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騎士
第34章騎士
鄒凱文這頭掛掉電話,那頭所有人都猛然起立——他們跪了半天,又兼凍餓,突然暴起,撞頭腿軟的都笑起來。
沒法不笑,雖然大家不太明白鄒凱文的意思,但見他和房正軍兩人眉來眼去,都知道這事已經(jīng)有眉目了,房靈樞的狀態(tài)又這樣好,聽上去幾乎沒受任何折磨。
心是暫時放下來了。
大家都對鄒先生另眼相看——倒不是因?yàn)樗敲绹毓ぃ皇峭兄g,自然有一份同行的敬重。車上已經(jīng)有人下去其他車子,奔走相告:“小房沒死!都過來這邊!小房活著!”
大家不顧夜雨,全都冒雨聚攏來房正軍的車邊。
時間緊迫,鄒凱文只做簡單說明:“我們在電話里交換了一下信息,現(xiàn)在靈樞知道我就在山腳,并且他明確告知我,他所在的位置,無法看見驪山天文臺。他和我合作騙了梁,假稱金川案真兇人在灞橋區(qū)東風(fēng)苑某棟。也就是說,現(xiàn)在梁一定會往灞橋突圍。”
房正軍聽他這樣一說,也才解過意思來,看一眼地圖,他忖度道:“洪慶山至灞橋,雖然路線很多,但根據(jù)靈靈所說的情況,他們應(yīng)當(dāng)已經(jīng)翻越了洪慶山主峰,也就是穿到了山南地區(qū)。”
房正軍推斷,驪山天文臺在北,此時房靈樞在山南,中間隔著一道高峰,因此才會看不到天文臺的圓形包。
鄒凱文思索片刻:“有兩種可能,一種可能是梁在山北的西側(cè),另一種可能如房先生所說,是在山南——這兩個地方都隔著主峰,同樣無法看到天文臺。”他接著補(bǔ)充:“如果梁是去了山南,那他應(yīng)當(dāng)原本就是打算從灞橋突圍,那里地勢較緩,沒必要一直等到現(xiàn)在。所以我推測梁應(yīng)當(dāng)是在山北,他原本打算去藍(lán)田縣,但去藍(lán)田需要翻山過懸道,所以他在等雨停。”
“兩套方案同時進(jìn)行。”房正軍道:“無論山南山北,梁旭只要過山,就要從丁湖村經(jīng)過,帶來的越野車,全部跟我上山,四輛向北,五輛向南。剩下的人巡邏丁湖村到灞橋的干道,時刻保持通信!”
越野車只有九臺,一臺豐田霸道,八臺獵豹,這還是從武警那里借來的——現(xiàn)在警局所用都是比亞迪,別說翻山,掉進(jìn)泥坑就開始烏龜劃水。
廉潔也有廉潔的窘迫之處。
鄒凱文祈盼地望向房正軍,房正軍心中早已信服這位國際友人的能耐,他不等鄒凱文說話:“把豐田給他,他能行。”
鄒凱文搖頭:“不,不,我要獵豹。”
大家不免笑起來,這老哥是個識貨人,知道獵豹上山爬坡比豐田更狂野。
所有人分頭行動,再沒別的話交待,互相都只說:“路滑小心。”
話音未落,一臺車子已經(jīng)飛馳出去,所有人都驚呆了——那正是鄒凱文所駕駛的獵豹。那車子是滿檔馬力,直接躍坡而上。
黑夜里,大家都恍惚有種錯覺,那不是一臺越野車,而仿佛是真有人騎著黑豹騰空而去。
車后留下漫天飛濺的水和泥。
大家是頭一回見識這樣的飛車技術(shù),簡直望塵莫及——這不是FBI的水準(zhǔn),這是賽車手級別的水準(zhǔn)。國產(chǎn)獵豹實(shí)在爭氣,沒在美國佬胯下丟臉。鄒凱文一馬當(dāng)先,只能看見他尾燈的黃光在山道上若隱若現(xiàn),其余八輛車子遙遙跟隨,見他是往灞橋一路堵截,就有四臺自覺自動向藍(lán)田方向疾馳過去。
鄒凱文在心中祈禱著,祈禱著梁旭千萬不要臨時改變主意。他只恨代步的是車非馬,這樣泥濘山路,烈馬走起來比越野車還要快。如果他身下有馬,早可以如在德州牧場一樣肆意馳騁了。
房正軍被他甩在后面,坐在副駕駛上大叫:“壞了!趕緊追!咱們沒給他槍!”
哪里還能看得見鄒凱文的影子,美國佬不跟中國警察講步調(diào)一致,美國佬現(xiàn)在吃了炸藥,眨眼之間,連尾燈都看不清了。
梁旭本意是棄車而逃,他打點(diǎn)好背包,心知不能再拖延下去,再拖,警察就真的要一網(wǎng)打盡了。
偏偏這個時候山洞開始往下崩泥。
天公不容行惡人,剛開始只是小幅度的碎泥打下來,很快地,亂石跟著泥水一起潑頭蓋臉向下滑。
這樣太危險了,如果把車留在這里,房靈樞和羅曉寧很可能會被活埋。
梁旭無奈,看了又看,他發(fā)動車子,先向灞橋駛?cè)ァ_@一路是下坡,比之前上山不同,一夜暴雨把山路弄得寸步難行,救護(hù)車幾乎是蹦著往山下走。
梁旭顧不了這么多,也不再躲避于泥濘山道,他把心一橫,直接開上了環(huán)山公路。
羅曉寧并沒有蘇醒,而房靈樞蟑螂投胎,他搖搖晃晃,在幾欲嘔吐的頭痛中居然又醒了。
房靈樞沒有說話,他看到車子躍上公路,虛脫之中是大喜過望,梁旭這是自投羅網(wǎng)。他翻手去摸自己的手腕——輸液管?梁旭是不是以為打一針安定他房靈樞就變成智障了?塑膠管子用他媽指甲劃都可以劃得斷!
房靈樞不知梁旭此時的打算,他昏沉之中,想著不能坐等救援,萬一兩相遭遇,梁旭再把自己和羅曉寧挾持為人質(zhì),到時候依然不妙。
費(fèi)力地,他偷偷撕扯著手上的輸液管,力氣從來沒有這樣小過,嘴唇都咬出了血。
車子忽然猛停下來。
房靈樞還沒來得及反應(yīng),梁旭一拳打在他頭上,這一拳格外留神,只求令房靈樞昏倒,而不至于令他過分受創(chuàng)。
即便如此,房靈樞沒有抵抗能力,這一拳是實(shí)打?qū)嵆粤耍魂嚳人裕瑺縿觽冢谥幸睬叱鲅獊怼?br/>
“抱歉,靈樞,你不該亂動,車?yán)餂]安定了。”梁旭抱住他:“我求你了,閉上眼睛,什么也別看!”
房靈樞連罵的力氣都沒有了:“梁旭,你就是殺了我,也跑不掉。”
梁旭無話可說,他扯過一塊口罩,把房靈樞的眼睛蒙上了。
他一言不發(fā)地拉開車門,房靈樞未料他要棄車逃跑,此刻頭痛欲裂,傷口也一齊劇痛,又兼藥力發(fā)作,是無論如何也爬不起來追人。
——突然地,他聽到腳步聲,是梁旭又翻回座位上,他雙眼被蒙,看不見周遭是何情況,只覺得車子急速發(fā)動,然后是一陣令人暈眩的旋轉(zhuǎn)。
是的,黑夜之中,一道刺眼黃光向救護(hù)車直射過來,房靈樞看不見,梁旭卻看得清楚,一臺獵豹冒著細(xì)雨猛沖上坡。梁旭不是傻子,他立刻返回車中,在公路上原地轉(zhuǎn)向,又向原路上坡疾行。
鄒凱文頃刻追了上來,梁旭也沒有想到警方的速度會這樣快,他看不見車?yán)镒l,但他本能地明白,車上這個煞神不好惹。
對方手中恐怕也有槍,下車就是送命。
鄒凱文兩手空空,此刻立刻長聲鳴笛,所有遠(yuǎn)燈近燈一齊大開,空山之中回蕩著警笛刺耳的銳響。其余八臺車子聞聲而動,紛紛掉頭向警笛鳴處循聲駛來。
是的,洪慶山去往灞橋的路線雖然只有一條,但下山小道卻有無數(shù)條,大家全是分頭行動,鄒凱文是瞎貓碰死耗,無巧不巧與梁旭迎頭撞上。
這和技術(shù)或智力都無關(guān),只能是上天垂憐有情人一片癡心。
兩車頭連尾顧,沒命一樣在環(huán)山公路上瘋追狂跑。鄒凱文一面緊追不舍,一面用胳膊撞開喇叭,高音喇叭在救護(hù)車后面怒吼:
“Stopyourambulance!Showmeyourhands!”
梁旭哪有應(yīng)聲的余地,鄒凱文這邊喊話,那邊已經(jīng)一頭撞向救護(hù)車,救護(hù)車猛甩車尾,兩車略一碰擦,又立刻錯開,獵豹箭一樣竄上來,狹窄公路上,兩臺大車挨肩連撞數(shù)下,各自相夾的后視鏡都粉身碎骨,帶著火星從縫隙中崩飛上天。
梁旭心中也是又驚又怒,因?yàn)檫@個聲音他聽出來了——不是別人,就是剛才和房靈樞通話的美國人!
此人中氣渾厚,聲音又格外華麗悅耳,換了英語也還是認(rèn)得出!
這檔口他沒工夫找房靈樞算賬,只是敏銳地斷定,對方手中沒有武器!
房靈樞的話半真半假,假的是這個美國人并不在美國,真的是他的國籍,如此飛車技術(shù)和嫻熟的喊話,F(xiàn)BI特工八九不離十。
既然是美國人,那他不可能攜武器來華,即便長安警方肯借槍,如果他有武器,剛才兩車并撞,他就應(yīng)該開槍示警了。梁旭當(dāng)機(jī)立斷,猛打方向盤——山道沿山彎曲直上,此時梁旭在內(nèi),鄒凱文在外,救護(hù)車體積到底比獵豹巨大得多,忽然自左向右猛撞過去,是意圖把獵豹直接撞下山坡。
鄒凱文見他擦肩而行,已經(jīng)預(yù)料到他想牛頭對頂,一腳油門,他險險避過了救護(hù)車的車頭,橫向攔在救護(hù)車前面。
沒有成功,這在梁旭意料之內(nèi),一撞不成,那就再撞。房靈樞和他有交情,凡事他不會下死手,這個美國鬼子他可沒有任何交情。
孤身敢擒龍,就別怕龍甩尾。
生死關(guān)頭,不是顧惜人命的時候,他留情面,對方就要來索命。
只是連他也沒有想到,鄒凱文橫車在前,飛身從車?yán)锉架S而出,轉(zhuǎn)瞬之間,人已經(jīng)躍到了救護(hù)車的門上!
這攀車的手法與房靈樞如出一轍,這一刻梁旭相信他的確是房靈樞的老師了,只是房靈樞輕捷,而此人迅猛無倫,若說房靈樞是飛鳥落檐,眼前這個人直如大隼撲地,巨力撼動救護(hù)車,整個車門都被他撼得微微一搖。
方才梁旭與房靈樞談話,搖下了車窗,他怕房靈樞和羅曉寧在車?yán)镩]氣昏厥,一直開著車窗換氣。此時救護(hù)車四面車窗全部大開,鄒凱文一句廢話也沒有,翻上車子,肌肉暴突的拳頭就往梁旭腦殼上招呼。
梁旭被他逼得弓身閃避,這一次他體會到房靈樞的滋味了。在秦都,他是虎,房靈樞是燕,現(xiàn)在鄒凱文在他面前,足足比他高了五六寸——鄒先生拉丁混血,原本就體格高大,加之十?dāng)?shù)年鍛煉搏擊,精壯遠(yuǎn)勝于常人,梁旭玉樹臨風(fēng)的瘦長身材,相形之下,簡直是熊打兔子。
鄒凱文是真的氣急了,梁旭剛才意圖下車,可見房靈樞就在車?yán)铩绻`樞沒事,此時早就應(yīng)該出手接應(yīng),而靈樞毫無動靜,那恐怕不是昏迷就是被綁。
救護(hù)車順著濕滑的地面向前滑行數(shù)米,推著獵豹一直撞向山崖,梁旭唯恐車子翻下山去——他自己是可以跳車避過,車?yán)锏姆快`樞和羅曉寧可就真要沒命了!不得已,他只好剎住車子,向副駕駛退身一竄,反手?jǐn)Q開車門,就這樣倒退著竄出了車子!
這一退一竄,情形不可謂不狼狽,但身姿亦絕頂瀟灑,真有如飛燕掠水,一點(diǎn)即退。
是華陽兵養(yǎng)出來的好種子,就是鄒凱文暴怒之中,也覺驚艷無比。這與蠻打直撞的自由搏擊不同,是世所稱奇的“中國功夫”了。
兩人此時都心中有數(shù),知道對方不好招惹——梁旭能在追擊之下,不慌不忙,停車閃躲,這非是他宅心仁厚,而是他懂得避免過分激怒對手;鄒凱文眼前擺著兩個人質(zhì),還能毫不猶豫地緊緊相逼,也是吃準(zhǔn)了梁旭不忍心讓房靈樞和羅曉寧枉送性命。
大家誰也不是吃素的,強(qiáng)敵當(dāng)前,都拿出十分謹(jǐn)慎。
鄒凱文急欲救人,唯恐中國警方圍堵上來,梁旭狗急跳墻威脅人質(zhì);梁旭也一樣怕底下十面埋伏,多過一分一秒,都是往不利的境地越走越遠(yuǎn)。兩人素日都是平和持重的性格,激怒之中亦是眼明心澈,方才短兵相接,大約都領(lǐng)會到對方有避開救護(hù)車的意思,但心念權(quán)衡也只是瞬目之間——梁旭不愿纏斗,脫身拔腳就走。
兩人在山道上奔躍騰挪,幾乎是貼面對打。
梁旭這頭走,Kevin便從后心抓他脖頸,這一擊不留余地,若是擊中,頸椎必定碎裂。梁旭頭也不回,低頭避開他的爪擊。剛才他肩頭已經(jīng)吃了兩拳,這兩拳不是好消受的,這一刻梁旭也不肯近身再搏。
他突然回頭,槍口對準(zhǔn)了鄒凱文——這時是有槍對無槍,誰要跟你講究功夫?
連預(yù)警都沒有,梁旭拔槍的時候就推開保險,回頭瞬間便扣動扳機(jī),Kevin眼明手快,一把鉗住他的手腕向上力扳,92式對天鳴槍,槍聲之中,梁旭再退再趨,右手飛出軍刀,這一刀向著鄒凱文咽喉飛刺而去!
常人此時用刀,無非伸手就捅、要么舉刀割刺,梁旭卻從背后將軍刀甩足了一個圓弧,軍刀繞過后背,從他頸項(xiàng)之間的狹縫直取Kevin咽喉。
兩人貼身肉搏,如此無聲無息飛刀射來,并且射得既險又準(zhǔn),Kevin不得不松手避開,軍刀險險劃過他面頰,梁旭一言不發(fā),奪身向山坡奔去,瞬目之間還能輕巧準(zhǔn)確地把刀摘回手中!
鄒凱文連怒氣都平了,情不自禁贊了一聲:“Goodboy!”
此時房正軍已經(jīng)追及山道之下,與另一臺獵豹匯合,兩車都聽到遠(yuǎn)處傳來的槍聲,心里都知道不好,且不知道房靈樞此刻究竟如何。
房靈樞在車?yán)镞B晃帶震,要吐也沒有東西能從胃里吐出來,他知道肯定有人追上來了,但不知道對方是誰,他的耳朵已經(jīng)聽不清聲音了。
房靈樞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發(fā)出聲音,只是拼命大喊:“車?yán)镉腥速|(zhì)!他地西泮中毒!”
就這樣一直喊著,不知喊了多久。
有人把他抱起來,緊緊擁在懷里。
房靈樞在他身上嗅到熟悉的香水氣味,只是香水已經(jīng)淡了,又混合了泥土、雨水、汗水,各種各樣的氣味,迷迷茫茫地,他希望這就是鄒凱文,但心里又覺得奇怪,鄒凱文為什么弄得這么狼狽?
那個人說了什么,向他呼喊什么,他都聽不清了。
他做了一個很長的夢,一個人在荒原上走,有馬蹄聲噠噠地向他奔來,鄒先生騎在馬上,穿著長馬靴,戴著牛仔帽,樣子很俏式。
房靈樞望著他,四面都是荒原的風(fēng)聲,不知道為什么,突然哭了。
鄒先生像捉一只蝴蝶一樣,輕輕一提,就把他抱上馬。他吻他的眼淚,只是不說話。
房靈樞在夢里摟著他的脖子,抽抽噎噎地問:“你怎么來了。”
鄒先生叼著麥草,向他笑一笑,又把他抱緊了。
房靈樞哭得更大聲了:“你怎么才來呀?”
鄒先生的聲音似遠(yuǎn)又似近——
“我知道你要我,所以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