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面壁者(13)
,三體(全集) !
一股從未有過的沖天怒火涌上羅輯的心頭,他想聲嘶力竭地大叫,想問候薩伊和聯(lián)合國的母親,再問候特別聯(lián)大所有代表和行星防御理事會的母親,問候全人類的母親,最后問候三體人那并不存在的母親。他想跳起來砸東西,先扔了薩伊辦公桌上的文件、地球儀和竹節(jié)筆筒,再把那面藍旗撕個粉碎……但羅輯終于還是明白了這是什么地方,他面對的是誰,最終控制了自己,站起來后又重重地把自己摔回沙發(fā)上。
“為什么選擇我?比起他們?nèi)齻€,我沒有任何資格。我沒有才華,沒有經(jīng)驗,沒見過戰(zhàn)爭,更沒有領(lǐng)導過國家;我也不是有成就的科學家,只是一個憑著幾篇東拼西湊的破論文混飯吃的大學教授;我是個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人,自己都不想要孩子,哪他媽在乎過人類文明的延續(xù)……為什么選中我?”羅輯在說話開始用兩手捂著頭,說到最后已從沙發(fā)上跳了起來。
薩伊臉上的笑容消失了,“羅輯博士,說句實話,我們對此也百思不得其解,正因為如此,在所有面壁者中,您所能調(diào)動的資源是最少的。選擇您確實是歷史上最大的冒險。”
“但選擇我總是有原因的!”
“是的,只是間接的原因,真正的原因誰都不知道,我說過,您要自己去找出來。”
“那間接的原因是什么?!”
“對不起,我沒有授權(quán)告訴您,但我相信,適當?shù)臅r候您會知道的。”
羅輯感到,他們之間能說的話已經(jīng)說完了,于是轉(zhuǎn)身向外走去。走到辦公室門口才想起來沒有告辭,他停住腳步轉(zhuǎn)回身來,像在會場那次一樣,薩伊對他點頭微笑,不同的是他這次理解了這微笑的含義。
薩伊說:“很高興我們能再次見面,但以后,您的工作是在行星防御理事會的框架內(nèi)進行,直接對PDC輪值主席負責。”
“您對我沒有信心,是嗎?”羅輯問。
“我說過,選擇您是一次重大的冒險。”
“那您是對的。”
“冒險是對的嗎?”
“不,對我沒有信心是對的。”
羅輯仍然沒有告辭,徑直走出辦公室。他又回到了剛被宣布成為面壁者時的狀態(tài),漫無目的地走著。他走到走廊盡頭,進入電梯,下到一樓大廳,然后走出秘書處大樓,再次來到聯(lián)合國廣場上。一路上,一直有幾名安全保衛(wèi)人員簇擁在他周圍,他幾次不耐煩地推開他們,但他就像一塊磁鐵,走到哪里都把他們吸在周圍。這次是白天,廣場上陽光明媚,史強和坎特走了過來,讓他盡快回到室內(nèi)或車里。
“我這一輩子都見不得陽光了,是嗎?”羅輯對史強說。
“不是,他們清理了周邊,這里現(xiàn)在比較安全了,但游人很多,他們都認識你,大群人圍過來就不好辦了,你也不希望那樣吧。”
羅輯向四周看了看,至少現(xiàn)在還沒人注意到他們這一小群人。他起步朝與秘書處大樓相連的會議中心走去,很快進去了,這是他第二次進入這里。他的目標明確,知道自己要去什么地方,經(jīng)過那個懸空陽臺后,他看到了那塊色彩斑斕的彩色玻璃板,從玻璃板前向右,他進入了默思室,閉上門,把跟來的史強、坎特和警衛(wèi)們都擋在外面。
羅輯再次看到了那塊呈規(guī)則長方體的鐵礦石,第一個想法是一頭撞上去一了百了,但他接下來做的是躺在石頭那平整光滑的表面上,石頭很涼,吸走了他心中的一部分狂躁,他的身體感覺著礦石的堅硬,十分奇怪地,他竟在這種時候想起了中學物理老師出過的一道思考題:如何用大理石做一張床,使人躺上去感覺像席夢思一樣柔軟?答案是把大理石表面挖出一個與人的身體背部形狀一模一樣的坑,躺到坑里,壓強均勻分布,感覺就十分柔軟了。羅輯閉上雙眼,想象著自己的體溫融化了身下的鐵礦石,形成了一個那樣的坑……就用這種方式,他使自己漸漸冷靜下來。過了一會兒,他再次睜開雙眼,望著樸素的天花板。
默思室是第二任聯(lián)合國秘書長,瑞典人達格·哈馬舍爾德提議設(shè)立的,他認為在決定歷史的聯(lián)合國大會堂外,應(yīng)該有一處讓人沉思的地方。羅輯不知道是否真的有國家元首或聯(lián)合國代表在這里沉思過,但1961年死于空難的哈馬舍爾德絕不會想到默思室里會有他這樣一位面壁者在發(fā)呆。
羅輯再一次思考自己所陷入的邏輯陷阱,也再一次確定自己絕對無法從這個陷阱中自拔。
于是,他把注意力轉(zhuǎn)向自己因此擁有的權(quán)力,雖然如薩伊所說,他是四個面壁者中權(quán)力最小的一個,但他能夠使用的資源肯定依然是相當驚人的,關(guān)鍵是,他在使用這些資源時無須對任何人做出解釋,事實上,他職責中很重要的部分就是使自己的行為令人無法理解,而且,更進一步,還要努力使人產(chǎn)生盡可能多的誤解。這是人類歷史上從未有過的事,古代的專制帝王也許可以為所欲為,但最終還是要對自己的行為做出解釋的。
既然現(xiàn)在我剩下的只有這奇特的權(quán)力了,那何不用之?
羅輯對自己說完這句話便坐了起來,只想了很短的時間,便決定了下一步要做的事。
他從這堅硬的石床上下來,打開門,要求見行星防御理事會主席。
本屆PDC的輪值主席是一名叫伽爾寧的俄羅斯人,一個身材魁梧的白胡子老頭。PDC主席的辦公室比秘書長的低了一層,當羅輯進去時,他正在打發(fā)剛來的幾個人,這些人中有一半是穿軍裝的。
“啊,您好,羅輯博士,聽說您有些小麻煩,我就沒有急著與您聯(lián)系。”
“另外三個面壁者在做什么?”
“他們都在忙著組建自己的參謀部,我勸您也盡快著手這個工作,在開始階段,我會派一批顧問協(xié)助您。”
“我不需要什么參謀部。”
“啊,如果您覺得這樣更好的話……如果您需要,隨時可以組建。”
“我能用一下紙和筆嗎?”
“當然。”
羅輯看著面前的白紙問:“主席先生,您有過夢想嗎?”
“哪一方面的?”
“比如,您是否幻想過自己住在某個很美的地方?”
伽爾寧苦笑著搖搖頭,“我昨天剛從倫敦飛來,飛機上一直在辦公,到這里后剛睡了不到兩個小時,就又急著來上班。今天的PDC例會結(jié)束后,我就要連夜飛到東京去……我這輩子就是奔波的命,每年在家的時間不超過三個月,這種夢想對我有什么意義?”
“可我有自己的夢想之地,有好多個,我選了最美的一個。”羅輯拿起鉛筆,在紙上畫了起來,“這兒沒有顏色,您需要想象:看,這是幾座雪山,很險峻的那種,像天神之劍,像地球的長牙,在藍天的背景上,銀亮銀亮的,十分耀眼……”
“嗯嗯……”伽爾寧很認真地看著,“這是個很冷的地方。”
“錯了!雪山下面的地區(qū)不能冷,是亞熱帶氣候,這是關(guān)鍵!在雪山的前方,有一片廣闊的湖泊,水是比天空更深的那種藍,像您愛人的眼睛……”
“我愛人的眼睛是黑色的。”
“啊,那湖水就藍得發(fā)黑,這更好。湖的周圍,要有大片的森林和草原,注意,森林和草原都要有,不能只有一樣。這就是這個地方了:雪山、湖、森林和草原,這一切都要處于純凈的原生態(tài),當您看到這個地方時,會幻想地球上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人類。在這兒,湖邊的草地上,建造一個莊園,不需要很大,但現(xiàn)代化的生活設(shè)施應(yīng)該齊全,房子的樣式可以是古典的也可以是現(xiàn)代的,但要和周圍的自然環(huán)境協(xié)調(diào)。還要有必要的配套設(shè)施,比如噴泉、游泳池什么的,總之,要保證這里的主人過上舒適的貴族生活。”
“誰會是這里的主人呢?”
“我呀。”
“你到那里去干什么?”
“安度余生。”
羅輯等著伽爾寧出言不遜,但后者嚴肅地點點頭,“委員會審核后,我們就立刻去辦。”
“您和您的委員會不對我的動機提出質(zhì)疑嗎?”
伽爾寧聳聳肩,“委員會對面壁者可能的質(zhì)疑主要在以下兩個方面:使用的資源數(shù)量超過了設(shè)定的范圍,或?qū)θ祟惿斐蓚Α3酥猓魏钨|(zhì)疑都是違反面壁計劃基本精神的。其實,泰勒、雷迪亞茲和希恩斯很讓我失望,看他們這兩天那副運籌帷幄的樣子,那些宏偉的戰(zhàn)略計劃,讓人一眼就看出他們在做什么。但你和他們不同,你的行為讓人迷惑,這才像面壁者。”
“您真相信世界上有我說的那種地方?”
伽爾寧又像剛才那樣眨著一只眼笑笑,同時做了一個“OK”的手勢,“地球很大,應(yīng)該有這種地方的,而且,說真的,我就見過。”
“那真是太好了,請您相信,保證我在那里舒適的貴族生活,是面壁計劃的一部分。”
伽爾寧嚴肅地點點頭。
“哦,還有,如果找到了合適地方,永遠不要告訴我它在哪里。”
不不,別說在哪兒!一知道在哪兒,世界就變得像一張地圖那么小了;不知道在哪兒,感覺世界才廣闊呢。
伽爾寧又點點頭,這次顯得很高興,“羅輯博士,您除了像我心目中的面壁者外,還有一個最令人滿意的地方:這項行動是四個面壁者中投入最小的,至少目前是如此。”
“如果是這樣,那我的投入永遠不會多。”
“那您將是我所有繼任者的恩人,錢的事真是讓人頭疼……往后具體的執(zhí)行部門可能要向您咨詢一些細節(jié)問題,我想主要是關(guān)于房子的。”
“對了,關(guān)于房子,我真的忘了一個細節(jié),非常重要的。”
“您說吧。”
羅輯也學著伽爾寧眨著一只眼笑笑,“要有壁爐。”
父親的葬禮后,章北海又同吳岳來到了新航母的建造船塢,“唐”號工程這時已完全停工,船殼上的焊花消失了,在正午的陽光下,巨大的艦體已沒有一點兒生氣,給他們的感覺除了滄桑,還是滄桑。
“它也死了。”章北海說。
“你父親是海軍高層中最睿智的將領(lǐng),要是他還在,我也許不會陷得這么深。”吳岳說。
章北海說:“你的失敗主義是建立在理性基礎(chǔ)上的,至少是你自己的理性,我不認為有誰能真正讓你振作起來。吳岳,我這次不是來向你道歉的,我知道,在這件事上你不恨我。”
“我要感謝你,北海,你讓我解脫了。”
“你可以回海軍去,那里的工作應(yīng)該很適合你。”
吳岳緩緩地搖搖頭,“我已經(jīng)提交了退役申請。回去干什么?現(xiàn)有的驅(qū)逐艦和護衛(wèi)艦建造工程都下馬了,艦艇上已經(jīng)沒有我的位置,去艦隊司令部坐辦公室嗎?算了吧。再說,我真的不是一名合格的軍人,只愿意投身于有勝利希望的戰(zhàn)爭的軍人,不是合格的軍人。”
“不論是失敗或勝利,我們都看不到。”
“但你有勝利的信念,北海,我真的很羨慕你,羨慕到嫉妒,這個時候有這種信念,對軍人來說是一種最大的幸福,你到底是章將軍的兒子。”
“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沒有,我感覺自己的一生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吳岳指指遠處的“唐”號,“像它一樣,還沒起航就結(jié)束了。”
一陣低沉的隆隆聲從船塢方向傳來,“唐”號緩緩地移動起來,為了騰空船塢,它只能提前下水,再由拖輪拖往另一處船塢拆毀。當“唐”號那尖利的艦首沖開海水時,章北海和吳岳感覺它那龐大的艦體又有了一絲生氣。它很快進入海中,激起的大浪使港口中的其他船只都上下?lián)u晃起來,仿佛在向它致意。“唐”號在海水中漂浮著,緩緩前行,靜靜地享受著海的擁抱,在短暫而殘缺的生涯中,這艘巨艦至少與海接觸了一次。
虛擬的三體世界處于深深的暗夜中,除了稀疏的星光外,一切都沉浸在墨汁般的黑暗里,甚至連地平線都看不到,荒原和天空在漆黑中融為一體。
“管理員,調(diào)出一個恒紀元來,沒看到要開會了嗎?”有聲音喊道。
管理員的聲音仿佛來自整個天空:“這我做不到。紀元是按核心模型隨機運行的,沒有外部設(shè)定界面。”
黑暗中的另一個聲音說:“你加快時間進度,找到一段穩(wěn)定的白晝就行了,用不了太長時間的。”
世界快速閃爍起來,太陽不時在空中穿梭而過,很快,時間進度恢復(fù)正常,一輪穩(wěn)定的太陽照耀著世界。
“好了,我也不知道能維持多久。”管理員說。
陽光照著荒漠上的一群人,他們中有些熟悉的面孔:周文王、牛頓、馮·諾伊曼、亞里士多德、墨子、孔子、愛因斯坦等等,他們站得很稀疏,都面朝秦始皇,后者站在一塊巖石上,把一支長劍扛在肩上。
“我不是一個人,”秦始皇說,“這是核心領(lǐng)導層的七人在說話。”
“你不應(yīng)該在這里談?wù)撔碌念I(lǐng)導層,那是還沒有最后確定的事情。”有人說,其他人也騷動起來。
“好了,”秦始皇吃力地舉了一下長劍說,“領(lǐng)導權(quán)的爭議先放一放,我們該做些更緊急的事了!大家都知道,面壁計劃已經(jīng)啟動,人類企圖用個人的全封閉戰(zhàn)略思維對抗智子的監(jiān)視,而思維透明的主絕無可能破解這個迷宮。人類憑借這一計劃重新取得了主動,四個面壁者都對主構(gòu)成了威脅。按照上次網(wǎng)外會議的決議,我們應(yīng)該立刻啟動破壁計劃。”
聽到最后那個詞,眾人安靜下來,沒有人再提出異議。
秦始皇接著說:“對于每一個面壁者,我們將指定一個破壁人。與面壁者一樣,破壁人將有權(quán)調(diào)用組織內(nèi)的一切資源,但你們最大的資源是智子,它們將面壁人的一舉一動完全暴露在你們面前,唯一成為秘密的就是他們的思想。破壁人的任務(wù),就是在智子的協(xié)助下,通過分析每一個面壁者公開和秘密的行為,盡快破解他們真實的戰(zhàn)略意圖。下面,領(lǐng)導層將指定破壁人。”
秦始皇把長劍伸出,以冊封騎士的方式搭在馮·諾伊曼的肩上,“你,破壁人一號,弗雷德里克·泰勒的破壁人。”
馮·諾伊曼單腿跪下,把左手放到右肩上行禮,“是,接受使命。”
秦始皇把長劍搭在墨子的肩上,“你,破壁人二號,曼努爾·雷迪亞茲的破壁人。”
墨子沒有跪下,站得更直了,高傲地點點頭,“我將是第一個破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