(qū)困苦又何以為懼?臣心意已決,還請皇上恩準(zhǔn)!”
皇上淡淡看了他半晌,方將視線移向父親,開口問道:“這件事,慕容丞相意下如何?”
父親伏*去,應(yīng)道:“但憑皇上圣斷。”
他的聲音平靜沉穩(wěn),面容低垂。
我雖看不見他的神色,但想也知道,必然不會是像他所表現(xiàn)出來的那樣平靜,有著身為人父的驕傲和無奈,也有對愛子即將遠(yuǎn)行的不舍。
我們都很清楚,瀲此行漠北,已成定局。
“既然如此,朕就允了。”果然,沒過多久,皇上的聲音便重新響在這清和殿內(nèi):“慕容瀲聽旨。”
“臣在!”
“上將軍慕容瀲,忠君愛國,英武善戰(zhàn),現(xiàn)欽封‘定南侯’,遣行南疆,戍邊駐守,安固國邦,擇日起程。欽此。”
“臣領(lǐng)旨謝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在瀲果決清朗的謝恩聲中,一切已成定局,我的弟弟,將要在南疆這片偏僻而動蕩的土地上,度過他人生中,最為寶貴的五年歲月。
我看見懿陽公主南承晞的視線幽幽投向?yàn)嚨姆较颍纳袂椴]有太大變化,唇邊,也還掛著若有若無的淡淡笑意,似是略帶嘲諷。
只是,她的眼光里,卻一直陰晴不定,似有幽怨,又似不甘,終于緩緩閉上,再睜開時(shí),所有情緒已經(jīng)斂得分毫不露,面上的微笑,也越發(fā)的無懈可擊。
皇上淡淡揮了揮手:“慕容丞相和上將軍都起身入席吧。”
父親和瀲重又叩頭謝恩,然后才依言起身回席。
他們方坐定,便有太監(jiān)宮女捧著膳盒魚貫而入。
“餑餑四品:金絲酥雀、五彩抄手、水晶梅花包、如意佛手酥——膳粥四品:百花慧仁粥、荷葉墨魚羹、紅豆膳粥、稀珍黑米粥——水果一品:應(yīng)時(shí)水果拼盤龍鳳柔情呈上——”
應(yīng)時(shí)果蔬既已端上,也就意味著,這清和殿內(nèi)慶功宴,已經(jīng)到了尾聲,只等著最后告別香茗的呈上便可結(jié)束。
我因著下午宣政殿內(nèi)的題字事件,也為了現(xiàn)如今瀲即將遠(yuǎn)去南疆的既定事實(shí),只覺得心神微倦,越發(fā)的想盡早結(jié)束了這宴席,也好不用再硬撐著強(qiáng)顏歡笑。
于是不由自主的就向清和殿外看去,隱約見得黑暗中有光影遠(yuǎn)遠(yuǎn)的往這邊過來了,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奉香茗的人。
正猶自出神,卻不防南承曜的身子斜斜靠來,我嚇了一跳,連忙轉(zhuǎn)頭垂眸看去,他的眉目之間,已經(jīng)帶上了一眼就能辨出的醉意,雖然仍然睜著眼,還在笑著,但似乎已經(jīng)不能很好的維持住自己身體的平衡,所以斜斜的靠進(jìn)了我懷里。
只是,那卻不過是落在旁人眼里的情形。
在外人看著,他整個人已經(jīng)全部靠在了我懷里,然而事實(shí)上,他卻并沒有把身體的重量完全轉(zhuǎn)移到我身上,我并不辛苦,也沒有感覺到沉累。
雖是明白他極有可能又在裝醉,卻不知道這次是為了什么,此情此景,眾人都在看著,我們身在玉階高位,一舉一動自然吸引了各方的視線,就連慶妃娘娘,都在嬌媚笑著,纖指一伸,引了皇上向我們看過來,皇上帶了點(diǎn)寵愛又有些無奈的笑著搖了搖頭,并不出言說些什么。
所以,我也只能輕輕扶住他,垂下眼眸柔聲問道:“殿下還好吧?”
他似是想了半天才聽明白我說的話,依舊笑著看向我,不說話,只搖頭,醉眼迷離。
可是,在我與他視線相接的那一瞬,我卻分明看到了他幽黑如夜的眼眸深處,瞬間現(xiàn)出又即刻斂去的清明銳利。
正當(dāng)此時(shí),身著正裝華服的宮女手捧金盤玉杯緩步入殿,而御膳房太監(jiān)尖細(xì)拖長的聲音也再次響起——
“告別香茗:珠蘭大方、楊河春綠——”
因?yàn)榻袢沼匈Y格入清和殿的,多是皇親國戚功高權(quán)貴,所以這一場天家宴席,在座諸席飲食菜品與天子享用的并無二至,唯一的不同便在于宴席最初的麗人獻(xiàn)茗和這最后的告別香茗。
宴席之初,呈給天子的是“君山銀針”,而其余席位準(zhǔn)備的則是“獅峰龍井”。
現(xiàn)如今,我們桌前放上了“楊河春綠”,而“珠蘭大方”則是每次宴后,天子御用的告別香茗。
本該是按規(guī)矩波瀾不驚的進(jìn)行下去的,就如同從前的每一次一樣,可是偏偏,這一次,卻出了點(diǎn)意想不到的小變故。
“陛下,今日午后在慶陽宮請平安脈的時(shí)候慶太醫(yī)才說過,他今日新給陛下開的方子須得要忌性寒之食,而臣妾記得這“珠蘭大方”里面是放了‘積雪草’的,陛下龍?bào)w要緊,還是不要喝了,不如就賞下去給皇子吧,陛下以為如何?”
慶妃娘娘對著天子,嬌柔的出聲勸道,聲音并不大,只是因?yàn)槲遗c南承曜所在的席位離主座極近的緣故,所以我才聽到了。
而皇上亦是微微一笑,伸手拍了拍慶貴妃的手背:“難得愛妃有心,什么時(shí)候都這么為朕著想。”
慶妃娘娘粉腮含笑,秋波一盈,艷冶柔媚的開口道:“臣妾不為陛下著想,又能想什么呢?這原是臣妾的本分,更是本心。”
皇上聞言心情更是愉悅,倒沒再同慶妃再多說什么,只是握著慶妃柔夷的手,卻是一直沒有放開,就連聲音里,亦是帶著顯而易見的快意:“來人,將這‘珠蘭大方’送去給三皇子。”
他此言一出,席間眾人再不動聲色,卻總有些掩藏不了驚詫,以及驚詫過后的暗自盤算在這清和殿內(nèi)形成暗流,四下涌動。
“珠蘭大方”,本是御用告別香茗,即便皇上忌口,要賞給皇子,有太子在前,無論如何也不該是輪到南承曜身上的。
我明白,皇上會這樣做,多半是因?yàn)閹讉€時(shí)辰前宣政殿的題字事件,一來他心底對太子已經(jīng)猜忌不滿,所以斷不會把御用香茗再賞給他,二來,也是做給南承曜和趙漠歐陽獻(xiàn)一眾知情人看的一種姿態(tài)。
太子的面色微微一變,雖然控制得極好,不過轉(zhuǎn)瞬之間又恢復(fù)成若無其事的樣子,然而,他的眼底,卻或多或少的染上了些陰霾情緒,再怎樣掩飾也不可能分毫不露。
而滟兒則微垂螓首,表情極淡,辨不出悲喜,懷孕將近七個月的身體,看上去已經(jīng)顯得有些臃腫,然而她整個人,卻仍舊是美麗得不可方物。
御前宮女端著金盤玉杯,輕輕走到我們面前,跪地行禮道:“請三殿下受賞。”
南承曜依舊靠在我懷里,不言不動,只是微笑,醉眼朦朧。
我于是輕輕推他,用不大但足以讓周圍的人都聽見的聲音開口道:“殿下,父皇賜你香茗呢。”
他似乎費(fèi)了很大勁才弄明白我在說什么,慢慢轉(zhuǎn)頭去看皇上,還是微笑:“謝父皇。”
一面說著,一面伸手就去端玉杯,搖搖晃晃的送至唇邊一飲而盡,然后語音含糊的開口道:“好酒……”
這樣牛嚼牡丹的喝法,又說了這樣的話,就連皇上亦是忍不住笑了出來。
而慶妃娘娘掩唇一笑,轉(zhuǎn)向皇上道:“陛下,您看這席間,三殿下醉成這樣自是不用說了,六殿下、十殿下看樣子也喝多了,今兒個宮里的毓順殿可有得熱鬧了。”
“可不是喝多了,一會吹了冷風(fēng)又該頭痛。”皇上笑道:“我看啊,待會就不用出宮去折騰了,讓他們在毓順殿歇一宿,等天明了再各自回府吧。”
毓順殿,是專門為留宮皇子安排的居所,皇上此言既出,那南承曜今夜必然是要宿在殿內(nèi)的了。
我明白這或許就是他想要的結(jié)果,卻猜不出,他這樣做意欲為何。
身處禁宮,一舉一動都有千百雙眼睛盯著,行事絕不會有在三王府方便,又或者,他要的,正是這樣的萬眾矚目。
正想著,卻見皇上面上帶了幾分倦色,似要開口散席。
然而,懿陽公主卻更快一步的起身出席,對著皇上盈盈笑道:“父皇,兒臣為了賀我軍大捷,曾與女伴下功夫苦練了一段歌舞,不知道父皇肯不肯恩賞兒臣就在這清和殿內(nèi)表演,為眾位勇士慶功,也算是,代表了所有皇家公主的一片心意。”
皇上雖掩不住倦意,卻到底不愿拂了愛女的意,微微笑著點(diǎn)了點(diǎn)頭。
懿陽公主甜蜜一笑,隨即吩咐下人取來玉笛,就在這玉階之上站定。
太子微笑問道:“九妹,你要表演,怎么之前都沒聽你提起?”
懿陽公主依舊甜甜笑著:“太子哥哥,那是因?yàn)槌济孟胍o你們一個驚喜呀!”
不知道是不是因?yàn)槲叶嘈牧耍傆X得她說這話的時(shí)候,盈盈眼波若有若無的飄向南承曜的方向,隱含期待,和藏不住的微微興奮。
“九妹既然說是歌舞,為何只有你一人持玉笛獨(dú)奏呢?”太子又問。
懿陽公主愛嬌一笑:“呵呵,太子哥哥,你就等著看吧。”
語畢,她不再多說什么,徑直將玉笛放到唇邊,吹奏起來。
隨著那樂音悠揚(yáng)響起,我的心不受控制的一沉,她吹奏的,雖然不若慶妃娘娘和滟兒那樣?jì)故欤瑓s毫無疑問是“驚鴻曲”的旋律,而且很明顯是下過功夫去練的。
前奏初停,一人紅衣盛裝,如輕云出岫一般,自清和殿外的無邊夜色中款款而至,柳腰輕,鶯舌囀,衣袂拂落影,飛去逐驚鴻。
我看見,母親面上的神色,微微一變。
跳舞的,是一個身材曼妙的女子,面垂輕紗,又舞動得極快,所以容顏看不真切,可是那一段美侖美幻舞姿,卻已經(jīng)足以讓眾人驚嘆折服。
縱然此次慶功宴上的歌舞全都經(jīng)過了太子的精挑細(xì)選,無一不是上乘之作,然而,此刻,在這精妙絕侖的舞姿面前,也只能統(tǒng)統(tǒng)黯然失色。
最后一個折袖下腰,那女子人已身在清和殿門外,一如來時(shí),起舞的位置,嫣然之初態(tài),真正應(yīng)了“小垂手后柳無力,斜曳裾時(shí)云欲生”的句子。
然后,她緩緩直起了身子,恰好一陣清風(fēng)過,她面上的輕紗隨風(fēng)飄落。
她并沒有去拾,而是輕移蓮步,慢慢走進(jìn)這鴉雀無聲的殿堂之中。
明亮的火燭,漸漸照亮了她的容顏,盛顏仙姿,掩映生輝,纖纖弱質(zhì),我見猶憐。
她仿佛是從,身后那濃得化不開的黑暗之中,翩然而來。
又仿佛是從,誰心底那一段最塵封的往事里,掙脫出來。
母親的面色驟然一變,而我看到,南承曜握玉杯的手,微微一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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