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宮花紅 ！
    約近掌燈時分，宮門上遙遙有擊掌聲傳來，錦書領(lǐng)著宮人上惇本殿接駕，齊跪下三呼萬歲。
    皇帝下輦伸手來扶，溫厚的手掌將她的手指握住，淺淺笑道，“我只當(dāng)你還在鬧脾氣，不會來迎我呢！”
    錦書臉上是涼薄的神色，中規(guī)中矩道，“奴才不敢，萬歲駕臨，奴才依矩相迎是該當(dāng)?shù)模駝t便是犯了藐視圣躬的罪責(zé)。”
    皇帝瞇眼打量她，她穿白綾綢袍子，青緞掐牙背心，頭發(fā)松松挽著，不是別的宮妃那樣盛裝相迎，淡淡似水，卻另有一番韻味。
    只這臉子，似乎又回到做侍女那時的樣兒，拘著，遠(yuǎn)著，不待見著。皇帝心里沉甸甸的，隱約有些恐懼，強勾著唇角攜她進(jìn)后頭正殿，一面道，“你別惱，晌午時我正有政務(wù)要辦，沒法子見你，這會子來和你賠罪，你快消消氣吧，氣性大了傷身的。”
    錦書抽回了手，冷著臉道，“主子這話岔了，奴才斷不敢當(dāng)！奴才并不惱，也沒什么可惱的。奴才是奉了莊王爺?shù)牧钸M(jìn)去給您請安的，您不見，奴才不過覺得沒盡著心，旁的也沒什么。”
    她當(dāng)著這么多下人讓他下不來臺，皇帝蹙起了眉，卻并不發(fā)作，只是嚇壞了蟈蟈兒他們，兩條胳膊抖得篩糠一樣。
    皇帝輕輕吁了口氣，還是這樣隔了一層，這是塊兒冰，晤不熱的。有時候真想罵她一句白眼狼，任你怎么低到塵埃里，她永遠(yuǎn)的不為所動。倘或哪天好聲好氣兒和你說話，也不得長久，轉(zhuǎn)瞬就要變的。可怎么辦呢？她刻進(jìn)了骨血里，要剝離出來是再不能夠了。
    “你是內(nèi)廷里的人，用不著聽他的吩咐，不想請安可以不進(jìn)去。”皇帝也帶了些意氣，背著手不理她，自顧自進(jìn)了不知足齋。走了幾步不見她跟在身后，回頭一看，她站在廊廡下，咬著唇、白著臉，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
    皇帝心頭一顫，忙道，“怎么了？”
    錦書低頭道，“皇上是天下之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奴才不能叫萬歲爺回鑾，卻也沒能耐服侍主子。奴才騰出毓慶宮給主子，奴才上老祖宗那兒去。”
    皇帝氣結(jié)，“你……你到底長了幾個心眼子？你就這樣不愿意看見朕？”
    她滿心的委屈無處訴說，那個閉門羹叫她傷透了心，他現(xiàn)在沒事人似的跑了來，難道她還要狗顛兒的陪著說話、吃飯？
    她又悶聲不吭的絞帕子，只覺氣都?xì)怙柫耍鹈缱又蓖戏浚橹蹨I決堤而出，自覺失儀，轉(zhuǎn)到雕漆柱后頭擦眼淚去了。
    幾個邊上伺候的人著實唬得不輕，沒見過錦書這么孩子氣的時候，闔宮哪個女人不是巴巴盼著皇帝駕臨的？只有她把人往外推！還有皇帝，依著他的性子，不是該一震袖調(diào)頭就走的嗎？怎么表情像個犯了錯的，帶些懊惱，又怯怯的。
    皇帝挪步過去替她擦淚，嘀咕道，“什么臭脾氣！朕遇著你也沒轍了！多大的人還掉金豆子，叫人笑話，也不怕臊！”
    她扭身道，“不要你管！”
    “又說這話！”皇帝搖頭道，“朕龍潛時聽過句諺，叫好菜費飯，好婆姨費漢。這會兒看來真是這樣！”
    邊上人忍不住悶聲笑，錦書脹/紅了臉，這種葷話虧他用到這上頭來，什么好婆姨費漢，這句話作什么解，他還不知道嗎？偏拿來取笑她！
    皇帝撼她，“你說是不是這樣？”
    她推開他的手，捂著臉道，“您可是主子爺，也忒不老成了，叫人怎么說呢！”
    皇帝抿嘴一笑，“那就別說了，快別鬧別扭，我還餓著肚子呢！”
    錦書怕餓壞了他，伺候他上了條炕便吩咐排膳。侍膳太監(jiān)絡(luò)繹進(jìn)來，蒸炸炒拌鋪排了一長桌，花紅柳綠的切得細(xì)細(xì)的碼著，看著就惹人愛的。
    皇帝不常喝酒，這趟是兩人頭回一道吃飯，算是件喜興的事兒。紅泥小火爐上溫著花雕，他起身給錦書斟酒，調(diào)侃道，“朕敬愛妃一盅，請愛妃滿飲此杯。”
    錦書被他這么一呼大感不好意思，美人坐在燈下，那臉盤兒嫣紅，連耳根都連著發(fā)燥。皇帝癡癡看著，一時收不回視線來。真是個齊整人兒，一顰一笑叫他忘乎所以。男人家，日思夜想的女人在跟前，總有些蠢蠢欲動，皇帝心不在焉的抿口酒，看著她玉手執(zhí)杯，那五指的顏色幾乎和官窯精瓷融合起來。仰起臉，頸子稍拉伸，曲線美得不可思議。皇帝心頭亂蹦，慌了神，怕被她看出來，失了帝王的體面，急忙轉(zhuǎn)過臉咳了一聲。
    錦書咂咂嘴，“什么好喝的，你們這些爺們兒真?zhèn)€兒古怪。”
    皇帝笑起來，“這么的可把天下文人墨客得罪完了，古來酒是君子良友，寫詩作畫少不得它，出征壯行也少不得它，只是你們女孩兒不知道其中奧妙罷了。”
    錦書想起皇考那時曾噴酒作牧牛圖，心里不由悵然。怏怏給皇帝布菜，自己隨意用了兩口雪蛤銀耳，又盯著一盤木梳齒粗細(xì)的，半透明泛淺黃的拌菜吃，一面道，“這是什么菜色？好脆嚼口！是葫蘆？”
    侍膳太監(jiān)在一旁小心翼翼道，“回主子話，這是攪瓜，蒸熟了拿筷子一攪，白開水里分散開撈出來，淋上香油就成了。是奴才老家長的東西，莊稼人地里回來懶燒菜，吃這個既爽口又方便。奴才在宮后的圍墻根下種了兩棵，頭兩年只爬藤不開花兒，今年收成好，一氣兒結(jié)了六七個，就斗膽拌了給主子們嘗嘗。”
    皇帝笑道，“瞧瞧，這才是真正皇城里長大的！針線行家，五谷不分。這種瓜南苑也有，個兒不大，皮卻很硬，往林子里一扔，準(zhǔn)能砸死一頭野豬。這瓜絲兒開胃，多吃也沒什么，只是下著粥吃才有味兒呢！”說著使眼色給侍膳太監(jiān)。
    一碗熬得糯糯的白果小米粥呈了上來，錦書捏著勺子用了一口，漸漸覺得有些熱，便問，“窗戶開沒開？怪悶的！”
    皇帝覺得有些奇怪，雖說現(xiàn)下天暖和起來，早晚還是有寒意的，他喝了兩盅酒也不感到熱，她吃了這半天的涼拌菜，怎么倒熱得臉發(fā)紅呢？
    那邊漸漸神志混沌起來，香汗淋漓，半靠在迎枕上低喘。皇帝心驚，沖侍立的人道，“把東西撤了，都出去。”
    太監(jiān)們像踩著了尾巴似的，抬著炕桌子一氣兒都散盡了。
    她嘴里喊熱，費勁巴拉的抬手解鈕子，竟還半撐起身子，媚眼如絲的瞧他，露出個慵懶的笑容，低低道，“主子爺，恕奴才招呼不周了。”
    哪里不周？簡直太周到了！她一向端莊穩(wěn)重，何曾有過這樣媚態(tài)的時候？簡直不像同一個人！那模樣、那神情、那聲氣兒，還有大襟下牙雕似的脖頸鎖骨，燈下一照，簡直銷魂到骨子里去了！
    皇帝呆住了，心里不由一蕩，也管不住自己了，挨在她身邊坐下，想想又不太對勁，怎么抽冷子成了這樣？他通醫(yī)理，單看她的顏色已經(jīng)猜到了七八分，心里怨長亭太胡鬧，敢在宮里干這種事的除了那個不著調(diào)的也沒別人了。不過也不真惱，只是怕她清醒了更恨他。
    他坐在炕沿上進(jìn)退兩難，錦書卻像條蛇一樣的扭起來。渾身熱得沒法子超脫，掙扎著要去夠槅子上插的團(tuán)扇，無奈手腳酥軟，低吟道，“主子，快……”
    皇帝咬得后槽牙都酸了，捏著拳頭說，“錦書，你不勝酒力，你醉了。”
    她嗯了一聲，“我胸口有團(tuán)火……真熱……扇子！”
    皇帝強撐道，“還沒到用扇子的時候，仔細(xì)貪涼作下病。”
    她嘟囔著拉他的手往自己臉上貼，皮膚滾燙得巖漿樣兒的。他才要細(xì)細(xì)領(lǐng)略那溫潤的觸感，大約她覺得他的手涼快，能治她身體里的炎熱，便拉了另一只手往胸前去，半點猶豫也沒有，結(jié)實就壓在一團(tuán)綿軟上。
    皇帝徹底投降了，他腦子里嗡嗡響，這時候還能坐懷不亂，那就不是真爺們兒了！他豁出去，不管不顧的把她攬進(jìn)自己懷里，嘴唇在她火熱的唇峰上摩挲，手上輕攏慢捻，啞著聲在她耳邊喃喃，“好人……喜歡我這樣嗎？”
    錦書成了傻子，呆呆的只顧往他身上貼，嗚嗚咽咽的應(yīng)，胳膊伸過去環(huán)住他的脖子，呻吟道，“我真是醉了……”
    皇帝咧嘴笑，“不要緊，睡會子就好了，我陪著你一塊兒睡！”
    她閉上眼，嬌/喘吁吁，笑靨如花。
    皇帝情動不能自已，做夢也沒想到還有今日。良辰美景！沒錯兒，正是良辰美景！長亭荒唐半輩子，這回辦了大好事了。
    他覆上去，她仰著臉親他，撫他的肩頭，輕聲呢喃，“主子……”
    他緊緊摟住她，心在胸腔里顫抖起來。她清醒時能這樣，他今生就別無所求了。
    皇帝在她纖細(xì)的腰肢間撫摩，貼著她的耳朵說，“不是主子……叫我的名字……叫我瀾舟。”
    她和他十指交扣，朱唇微啟，皇帝巴巴兒盼著，她憨然一笑，“瀾舟……瀾舟……”
    皇帝鼻子直發(fā)酸，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名字讓她叫起來糯軟纏綿，是甜到骨頭縫里去的味道。他心滿意足，死而無憾，他說，“錦書，我那樣愛你！”
    細(xì)雨打在后窗上，沙沙有聲。
    燈火搖曳，皇帝吹滅了炕頭那盞，書架子前的也顧不得了，獨盞白蠟照得一室暈黃。
    低頭看錦書，先前一通揉/搓，外頭的袍子早散開了，她里面穿一件薄得透光的白綢中衣，隔著那一層，隱約看得見個中春光。皇帝心頭弼弼急跳，俯身相就，她一句一句的“瀾舟”，聲聲敲在他腦子里。欲望像奔騰的獸，他沒法自持，也不想自持。就放縱一回吧，到了這個份上再說別的忒矯情。
    她圈著他，隱約瞧見他鬢角滲出細(xì)密的汗，她迷迷糊糊的想，這人真是好看！眉眼啊，嘴唇啊……她伸手去撫，他笑意頓起，把她的手指含住。
    舌尖一掠，她倒吸了口氣，慢慢皺起眉，帶著哭腔的說，“我疼……”
    皇帝咬牙頓住，吻她的嘴角，“我知道，我輕些。”
    門外上夜的宮女臉紅心跳，太監(jiān)們鼓著腮幫子左顧右盼若無其事。
    猛聽柝鼓鳴三更，敬事房馬六兒愣愣看著李玉貴，“諳達(dá)，要給萬歲爺提個醒嗎？”
    李玉貴喝著茶，差點叫他嗆著。囫圇咽下去，訕笑道，“你去試試，保管萬歲爺把你腦袋擰下來。”
    馬六兒閉上嘴，看著李玉貴哼上了小曲兒，春風(fēng)得意的樣兒，活脫脫的小人得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