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寒沙淺流
,寂寞宮花紅 !
兩人正說笑著,隱隱聽見宮門外有擊掌聲,不一會兒出廊下就有齊整的問吉祥傳來,塔嬤嬤扶太皇太后坐好,捋平了紫羚褂的下沿,走到門前打起了蔥綠灑花軟簾。
皇帝穿著盤金彩繡的常服,外面罩了件狐皮的坎肩,石青的緞子映襯得臉色愈發(fā)的白皙,走到羅漢榻前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禮,“孫兒給皇祖母請安了。”太皇太后和藹地笑,指了旁邊的楠木圈椅道,“快坐吧!這兩天不是讓你歇著嗎,怎么又來了?”
皇帝道,“平時政務(wù)多,太和殿養(yǎng)心殿的兩頭忙,一時歇下來了真有些不習(xí)慣,橫豎是閑著,就想著來給皇祖母請安。”
太皇太后道,“我知道你是聽見了風(fēng)聲才來的,是不是?”
皇帝極難得的露了個笑臉,“什么都瞞不過老祖宗的法眼!孫兒聽說下面的人辦事不力,惹得皇祖母動怒了,想來勸勸皇祖母,匾既然砸了也沒法子,該當(dāng)它就是要被替下來的,皇祖母要是喜歡,孫兒再寫一幅就是了。”
太皇太后拍了拍皇帝的手道,“不是這么說的,再寫一幅難是不難,只不過糟蹋了你當(dāng)初的一片孝心。”
皇帝道,“那皇祖母就再讓孫兒行一次孝吧!”
隨即吩咐李玉貴備文房來,鋪排開內(nèi)造的泥云龍箋,提起烏木鑲金的狼毫,飽蘸濃墨,御筆一揮,寶祿駢禧四個大字一蹴而就。
太皇太后近前看,只見墨跡清俊秀拔,筆勢綿綿不斷,便笑著稱贊道,“皇帝的書法是愈發(fā)的精進(jìn)了,可見學(xué)業(yè)一日都沒有松懈。”
崔貴祥躬身請走那幅字,苓子上前撤下文房,皇帝看了她一眼,一面應(yīng)道,“孫兒遵循祖訓(xùn),從不敢倦怠。皇祖母快消消氣吧,要是傷著了身子可不值當(dāng)。昨兒老祖宗差人送來的豌豆黃孫兒嘗了,不在節(jié)氣上,吃著也新鮮,慈寧宮的后廚上真是藏龍臥虎。”
太皇太后喜道,“可不!那都是塔都調(diào)理得好,時常叫他們變著花樣的給我做吃食,就想哄著我多吃一些。”又問,“你近來胃口可好?那日大宴上我瞧你吃什么都懨懨的,年紀(jì)輕輕的,吃得還不及我一個老婆子多。”
皇帝的手端正的擱在膝頭上,外面的霧散了,窗口的日光照進(jìn)來,滿殿都是跳躍的金黃,映在他肩頭的日月和華蟲祥紋上,威嚴(yán)而莊重。聽了太皇太后的話,他手指微動了動,只說,“大宴前用了些點心墊底兒,邊看折子邊吃,不想吃了個八分飽,等大宴開席時竟吃不下了。”
太皇太后無奈道,“你呀,都做了皇帝,還和孩子似的。”又轉(zhuǎn)臉對李玉貴道,“你在跟前伺候著,怎么也不提點提點?”
李玉貴知道太皇太后并不當(dāng)真怪罪,便觍著臉道,“哎喲,我的老祖宗!借奴才一百個膽兒奴才也不敢啊,萬歲爺正是胃口大開的時候,我這么沒眼色的冒冒失失打斷了,壞了萬歲爺?shù)难排d,那奴才就該被活剮了。”
太皇太后笑道,“倒也是,是沒法子怪罪你,不過皇帝身邊怎么沒有茶水上的人隨侍,這點可就是你大總管的失職了。”
皇帝驀然抬起頭來,面上雖然還是很淡漠,眼神卻晃了晃,直看向李玉貴去,李玉貴誠惶誠恐跪了下來,顫聲道,“原本是帶了的,不想那丫頭走得匆忙,忘了帶上斟壺,重又折回去拿的。”
太皇太后的掐絲點翠護(hù)甲驟然劃過玻璃炕桌的桌面,吱的一聲,尖銳得幾乎穿透人的耳膜,直撞在心上去,李玉貴叫苦不迭,暗驚出一頭冷汗來。
前一瞬還笑吟吟的太皇太后剎時沉下了臉子,“莫說是在御前當(dāng)差,就是外頭做小買賣的也知道出攤要帶上家伙什,她吃什么飯當(dāng)什么差?怎么連伺候用的東西都忘了?天家講究四平八穩(wěn),御前的人更要盡心,皇帝要用茶,沒有現(xiàn)成的侯著,還要叫人倉促備了壺盞來,這像什么話!”
李玉貴額上的汗涔涔而下,一迭聲道,“奴才已經(jīng)處置了那個宮女,打了把子,充到掖庭做雜役去了,請老祖宗息怒。”
皇帝斂聲道。“孫兒失儀,請皇祖母責(zé)罰。”
太皇太后嘆道,“你沒什么錯,是伺候的人不周到,既然當(dāng)不好差,那就要重罰。”
皇帝應(yīng)個是,心里明白太皇太后的意思,天子哪里有錯的時候,有了什么差遲都是下面的奴才沒辦好,打板子,充軍,殺頭,皇帝的過錯要底下的人來承擔(dān),做皇帝的不能隨心所欲,要萬分的自律,要維護(hù)國體,不喜歡的人也就罷了,倘或喜歡誰,不是御前的人,隨意的親近也是絕對不能夠的。那天召錦書進(jìn)茶的事太皇太后已經(jīng)知道了,尋不著錦書的錯處,又不好責(zé)怪皇帝,自然要拿個人作筏子以示懲戒,警告皇帝什么是做不得的。皇帝是聰明人,一點就透,面上不動聲色,心下早就有了計較。
太皇太后估摸著自己的用意皇帝領(lǐng)會了,也不在這點上糾纏了,轉(zhuǎn)而叫人呈了螃蟹餡小餃兒上來給皇帝,又問,“亭哥兒什么時候回京,走了大半年了,可有消息?”
皇帝手里的銀匙在碗里慢慢攪動,停了停,想起了那個整天樂呵呵的弟弟,長亭那人是個招人喜歡的,天大的事于他來說也就是芝麻綠豆,有時候沒心沒肺,和他談吃,他能和你說上三五個時辰,是天生的有福之人,這趟出京,除了每月一本折子,還會給他寫私信,滿紙的所見所聞,沒什么忌諱,荒唐又新奇,這個閑散王爺,他是當(dāng)?shù)谜媸怯凶逃形丁;实鄄蛔杂X的勾起了嘴角,“他是撒出去的海東青,在外頭歡實得很。云南的政務(wù)辦得差不多了,前兩天上折子,說是已經(jīng)動身回京了,路上要走兩個月,三月頭上差不多就到了。”
太皇太后點頭,“那就好,也虧他,把他母親帶著一塊兒走,這一路折騰,沒的把他母親的骨頭顛散了。”
皇帝道,“老祖宗放心吧,皇考定妃身體很好,她命人造了輛車,足有半個三希堂大小,上頭一應(yīng)俱全,絕累不著的。”
太皇太后掩嘴笑道,“這娘倆真是一對兒活寶!論造化,誰也比不上你定皇考,年輕時度量大看得開,也不爭陽斗勝,安安靜靜的過自己的日子,等兒子大了享兒子的福,養(yǎng)在莊王府安度晚年,沒什么煩心的事,兒子出任欽差,還帶著一道走,多好!”
皇帝接了話頭子,忙道,“今年交夏往熱河去,孫兒陪著皇祖母和母后好好的游上一游吧!開國頭幾年東征西戰(zhàn)的,如今天下大定,也該在老祖宗和母后跟前盡盡孝心了。”
太皇太后極高興,對塔嬤嬤道,“瞧瞧咱們?nèi)f歲爺,真是個孝順的好孩子,不枉我疼他一場!”
塔嬤嬤應(yīng)承道,“萬歲爺自然是頂孝順的,肩上擔(dān)著江山,還日日來給老佛爺問安,陪著老佛爺說話,您的福氣可比容太妃厚!”
邊上立著的李玉貴見氣氛緩和下來,祖孫兩個又其樂融融,這才呼出一口濁氣,悄悄抬手抹了把汗,蹦噠了半天的心總算按回了腔子里。
太皇太后想了想道,“太子到了立妃的年紀(jì),皇帝在朝上搬個詔吧,太子妃就在六品以上臣工的家眷里挑,不求國色天香,只要容貌端正,德才兼?zhèn)渚统伞!被实蹜?yīng)個是,“一切就按老祖宗說的辦。”又坐了些時候,日頭漸漸移過四椀菱花槅扇門,慈寧宮不像乾清宮,老祖宗喜歡通透熱鬧的擺設(shè),窗上不糊綃紗,只裝西域進(jìn)貢的大塊玻璃,那日影轉(zhuǎn)過雙交的門屜,玻璃聚集的熱量更多,照在身上久了便熱哄哄的,皇帝微有不適的動了動,偏過頭,眉心不由輕蹙起來。
太皇太后是個識趣的老太太,見皇帝坐不住了,便道,“說了這一早晨,我也乏了,皇帝歇著去吧!”
皇帝轉(zhuǎn)臉看更漏,起身一躬,“不知不覺竟到了這時候,皇祖母歇息吧,孫兒告退了。”
太皇太后嗯了聲,對塔嬤嬤道,“替我送送萬歲爺。”
塔嬤嬤恭恭敬敬道了個“嗻”,皇帝垂手退后,甫出了西偏殿的門,候在月臺下的御前侍從們迎上來,簇?fù)碇实弁鶎m門外去,皇帝對塔嬤嬤道,“嬤嬤回去吧,請嬤嬤代朕好生照顧太皇太后。”
“萬歲爺只管放心,這是奴才的本份!”塔嬤嬤笑著一肅,“恭送萬歲爺!”皇帝頷首上了肩輿,塔嬤嬤站在檐下目送,一溜太監(jiān)前呼后擁著明黃的步輦,慢慢向廣場以東的永康左門迤邐而去了。
李玉貴在右側(cè)扶輦,皇帝一手支著額頭,青絨緞子的常服冠頂上結(jié)著密實的紅纓,只看見鴿血紅的頂珠熠熠生輝。
肩輿直往東行,才要接近永康左門,皇帝突然吩咐停下,李玉貴不明所以,打了千兒問,“萬歲爺怎么了?”
皇帝直起頭,眉心似有陰霾,抬輿的太監(jiān)忙落了肩,垂手在一旁聽命,皇帝微彎了腰下輦,李玉貴惶恐道,“奴才斗膽,請萬歲爺一個示下,奴才好作準(zhǔn)備,萬歲爺這是要往哪里去?”
皇帝出了華蓋,太陽照在身上,日光并不算強(qiáng)烈,卻仍令他覺得刺眼,抬起手臂擋了一下,怔忡著透過指縫的間隙往天上看,云層連綿,雖不多,卻厚實,從間隔的地方望過去,天藍(lán)得像海子里的水,又清透又明亮。
李玉貴更加摸不著頭腦了,皇帝平素不怵太陽,他是馬背上的天子,騎射堪稱無雙,秋圍時打馬揚(yáng)鞭一奔幾十里,什么事都沒有,夏秋冬都是好好的,唯獨不能見春天的太陽,要是曬著了會出痱子皮疹的也就算了,偏偏什么事都沒有,想來想去八成是心病,既然不愿意春天里走動,那今天這是怎么了?李玉貴歪著頭揣度了一番,皇帝剛才看見是苓子在太皇太后跟前伺候,視線似乎停頓了一下……他一拍腦門子,原來如此!萬歲爺知道昨天晌午前錦書罰跪的事,今天是借著匾額的由頭來慈寧宮的,結(jié)果當(dāng)值的不是錦書,那萬歲爺會怎么想?
皇帝淡淡道,“朕想上慈寧宮花園走走,不必人跟著了。”
李玉貴謹(jǐn)慎道,“萬歲爺恕罪,還是叫順子陪著萬歲爺吧,園子大,萬一要什么,有個人在跟前,好馬上打發(fā)了去辦。”
皇帝想了想便應(yīng)了,背著手緩步往長信門去,李玉貴急招了小太監(jiān)就近去取傘來,又湊到順子耳邊悄聲叮囑了幾句,順子連連點頭,接了傘,小跑著趕上皇帝,一同朝園子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