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愛能恒久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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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慌亂得不知如何是好,絕對不能讓葉靖軒看見這里,一切都只差這一步,她把這座墓推平,就能把她自己的心埋起來,從此她就可以離開前半生的一切,安心遠走。
可偏偏就在今天,她回到南省,就像撞在網(wǎng)里的魚,一步逃不掉。
離開三年之久,阮薇終于回到南省。
她下飛機那天已經(jīng)是晚上了,南省夏末的時候還下了雨,走出機場發(fā)現(xiàn)南省沒有想象中那么熱。
阮薇看了眼時間,八點鐘了,她去哪里也辦不成事,于是先打車回養(yǎng)父家里。
她后來的養(yǎng)父叫趙思明,趙思明剛把阮薇帶回家的時候她還小,心里有事卻不說,不肯再回葉家。她裝作只知道自己的名字,其他一概不記得。趙叔帶她去檢查,醫(yī)生自然認為小孩驚嚇過度,建議不要再逼她回憶。趙思明心軟,在案發(fā)現(xiàn)場好不容易才把她救出來,不忍心再把她送走,于是就這樣給了她一個新家。
趙思明是緝毒警,人人皆知的高危職業(yè),他在家的時間少之又少,到最后也沒有結(jié)婚。他犧牲之后,只有阮薇一個人給他辦后事,最后留下一套老房子。
阮薇在路上發(fā)現(xiàn)南省這幾年發(fā)展越來越好,沿海的城市總有各種經(jīng)濟新區(qū),市中心的建筑越來越高,動不動都要爭個亞洲第一才像樣,只有東邊的老城區(qū)沒怎么變,還有舊日殖民地留下的痕跡,歐式的尖頂小樓比比皆是。
她先給嚴瑞打了一個電話,告訴他一切平安,等她辦好手續(xù),打掃一下家里的房子,坐三天后的飛機回去。阮薇這次不肯讓嚴瑞陪同一起回來,他也沒強求。
嚴瑞在電話里想起她過去的家應(yīng)該都空了,勸她不如干脆今晚先去住酒店,大晚上別再折騰了。阮薇不想讓他擔(dān)心,嘴上答應(yīng),掛了電話還是決定直接回家。
趙思明的房子本身就是60年代的老樓了,又空了好多年,全是灰。阮薇埋頭忙到后半夜,總算把自己過去的房間弄干凈了,她把垃圾搬出去暫時放在門口,等白天來人收。
最后阮薇躺在床上累得要命,卻根本睡不著。
窗外還是阮薇二十歲那年種的香樟樹,南省這里雨多,太陽也好,最適宜香樟生長,這才幾年的光景,它已經(jīng)枝繁葉茂。如今花期剛過去,香氣還在,一陣一陣透著窗縫飄進來,她靜下心就能聞得見,和過去一樣。
阮薇躺在床上向外看,這樹,這窗,這房間……連帶她自己,都被香氣浸透了,一步也走不出去。
當(dāng)時養(yǎng)父出任務(wù),臨走時給了她一棵小樹苗,說是同事送來的,正好留下一棵,讓阮薇等他回來,父女倆一起種在樓下。阮薇小時候就在花園里長大的,于是自己在家就把樹栽好,想等養(yǎng)父回來給他一個驚喜,可他再也沒回來。
警隊為了掌握敬蘭會走私的關(guān)鍵證據(jù),追蹤到海上,結(jié)果被葉家的人發(fā)現(xiàn),雙方在船上開火,趙思明就死在那場沖突里。
如今想一想,很多事是躲不掉的機緣,是好是壞,各有因果。
人歸故地,難免心傷。
阮薇又起來到客廳里去,把兩位親人的遺像并排供在一起,她上了香,靠在一邊守了一夜,后來天快亮的時候她實在熬不住,昏沉沉地靠著椅子閉上眼,腦子里混亂得都是親生父親臨終留下的話。
他不讓她留在敬蘭會,不許她再跟著三哥。
那時候她什么也不懂,對結(jié)婚嫁人那些大人的事沒概念,只當(dāng)父親的話是句囑咐,到最后卻成了她過不去的坎兒。
阮薇心里難受,好多話本來想回來和他們說一說,可是不知道怎么開口,最后守著遺像睡著了,快到中午的時候才被敲門聲驚醒。
她突然坐起來,擔(dān)心出事,隨手到廚房拿了刀,慢慢靠近貓眼處向外看,發(fā)現(xiàn)只是過去的鄰居。
“阿婆。”阮薇收好東西開門,出去打了聲招呼。好幾年沒見,隔壁的婆婆還是一個人,兒女都不在身邊,好在老人家腿腳好,人也精神。她提著東西,阮薇幫忙接過去,看她似乎剛買完菜回來。
阿婆一見真是阮薇,高興壞了,拉住她就開始聊天。
“我就說不對勁,小趙家沒人住了,怎么還有垃圾在門口,真是你回來了!”阿婆看看她渾身上下,說她如今都是大姑娘了,突然又問,“對了,你不是嫁人了嗎?那幾年都說你嫁的人家特別不錯,哦……我記得還有一次,你男人送你回來拿東西,是不是?長得好對你也好,他人呢?有孩子了吧……快帶來給阿婆看看啊。”
阮薇一時也愣住了,好半天才想起過去確實讓葉靖軒送她回來過,當(dāng)時他就等在樓下,這里都是老房子,鄰里之間關(guān)系近,大家竟然還真的留下印象了。
她搖頭,扶阿婆回她對面的家,和她說:“沒,我們分開了,沒結(jié)婚。”
阿婆很驚訝,本來都要進去做飯了,又喊住阮薇。老人家七十歲了,畢竟經(jīng)過的事多,于是一說起來都是老一輩的思維,非要叮囑阮薇:“一看就是家世好的人,不省心的……都是南省這里的陋習(xí)!你嫁得好自然事情也多,放寬心,阿婆過去的經(jīng)驗告訴你……早點給你男人生個孩子,他就知道還是你好,嫁過去也穩(wěn)當(dāng),別管外邊多少小狐貍,全都爭不過你!”
阮薇哭笑不得,陪她聊了一會兒,為了安慰老人家一片好意,她只好什么都答應(yīng),最后終于把她送回家才脫身,趕到市里去辦護照。
路上一個人很容易空閑下來,精神放松,人也開始想過去的事。
阮薇刻意繞路,不想經(jīng)過老宅附近,也逼著自己不去想葉靖軒,從頭到尾,她試圖當(dāng)自己真的只是辦手續(xù)的過路人。
一開始下飛機那幾個小時,她覺得自己做得很好,可是今天出門,就連隔壁的鄰居嘴里都在提他,她不斷被提醒,怎么躲也躲不開,好像從她一踏上南省開始,這就是個預(yù)謀已久的局。
像被泅渡深海的魚,眼看岸上海市蜃樓,燈火闌珊,可惜天大地大只有她,怎么掙扎都沒有一個出口。
她漸漸想起過去葉靖軒開車的樣子,她不長記性,總是忘記系安全帶,葉靖軒很在意。
他總是親自低頭幫她系,這樣兩個人距離太近,他抬眼就是她,于是他心思壞,總要成心借這光景吻她,看阮薇紅著臉生氣,推來推去,像只委屈的貓一樣抓他。
后來她被鬧怕了,終于長記性了。有一次她好奇去問,葉靖軒才告訴他,他母親當(dāng)年因為車禍去世,就是因為在后排忘了系安全帶,急剎車時被甩出去,當(dāng)場就不行了。
阮薇如今還記得當(dāng)時葉靖軒說話的口氣,事情過去太久,他再提母親的事已經(jīng)不難過,只是有點感慨。他撫著阮薇的臉,剛好等一個紅燈的時間,靠在方向盤上和她說:“我這輩子有兩個必須要保護的女人,她走了,還有你。”
那些話說的時候都輕易,可惜時間終究會給一切注解。
她知道,人這一生未必都如愿,聲嘶力竭地哭過喊過之后,生活早晚還會平淡如水。阮薇不會逼著自己忘,她要把葉靖軒說過的話通通藏在心里。
她的腿好了,可這人生長久,將來還會有走不動的時候,起碼這一生她都有他愛過她的證據(jù)。
她會為此好好地活。
第一天并不順利,阮薇換過身份,證件都是后來局里給的,她為了出國這件事前前后后跑了不少地方,芳苑那件事里很多人已經(jīng)調(diào)走了,她的身份又嚴格保密,一天之內(nèi)根本忙不完,只好第二天又去另一個分局開證明。
最后一切終于塵埃落定,阮薇訂的是第三天晚上七點的飛機回沐城,她起來后先去吃了飯,在市里附近看了看,打電話給嚴瑞,告訴他一切順利。
嚴瑞似乎有點吵,人應(yīng)該在外邊,他已經(jīng)開始休假,不會再去學(xué)校了,于是阮薇隨口問他在干什么。
嚴瑞聲音一向溫和,不疾不徐,剛剛好透過一片嘈雜傳過來,笑著回答她:“追你來了,怕你一回家就不跟我走了。”
她怔了一下,真以為他要趕時間過來找她,趕緊喊他:“嚴瑞,我晚上就回去。”
“逗你呢。”他似乎覺得她嚇一跳的樣子格外有意思,“要不你往旁邊看看?搞不好我就在馬路對面。”
阮薇正在滿大街找出租,人來人往天氣也熱,沒空再鬧,于是她無奈了,賴他成心。嚴瑞在電話里笑了好一會兒才說:“好了,不嚇唬你了,我有朋友在荷蘭,都幫你問好路線了,很快就是那里著名的鮮花節(jié),這次正好能趕上,還可以去北部的Spoorbuurt花田……世界上最美的郁金香園。”
他頓了頓,又說:“阮薇,如果你喜歡那里,我們就不回來了。”
她已經(jīng)上了車,聽他這么說還沒回答,剛好前方的司機問她要去什么地方,阮薇也沒有回避,直接報出一個地名:“安南墓園。”
那里有阮薇私下里為葉靖軒修的墓。
電話另一端的人沉默了,阮薇先和他說:“臨走之前還是想過去看看,起碼把靖軒的墓先平了吧,當(dāng)年只是我一個人的私心……他不知道這件事,現(xiàn)在他人沒事,這樣太不吉利。”
嚴瑞似乎立刻找了一個安靜一點的地方,周圍沒有那么多來往的聲音了,他和她說:“你等一等,我陪你一起去。”
阮薇只當(dāng)他還在開玩笑:“我三年也沒去過,先去看一眼,找個人把它平了,不耽誤晚上的飛機。”
嚴瑞竟然格外認真地又說了一句:“你告訴我安南那邊具體的路,我趕過去找你。”
她知道他不放心,但她在這件事上也不想再猶豫,于是好好靜下心來和他說:“嚴瑞,我如果還留著他過去的墓,就算真和你去了阿姆斯特丹,我也走不出去,你讓我一個人去解決,很快的……在家等我,好不好?”
他沒說話,但似乎對這件事非常堅持:“我沒想攔你,但你今天不一定能找到師傅干活,我去找你吧,大不了我陪你改簽,晚一天回來。”
他說的都是情理之中的事,但阮薇知道他心里有話。
她嘆了口氣說:“嚴瑞,你也說了,有可能我們不會再回來,這是我在南省最后一件事,我想自己去。”
嚴瑞還是學(xué)不會勉強她,臨掛電話的時候,又喊住她。
他的聲音忽然有些悵然,輕聲和阮薇感嘆:“我總覺得今天讓你一個人去,我一定會后悔。”
她坐在出租車里,忽然看見外邊下了雨,車已經(jīng)開出城區(qū),速度很快,雨點帶著角度斜打下來,很快視線里就模糊一片。
阮薇努力讓口氣輕松一點,換了個話題笑著和他說:“對了,把我的杯子放行李里帶走,我收拾東西的時候好像忘了放進去。”
“好,你帶傘了嗎?”
她往窗外又看了看,雨似乎越下越大,打在玻璃上的動靜也不小,她和他說:“帶了,南省總是突然下雨,我出門都記得帶傘的……你聽見了?”
嚴瑞“嗯”了一聲:“剛看了南省的天氣預(yù)報,去吧,下雨天路滑,自己小心一點。”
阮薇答應(yīng)著掛斷電話,車窗上很快起了霧,司機把空調(diào)打開,漸漸能看清路過的景物,車頭筆直,一路向著遠方暗淡的公路開過去。
同樣的雨,地上很快開始積水,嚴瑞把手機收起來,剛剛走出機場。
阮薇沒用太長時間就到了墓園,只是一陣雷陣雨,一會兒之后雨勢又轉(zhuǎn)小了,她剛好帶了一把黑傘,打起來順著石路往里走。
南省幾座墓園大都建在城外,安南這里背靠一整片樹林,環(huán)境清幽。一到陰雨天更顯得安靜。阮薇抬頭去看,綿綿細雨,明明是白天,天色卻沉得讓人透不過氣。
她走在一段下坡路上,左右蒼松翠柏,這里是長眠之地,總有它兀自岑寂的能力。雨水洗出一片沉甸甸的氣氛,透著墓碑林立的影子,每一座墓碑都是一個終點,因而人一走進來,目所能及都是凝固的青灰顏色,像一幅淡漠的畫,一草一木都和隔世喧囂再無關(guān)系。
人只有在直面生死的時候,才知道自己的心在什么地方。
她很想葉靖軒,每走一步都在想。
阮薇順著那條路慢慢走了很久,仿佛永遠沒有止息,從頭到尾,她要一直走到回憶里。
這一路阮薇都很平靜,她當(dāng)年修完這座墓就離開了南省,她親眼看葉靖軒中槍,并未想過他還活著,因而也從未想過會回來把墓推平。
這三年她經(jīng)歷過太多意想不到的事,什么都熬過來了,可她走到葉靖軒的墓前,還是震驚得站也站不住。
他的墓……被人完全打開了。
土和墓碑全都翻在一旁,這里本身就是座私人空墓,如今場面凌亂不堪。
阮薇第一反應(yīng)就是后退,迅速往四周看,零星的雨還在下,觸目所見只有蒼柏。
她慌了神,沒想到會是這樣,于是扔開傘,勉強逼著自己彎下腰往墓地里看,試圖找回當(dāng)年自己埋下去的東西。
空空如也,什么也沒有。
地上的土混了雨水,漸漸泥濘不堪,她努力用手把墓碑擦干凈,卻越來越看不清,最后她急了,轉(zhuǎn)身向外跑,想去找守園的人問清楚,卻突然看見甬道東邊有條供人休息的游廊,野生的藤蔓植物遮天蔽日,幾乎把它完全遮蓋起來,只有一條細微的空隙,露出葉子之間的人影,可她還是看見了。
阮薇顧不上腿上的泥,一步一步往游廊里走,明明有那么多種可能,但最后阮薇還是試探性地喊了一個名字:“靖軒?”
沒人回答,但那影子動了動。
她慌亂得不知如何是好,絕對不能讓葉靖軒看見這里,一切都只差這一步,她把這座墓推平,就能把她的心埋起來,從此她就可以離開前半生的一切,安心遠走。
可偏偏就在今天,她回到南省,就像撞在網(wǎng)里的魚,一步逃不掉。
阮薇最終還是走進游廊,發(fā)現(xiàn)那人果真是葉靖軒。他靠著柱子半側(cè)過身,弓著背不知道怎么了,手死死握緊。
幾步路的距離,阮薇已經(jīng)淚流滿面,她在叫他,可葉靖軒沒回應(yīng)。她跑過去扶住他肩膀,卻發(fā)現(xiàn)他頭疼到睜不開眼睛,整個人痙攣得不能動。
阮薇一下心都揪起來,抱緊他試圖看清他怎么了,可葉靖軒疼得控制不住往下倒,阮薇扶住他,她根本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他也不肯讓她問,上一次她在醫(yī)院就看出不對了,可是……
她突然意識到,葉靖軒一定病得很嚴重,所以才總要躲開自己。
她越想越覺得心慌,倉皇之間看他周身,葉靖軒已經(jīng)不知道在這墓園里坐了多久,身上的衣服全都濕透了,胡楂明顯,整個人幾乎邋遢得沒法再看,她認識他足足二十年了,第一次看他這么狼狽。
他疼得快要發(fā)瘋,誰也不是神,人總有極限。
安靜如死的環(huán)境,他身后一片細密的雨,穿不透藤蔓,可是涼風(fēng)還是吹得人從頭冷到腳。
阮薇捧住他的臉:“靖軒,我求你了,跟我說句話……”
她看他咬緊牙,不知道怎么辦,拿手機要叫救護車,可是葉靖軒突然抬手,似乎他自己也控制不住力氣,直接把她手里的包全都打翻了。
葉靖軒勉強示意她不要打電話,似乎一點點的聲音都能讓他受不了:“一會兒就好……沒事。”
阮薇嚇得不敢刺激他,抱緊他的脖子將他的臉貼住自己,流著淚安慰他:“好,好,我不叫人,你別生氣,三哥,你……頭疼是不是?讓我看看……”
葉靖軒躲開她,伸手握緊她的手腕,一點一點用力,好像這樣能讓他好過一點。阮薇被他掐得生疼,忍著不說話,她有多疼,葉靖軒就比她疼十倍,直到他終于好過一點,慢慢松開手指,死按著自己的額頭。
阮薇怕他傷了他自己,攔他的手,葉靖軒被她抓住,好不容易平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