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每天晚上,北角都會去西街的鬧區(qū)走一圈,有時候買買醉,有時候只是為了出去走一下。
西街的賣唱歌手真多啊,人少的時候,賣唱歌手比游客還多。
他認(rèn)真觀察了一些西街的賣唱歌手,人手拖著一個音箱,音箱品質(zhì)的好壞大概就能判斷出這個歌手是否受歡迎,以及是否有錢,人手還有一個iPad,一打開,通常是他們最擅長的曲目,這些曲目大部分是當(dāng)下最流行的口水歌,客人最常點(diǎn)。
西街的飯店要數(shù)啤酒魚店人流量最大,賣唱歌手就穿梭于各種啤酒魚店,當(dāng)然,燒烤店、日式三文魚店、面包店、水果店,甚至是沙縣小吃,都有賣唱歌手出入,還有大大小小的酒吧,反正哪里有人,哪里就一定會有他們的身影。
第一次聽到有人喊李琴操這個名字的時候,他眉頭一緊,怎么會有姑娘叫這樣的名字呢,太難聽了,應(yīng)該是藝名吧。李情操?李勤操?還是李琴操?嘩眾取寵的名字。
很快他就見識到了,李琴操在西街一帶是最有名的賣唱歌手。
他第一次見到李琴操的時候,她正在一個簡陋的舞臺上胡蹦亂跳,臺下的客人們有節(jié)奏地喊著“李琴操李琴操”,游客以中老年男人居多,聲音混濁不堪,空氣中充斥著濃烈的酒精味道,沒在西街混過的人,聞到這樣刺鼻的氣味,可能會作嘔,北角就差點(diǎn)沒被這些喊街客散發(fā)出來的氣息熏倒。
他忍不住抬頭看了一眼臺上叫李琴操的歌手,她戴著一頂小草帽,露出整齊的劉海,眼睛四周化了很濃的黑色眼影,臉上有著非常非常厚實(shí)的妝,在耀眼的燈光下,粉底的厚度刺眼地暴露出來。她還涂了很重的腮紅,酒精熱浪撲鼻而來,這些腮紅變得更紅了。遠(yuǎn)遠(yuǎn)地看,李琴操活像一個小丑,沒有一絲美感,不知道為什么這么多人會圍著她。
真是朵“奇葩”。
這時,李琴操換了一首歌,是花兒樂隊(duì)的《靜止》,音量調(diào)得剛剛好,西街很多歌手的覺悟不高,大部分人都會把音量調(diào)到最高,以為可以吸引到更多客人。
李琴操唱《靜止》的氛圍,讓北角第一次感受到這首歌讓人精神分裂,至少讓西街猴急難耐的男人們很分裂。前奏響起,臺下的人開始蹦跶,但李琴操卻站在舞臺上一動不動,眼睛朝下看,一開始她閉著眼睛唱,“寂寞圍繞著電視/垂死堅(jiān)持/在兩點(diǎn)半消失/多希望有人來陪我/度過末日”,唱這一段李琴操都是安靜的,與前一秒熱烈的她仿若是兩個人,等到唱“啊/垂死堅(jiān)持”的時候,她才睜開眼睛。
李琴操完全無視臺下的所有人,她的眼睛注視著遙不可及的星空,散發(fā)出一種和星辰相接的光芒,孤獨(dú)而又璀璨,那道光,在北角之后的日子里,反復(fù)出現(xiàn)。
但臺下的老男人們像泄了氣一樣覺得沒勁,有些人停止搖擺身體,臉上露出訕訕的表情。只是一個小小的瞬間,李琴操收回了那道光芒,臉上露出客人們喜歡的媚態(tài)。
當(dāng)她唱到“垂死堅(jiān)持/在兩點(diǎn)半消失/多希望有人來陪我/度過末日”時,臺下的男人們終于不買賬了,帶著怒氣喊著要她停下??膳碌挠顾椎闹心昴腥?,一點(diǎn)都不掩飾出來買醉時為所欲為的嘴臉,他們聽不得“垂死堅(jiān)持”這樣的字眼,像是擊中了他們無趣的生活。
“老子讓你唱一首大張偉的歌,你給老子唱的什么鬼,什么靜止,我要聽倍兒爽,倍兒爽,懂不懂,快讓老子爽。”其中一個喝得醉醺醺的老男人激動地喊,一邊還用手指著李琴操。北角替她覺得尷尬、難為情。
自從大學(xué)畢業(yè)之后,北角就沒有接觸過如此骯臟惡劣的生存環(huán)境,他一心要成為人上人,一心想要在北京混成一個社會精英,他也成功了,在北京,他站在了金字塔的尖端。此刻的他正經(jīng)歷從未經(jīng)歷過的糟糕環(huán)境,以為李琴操會不知道怎么收場,可是他低估了李琴操,這樣的尷尬算什么。
原本還在唱“啊……垂死堅(jiān)持”的李琴操,很快就把《靜止》停了,收得利落干脆,一個音節(jié)都不多,收放自如,仿佛這是一種天生的本領(lǐng)。她迅速拿起iPad,找到了《倍兒爽》,音樂一起,她就開始搖頭晃腦,做出老男人們喜歡的模樣和姿勢。
李琴操的嗓子不錯,音域也算寬廣,即使唱男聲,也沒有聽上去不舒服,這大概是她能在西街很紅的原因之一吧。她的肢體語言豐富,很會調(diào)節(jié)氣氛。
北角喜歡《靜止》這首歌,李琴操沒有把它唱得很朋克,而是多了一種深情的味道,只有那樣的深情才能與星辰相接時散發(fā)出光芒。但是唱《倍兒爽》的時候,李琴操簡直就是個瘋子,臺下的男人們開始露出吃了搖頭丸般的表情。他們其實(shí)并沒有在聽她唱什么,而是聽到她發(fā)出的聲音,看到她扭動的身軀,就好像被投喂了一粒春藥,意亂情迷。
這就是西街的夜。
北角討厭這樣的畫面,準(zhǔn)備離開回到閣樓,他需要馬上安靜下來抽根煙。
剛要起身,只聽到“啪”的一聲,一個啤酒瓶摔在地上,碎了,另外一個猥瑣的老男人站在李琴操面前,用比李琴操還高的分貝大聲喊:“別爽了,老子要和你合唱一首,來一首那個什么之戀,就莫文蔚唱的那個什么之戀。”
臺下起哄喊著“廣島之戀”,老男人的眼睛都快睜不開了,半禿的頭上零散著幾縷頭發(fā),活似一只垂暮的烏鴉。
“先生,《廣島之戀》可以唱,但西街都知道我的規(guī)矩,如果要和我合唱,必須是十倍以上的價格,如果你付不起,就請你繼續(xù)喝你的酒,我唱我的歌,如果你喜歡,我可以免費(fèi)給你們送一首,多唱一首。”李琴操連眼皮都沒抬一下,北角細(xì)細(xì)琢磨了這番話,很有江湖意味,既保住了自己的顏面,又刺激了男人們?yōu)樗脱淖宰鹦摹獞?yīng)該沒有哪個男人會在這個時候不慷慨吧。
李琴操理直氣壯,一點(diǎn)余地都不留,臉上沒有笑容,濃妝掩蓋不了她臉上的冷冽。
“媽了個巴子,跟老子談錢。”老男人果然被刺激到了,飛快地從錢包里掏出一把現(xiàn)金,直接舉到她面前,“來,給老子唱?!?/p>
李琴操依舊不動聲色。
“唱不唱,唱不唱你?”老男人又提高了音調(diào)。
李琴操打了個手勢,啤酒魚店里的老板應(yīng)聲走過來,接過老男人手里的錢,也不數(shù),直接揣進(jìn)了兜里,北角目測那一沓錢的厚度,在五千塊左右。老板拿錢走開時,李琴操已經(jīng)找到了《廣島之戀》,音樂再次響起,臺下的看客們又開始起哄,付了錢的老男人拿起麥就喊,沒有一個音是準(zhǔn)的。但李琴操的厲害之處是,她完全可以做到忽略老男人的聲音,不受干擾,她的聲音像一條蛇一樣,纏繞在老男人的聲音之外,讓老男人有一種意淫之后的滿足。
北角抬頭望了望此時西街的天空,繁星一閃一閃,哪怕是被滿街通透的燈光映射,它們也依然明晰可見。
北角自己都不知道,為什么要等到李琴操唱完這首歌,其實(shí)只要沒那么在意這些賣唱歌手是怎么表演的,一首歌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了。老男人意猶未盡,把手搭在李琴操肩膀上,被李琴操推開,那只手又回到她肩膀上,老男人心有不甘,一首歌花掉了五千塊,還占不到任何便宜,不鬧騰點(diǎn)事應(yīng)該不爽。
“你叫什么名字啊?”老男人在麥克風(fēng)里喊,事實(shí)上這里每一個人都知道她叫李琴操。
“李琴操?!?/p>
“情操?哪個情操?道德情操?還是哪個勤操?”隨著老男人不斷地重復(fù)那兩個字,整個場子都跟著哄堂大笑。
李琴操也跟著笑,她的聲音甚至比所有人的聲音都要大,她仰起臉笑了好一會兒,也喊:“對啊,沒錯,我就叫琴操,琴弦的琴,不是愛情的情,注意發(fā)音啦。周星馳電影里也有個琴操姑娘,美麗的琴操姑娘,哈哈哈哈,是不是很好笑,是不是很好笑!”說完,她自己又是一通大笑,笑得眼淚都快流出來。這群老男人中有人笑到吐了,發(fā)起酒瘋。
這下,北角必須要離開,眼前的一幕太過骯臟,渾身難受。走時,他又回頭看了一眼李琴操,她化著很濃很濃的妝,看不出是什么年紀(jì),戴著一頂小草帽,齊整的劉海,一頭烏黑的長發(fā)藏在演出服里。這樣大力度地瘋笑,頭發(fā)也沒亂。
他忽然想起旅店老板說的那句話。
——如果一個女的在西街唱到年老色衰,那她要么是背負(fù)高利貸,要么就是吸毒,或者是,終生無家可歸。
李琴操屬于哪種呢?
此刻,北角沒有心思去知道別人的事情,何況李琴操只是一個賣唱的歌手,一個沒有尊嚴(yán)、為錢可以活得如此丟棄自我的賣唱歌手,和他完全不是一個世界。北角不是看不起她,只是有點(diǎn)難過,李琴操在剎那間仰望漫天星辰時眼神里閃爍出來的光芒,被他意外撞見,可能她和他一樣,也是孤獨(dú)的,孤獨(dú)地在這西街煎熬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