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人之常情(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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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瀟退后兩步,開始撿沙發(fā)上的東西,總算清理出一片干凈地方,方晟看她就要坐下,又提醒她:“你來我這里不合規(guī)矩,走吧。”
她看著他笑了,并不意外,方晟從來都是這樣,公事公辦,她今晚來這里也是臨時起意,卻因為他這一句話開始賭氣。
一切都沒有源頭,從夏瀟留在葉靖軒身邊開始,她和方晟說過的話其實并不多,唯一的接觸也就是他接送她而已。
但她記得,當時在那條奢華的走廊里,方晟把她拉起來,脫下外套給她披上,那個時候燈光太耀眼,可他的目光……和平時不一樣。
夏瀟吃過苦,知道自己如今的一切得來不易,她明知這種探尋太危險,卻還是忍不住想要一個答案。
她已經(jīng)習慣于方晟的沉默和面無表情,也因此更加耿耿于懷他唯一的那次例外。
夏瀟突然有些刻意,坐在他的沙發(fā)上,從地上撿起一本雜志,打算這樣等下去。
方晟站了很久都沒動,也許在忍,也許在考慮要不要讓人把她扔出去。
但最終方晟什么都沒說,反而是夏瀟看著他先開口問:“你怕什么?三哥沒在,書房太黑了,我在你這里坐坐而已。”
他的話還是說得很簡單:“三更半夜,你非要留在一個男人房間里?”
夏瀟扔開雜志,看著他說:“你現(xiàn)在完全可以叫人把我轟出去,大不了我自己走回家。”
方晟終究沒有動。
她明知答案已經(jīng)找到了,可是心里不好受,說:“方晟,我看不起你。”
他沒理她,好像根本沒聽見也不想聽,他轉身回屋睡覺,進去不到十分鐘又出來了。
夏瀟就坐在他亂七八糟的沙發(fā)上,她等了一夜也很疲憊,漸漸靠住扶手想要休息一會兒。方晟站在廳與臥室交接的地方,剛好是一片燈光照不到的灰色地帶。
夏瀟似乎回頭看了一眼,但她沒看見方晟,她的角度看不清他的表情,看不見他的目光,于是方晟也沒有說話,靜靜站了很長時間。
他的后背傷了,不能躺,起來反而好過一點,于是他也就一直站在那里沒動。
最后的最后,夏瀟似乎累到睡著了,可她感覺到身邊有人走過來,半夢半醒之間她下意識伸出手,什么都沒摸到。
她想反正這都不是真的,人只有做夢的時候才有權利說胡話,她不能浪費。
“方晟,你不是個男人,你都不敢喜歡別人,不敢承認自己有感情。”
“你活該,傷了死了也沒人管……”夏瀟說著說著覺得自己也一樣,把臉貼在沙發(fā)上,又補了一句,“你和我都活該,都想要不屬于自己的東西,早晚……不得善終。”
只是,他們有什么錯呢?她想要葉靖軒,她曾經(jīng)以為自己愛的只是他施舍的生活,如今卻走不出來,而方晟永遠是葉靖軒的影子,他只有資格站在他身后,這是方晟活著的唯一理由。
他們貪生怕死,愛慕虛榮。
可這是人之常情。
不知道過去多久,天亮的時候,門口突然傳來關門的聲音,緊接著就是院子里摩爾的叫聲,夏瀟一下驚醒了。
她翻身坐起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蓋了一件方晟的衣服。
夏瀟立刻起身追出去,在院子里看見方晟已經(jīng)走出很遠了,他步子很快,夏瀟喊他,他沒回頭。
摩爾從遠處沖出來,誰也拉不住,沖著門口跑,旁邊有下人過來提醒她:“大堂主的車已經(jīng)開進蘭坊了。”
夏瀟知道葉靖軒回來了,不再鬧,聽話地隨他們走過去,一路上她看見院里的桃花都落了,只剩下枝頭零星幾片葉子。
風里猶有花香,不知道是從什么地方飄來的,這條街上有千百種活法,方晟永遠只能給她披一件衣服,而她永遠只能躺在懸崖之側。
夏瀟收拾好自己,舉手投足果然乖巧嫵媚,她愛葉靖軒,也必須愛他,因為她不能被打回原形繼續(xù)窮困潦倒,不想出賣自己過活。
她知道方晟的意思,她就算只是個隨時能打碎的贗品,那也是他三哥的女人。
幾輛車就停在門口,方晟過去迎,做事總比別人想得周全,率先說:“我讓人準備了輪椅。”
葉靖軒“嗯”了一聲,到另一側去抱阮薇,她的左腿幾乎等于不能動,他半抱半扶著,好不容易讓她下車,又叫方晟把輪椅推過來。
阮薇一看到它就搖頭:“我不坐。”
葉靖軒知道她在這件事上特別要強,平常他不會堅持,可現(xiàn)在阮薇新傷舊傷都在一起,臉色也不好,他實在不放心,勸她:“院子太大了,還有一段才到屋里。聽話,你坐,我推你。”
她不肯,他也不再說,伸手就要抱她坐上去。阮薇急了,往旁邊蹦,單腿跳著往前去:“我沒殘疾,不坐輪椅。”
方晟也要勸她,解釋了一句:“薇姐,不是這個意思,里邊還有好幾道門檻,不好走,過渡一下而已。”
阮薇在這件事上死活不肯讓步:“我能走。”
葉靖軒搖頭示意算了,過去拉她的手扶著:“那你跟著我,慢一點。”
她一點一點往前挪,咬牙慢慢走。蘭坊都是過去留下來的傳統(tǒng)建筑,蕭墻門廊中規(guī)中矩,三進三出。以前她來的時候還不覺得距離遠,如今受了傷,才發(fā)現(xiàn)想走進去不容易。
葉靖軒從她抓住自己的力度上就知道她腿疼,明明阮薇從小就聽他的話,可這事上連他都勸不動。葉靖軒沒辦法,看她走了一半的路就在發(fā)抖,終于忍不住,過去攔腰要把她抱起來。
青天白日,阮薇自然不想這樣,掙扎著不肯,還說自己能走。
剛好兩個人就停在臺階前邊,葉靖軒跟她說不通,氣得抱住她,拍在她后背上威脅:“一身冷汗還逞能?再鬧我直接松手,省得你給我添堵!”他說完就皺眉,還是咳嗽。
阮薇知道他病著,立刻不敢動了,環(huán)上他的脖子,心里卻不踏實。
她想葉靖軒昨天晚上只睡了一小會兒,守了她一夜,她雖然瘦弱,好歹也是個大活人,他這么抱著她太吃力。于是兩人走出兩步,阮薇就貼著他的脖子開口勸:“我坐輪椅,你推我吧,這樣太累了。”
他笑了,扭頭看過來,剛好蹭在她臉上,阮薇貼著他的臉分明也難過,口氣都軟了,她囁嚅著小聲說:“只要你別再有事。”
葉靖軒把她輕輕放在地上,準備要背她走進去。
兩邊的下人都嚇了一跳,方晟馬上低頭過來攔:“三哥,這不行,我來吧。”
阮薇也不敢,看著他又要說話,葉靖軒煩了,伸手拉她說:“快點!”
她不想招他生氣,由他背著往臥房的方向走過去,整座院子里所有人都低下頭,再也沒人敢出聲。
過去在葉家,老爺子慣兒子,話說得明明白白,家里只有這一個男孩了,什么禮也不許跟三哥講,恨不得供祖宗一樣供大的,就算過年有規(guī)矩,孩子們都要去拜長輩。但葉靖軒連頭都不許低,何況如今讓他背人,這事要出了,全家上下一起挨罰。
摩爾剛好從院子里沖出來,一路叫著,興奮地蹭葉靖軒的腿,跟著他們往前走。
阮薇伸手抱緊他的脖子,靜靜地貼在他的后背上,突然就叫了一句:“三哥。”
葉靖軒知道她在想什么,輕聲和她說:“阿阮,我不準你委屈,一點都不行,你不想坐輪椅就不坐,誰也不能勉強你。”
她抱得更緊,偏偏就被他說到辛酸處。
葉靖軒笑得有些無奈,低頭往她手腕上看了一眼,阮薇這幾天沒戴著橡膠帶,那幾道疤都好得差不多了,他說:“不許再傷害自己,只有這些沒人能為你受,連我也不能替你疼,阿阮……我沒那么偉大,我能做的只有不讓你受委屈。”
這么好的天氣,和南省一樣,她眼前只有他,他們一直向前走,恍恍惚惚就像回到舊日時光。
阮薇回頭去看來時路,院子里郁郁蔥蔥只剩下樹梢的綠,忽而一瞬,十多年就這樣走過去了。
她想她已經(jīng)知足,起碼這一路,他們連影子都在一處。
可惜再長的路也有盡頭。
阮薇看到長廊遠處有人在等,她只看見一頭長發(fā)的輪廓,大概也知道是夏瀟,于是她沒再說話。
是是非非還有那么多,可這一時半刻的溫存,阮薇不忍心開口。
夏瀟急匆匆地追過來,她等了一天一夜,最后卻等到葉靖軒背著別人回來。她驚訝地停在當下,剛好擋住路,他根本沒看她,前邊已經(jīng)有人請她讓開。
她從未想過葉靖軒有朝一日能低下頭,心甘情愿地背一個女人。
不說他這樣的脾氣……何況他如今身在敬蘭會,除了會長沒人敢和他說個“不”字,但他就是一步一步背著阮薇走過去了。
夏瀟看著他們,竟然忘了自己要和葉靖軒說什么。
她站在長廊里看,下人都跟著葉靖軒走,她看見他帶阮薇回臥房,他一天一夜沒回去,時間長了,門鎖上啟動了指紋保護,他背著阮薇騰不出手,就讓阮薇去按指紋。
那女人普普通通,蒼白到連光都不能見,她明顯猶豫,他就哄她,最后阮薇將信將疑地伸手過去,門就真的開了。
夏瀟心里僅存的那點希望徹底被擊碎,從跟著葉靖軒那天起就知道這院子里的規(guī)矩,葉靖軒的臥房是坐北朝南的正房大屋,絕對不許別人進,方晟和他是過命的兄弟,又經(jīng)常有機密的事經(jīng)手,因而是唯一能出入的人,其余會里的人想見大堂主,哪怕就是會長來了,也只能請去東邊。
不光是夏瀟一個人驚訝,連阮薇都奇怪地問他:“這里怎么會有我的指紋?”
“你之前來過,都有掃描記錄。”葉靖軒把她放下來,扶她進去,“我的房間最安全,這樣方便你出入。”
夏瀟還站在長廊的拐角處,她以前都沒留心去聽,這一次他們就在她面前,夏瀟一路看過來,什么都明白了。
原來她說話的聲音和阮薇很像。
夏瀟忽然想起一句老話,總說珍惜眼前人,可她在他眼前,卻不在他心里。
夏瀟眼看他們進了房間,摩爾歡騰地也要跟進去。阮薇走得慢,摩爾又著急,葉靖軒回身拍它的頭,警告它老實點,阮薇就笑了,彎下腰抱抱摩爾,安慰性地撓撓它的下巴,摩爾果然開始裝乖巧。
“你就慣它吧,無法無天了,上次才關了它幾個小時,它把一屋子都啃得亂七八糟。”
夏瀟依舊在一旁看,阮薇在的時候,葉靖軒就連生氣都是退讓的。
他們在一起,蘭坊這肅殺冷漠的院子里竟然都能像個家。
夏瀟慢慢后退,她以前總覺得,葉靖軒偶爾對她好,反而不如他隨口而出的三言兩語。他的喜怒太難猜,越刻意越讓夏瀟心里不安,可她今天才明白,他不是不會溫柔,而是不能施舍給她。
原來愛一個人就會不自覺對她小心翼翼。
他總不會舍得把阮薇扔在大街上,不會舍得讓她跪在墻角,不會舍得把她冷落在房間里一等就是一夜。
方晟和平常一樣,走過來要送夏瀟出去,她沒猶豫也沒強留,最后回身看了一眼。
人無非只有兩種,靠命或是靠自己。
從夏瀟當年上了那艘骯臟的游輪開始,她就很清楚,這輩子她只能做后者。
方晟似乎看出她表情不對,說了一句:“三哥吩咐了,除非有人去接你,否則以后不要擅自來蘭坊。”
“阮薇一回來,他當然不想我出現(xiàn)。”夏瀟走到院子外邊,長長吸了口氣,沒什么表情,只靠在墻邊等車過來,她往遠處看看說,“其實昨天是我的生日,所以才想來找他。”
方晟沒說話,過了一會兒,車已經(jīng)開過來了,他突然扔出三個字:“等一等。”
夏瀟沒留心,自己坐上車,等了五分鐘才看到方晟從里邊出來,手上拿了一小盒東西。
夏瀟奇怪地看著他,方晟很平常地坐在副駕駛位上,回身把盒子遞過來。
里邊的東西簡簡單單,只是一塊普通的海綿蛋糕,連奶油花色都沒有。
方晟把它給她之后就一直沉默,端正地坐回去,從頭到尾半句話都沒再說。
蘭坊里的人都知道分寸,司機盡職盡責地開車,對方晟的舉動絲毫不關心。
車里異常安靜。
夏瀟抱住手掌大的盒子,很久說不出話,她靜靜地靠著車窗坐了一會兒,一句一句地問他:“方晟,你喜歡吃海綿蛋糕,是不是?我記得你房間里也有很多這樣的空盒子。”
“你還喜歡什么?”
“方晟?”
她說什么他好像都沒聽見。
下車的時候,夏瀟和他說:“這是我第一次收到生日蛋糕。”
方晟禮貌而客氣地點頭,總算回她一句話:“不是我的意思,是三哥讓我拿給你的。”
原來說謊是人的本能,連方晟這樣的人也無師自通。
所以最終夏瀟笑了,溫柔又體貼地說:“那替我謝謝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