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此時(shí),青南城城頭下廝殺的聲音已不可聞。安寧立著的地方已被北秦士兵淹沒。
突然,如雷的鐵蹄聲在城內(nèi)響起。城頭上的傷兵回轉(zhuǎn)頭,望見大靖的旌旗,絕境逢生地歡呼起來。城門下的兵士立馬拉開城門,讓戰(zhàn)意彌漫的援軍朝城門外殺去。
城外,已經(jīng)殺近城門處的北秦兵士只剩兩三萬,且疲乏不堪,聽見城內(nèi)動(dòng)靜,大駭之下急速撤軍。
苑書和溫朔領(lǐng)軍一沖出城門,便看到潮水一般退去的北秦大軍,還有……安寧的背影。
她立在堆積如山的尸體中間,筆直堅(jiān)韌,頭微垂,手中長戟一頭指天,一尾杵地,鮮血順著長戟滴落在地。
喧鬧的青南城因?yàn)檫@樣一副場景陡然靜默下來。
溫朔生出不安的感覺,從馬上躍下,朝安寧跑去。待奔到她面前,呼吸猛地一滯。
安寧套在盔甲里,臉上身上全是血漬,一動(dòng)不動(dòng)。溫朔伸手抬了好幾次,才將她的頭盔取下來。
看見她的模樣,溫朔踉蹌一步,捂住嘴睜大眼。
安寧面色蒼白,雙眼望向前方,一把長劍從她腹部而過,早已沒了聲息。
但她立著的身影,卻依舊襲著不屈的戰(zhàn)意。
哪怕是千軍萬馬的北秦士兵沖過,也不敢將她的軀體沖倒在地。
她終是守住了青南城,守住了八萬帝家軍埋骨之地,盡管以生命為代價(jià)。
溫朔走近她,雙眼通紅。他跪倒在地,聲啞如泣:“殿下,青南城守住了。”
遠(yuǎn)處的苑書不敢置信地看著這一幕,她出堯水城時(shí)帝梓元的交代言猶在耳。可她卻只來得及護(hù)住已經(jīng)犧牲在沙場上的安寧公主!
苑書從馬上躍下,跌跌撞撞跑到安寧面前,跪倒在地。
不知從何時(shí)開始,城墻上的傷兵、城門口馳援的將士全跪倒在地,面帶悲容,但更多的是敬意。他們眼底尊崇的不是一國公主,而是為了一城百姓始終未退一步的將軍安寧!
“將軍保重!”
“將軍保重!”
“將軍保重!”
……
青南城里外,悲憤豪邁的聲音如臨天際。
一手握戟的安寧立著的身軀猶自帶著逆天的殺意,就好像她的死亡沒有帶走她守護(hù)這座城池的決心。
那般場景,那道身影,那把長戟,那副盔甲,讓人永生難忘。
半日之后,苑書率軍出戰(zhàn),逼退北秦大軍,并在三日內(nèi)將北秦剩下的四萬鐵騎全數(shù)剿滅。
數(shù)月來兩國交戰(zhàn)大靖潰退的頹勢終于在青南城終止。
苑書和溫朔歸來的時(shí)候,將北秦統(tǒng)帥元野的頭顱親自放在青南山安寧的墓前祭拜,灑上最烈的酒,和安寧拜別。
很多年后,在這場戰(zhàn)役里活下的大靖子民都記得這一幕。
他們失去了最好的公主,最好的將軍。
但守住了她最后的遺愿,守下了青南城。
青南城的戰(zhàn)役結(jié)束時(shí),已是第六日。堯水城下的鮮于煥久不得青南城消息,猜出帝梓元調(diào)遣大軍馳援,終于在兩日前開始攻城。
三萬守軍對十五萬鐵騎,這場本該摧枯拉朽一邊倒的戰(zhàn)役卻在帝梓元的指揮下頑強(qiáng)地堅(jiān)持下來。
攻城第一日,城內(nèi)按兵不動(dòng),待北秦大軍臨近城墻開始攀爬時(shí),帝梓元才讓士兵在數(shù)丈高的城墻上倒下滾燙的熱油,再以長弩射軍。北秦大軍猝不及防,損失慘重,帝梓元未出一兵,北秦便折損了兩萬人。
自那日起,大靖士氣高漲,北秦一蹶不振。鮮于煥足足花了兩日,才以北秦士兵的身軀將城頭的熱油耗光。第三日起,堯水城進(jìn)入最慘烈的攻守戰(zhàn),帝梓元為保住軍心,每日親自領(lǐng)兵出城迎戰(zhàn),之后三日,硬是以三萬人馬抗住了北秦越發(fā)猛烈的攻擊。
到第七日時(shí),堯水城的守軍不足一萬五,此時(shí)距離帝家援軍趕到,還有八日。
又是一輪休戰(zhàn),帝梓元回城主府將身上染血的戰(zhàn)袍換下,和唐石在書房重新部署城內(nèi)兵力。
“侯君,鮮于煥開始急了,這兩日的攻勢越來越急,他應(yīng)該是想在援軍趕到前徹底拿下堯水城。”
帝梓元點(diǎn)頭,“他急了就好,以苑書的能力,最多四日就能解決青南城困局,再守一日等他們回來就行……”
“幸得侯君布局縝密,先以大軍解青南城之困,誅滅鮮于煥助力,再回防堯水城,看來安寧公主也該回來了……”
他話音未落,門外有小兵急急跑進(jìn),“侯君,將軍,苑書姑娘和溫侍郎回來了!”
“哦?苑書竟比我猜的還要快上一日。”帝梓元笑笑,抬步朝書房外走去。唐石心底大石落下,跟上了前。
帝梓元?jiǎng)偝龃箝T便頓住了腳步。
城主府外,溫朔一身縞素,筆直地立著。他身后站了一條街的將士右臂都系了一條白綢,也是沉默異常。
溫朔看向帝梓元,“姐,青南城之困已解。”
帝梓元像是猜出了什么,踉蹌了一步卻不敢相信。她想走向溫朔問個(gè)清楚,又生生忍住。仿佛極艱難,她開口問:“安寧呢?”
帝梓元話音落定,溫朔身后的將士退至兩旁,讓出一條道來。苑書一身素白布衣,捧著一副染血的鎧甲,從道路盡頭走來。
她一步步行到府門前,跪倒在地,將盔甲捧到帝梓元手邊,垂下頭,“小姐,是我無用。我去遲了,我們趕到青南城時(shí),公主她、她已經(jīng)……犧牲了。”
府門前一陣靜默,趕來的唐石聽到苑書的話,擔(dān)心地朝帝梓元望去。
如今整個(gè)堯水城的軍心全靠帝梓元撐著,如果她倒下了……
哪只帝梓元未發(fā)一言,抱著盔甲,轉(zhuǎn)身朝城主府內(nèi)走去。
回轉(zhuǎn)身的瞬間,帝梓元的臉色蒼白失色,但她仍挺直了背,努力讓步伐看起來沉穩(wěn)無比。
帝梓元一步步走回書房外的院落,直至不再剩一人,她才停住腳步。
老天在和她開什么玩笑!
送安寧離去時(shí)的情景歷歷在目,如今她等回來的居然是一副冰冷的鎧甲。
安寧?安寧哪里去了?
“姐。”溫朔的聲音在背后響起。
“她在哪,為什么不把她帶回來?”帝梓元極力隱忍,也能聽得出顫抖之意。她努力站直身體,垂著頭,瞧不清表情。
“鐘將軍說公主出征前交代過,如果她……不在了,就把她葬在青南山下。”
帝梓元沉默地立著,抱著盔甲的手冰冷泛白。
溫朔從懷中掏出一封信,遞到帝梓元面前,“姐,這是在公主殿下身上尋到的。”
帝梓元倏地轉(zhuǎn)身。溫朔指尖的信函被鮮血染紅,她接過,小心翼翼展開。
熟悉的字跡,難以置信的是這居然是安寧留在世上的最后之言。
梓元,若你能瞧見這封信,便是我已失諾,怕是不能回來見你了。
帝梓元的手一抖,用盡全力才能忍住毀掉信的沖動(dòng)。她長吸一口氣,重新看去。
青南城和我剛?cè)胛鞅睍r(shí)一樣古老,卻不再安樂。數(shù)年前我曾經(jīng)幾次路過這里,卻始終不敢踏進(jìn)半步。這里是我的子民冤死的地方,我怎么敢來?這次回來,我終于有勇氣去看看他們,可城外有北秦大軍守著,我邁不過那短短幾百米的距離。
韓帝兩家所有的糾葛怨仇是從埋在青南山的八萬將士而起,梓元,或許這里便是我宿命之處。我這一生最遺憾的是沒有守住他們對大靖的忠誠,辜負(fù)了那八萬將士。但這次我一定會(huì)等到你的援軍,守住他們最后的埋骨之地。
梓元,我很慶幸最后是我來了這里,而不是你或者皇兄。你們還有漫長的一生,你們比我更值得活下去。
答應(yīng)我,無論將來如何,你和皇兄都要好好的。
他日若你得江山,定要善待大靖子民。
告訴諍言,如有來生,我不為大靖公主,必與他相攜一生。
梓元,珍重。
安寧絕筆
溫朔遞來一根長鞭,輕聲道:“姐,公主一直帶在身邊,這是留給你的。”他說完,默然退了下去。
帝梓元過長鞭,手里握著的染血信函如有千鈞之重。
“混賬,什么叫我和韓燁更值得活下去,安寧,你真是混賬!”帝梓元低聲咆哮,手中的信函無力掉落在地。
她抱住安寧的盔甲,緩緩靠在一旁的枯樹上,跪倒在地,瞳色赤紅。
她一手捶在堅(jiān)硬的石板上,手上鮮血淋漓。
青南山,我居然親手把你送進(jìn)了死地。
明明是我瞞你十年,讓你指證祖母,逼得你只能遠(yuǎn)走西北!
安寧,為什么要這樣死去?為什么要背負(fù)不屬于你的責(zé)任?為什么不好好活著回來斥責(zé)我?
為什么到最后還只記得讓我好好活下去!
低低的哽咽聲在院內(nèi)響起,不是哭泣,卻比哭泣更悲傷后悔,痛苦難堪。
溫朔立在院外,顫抖著不忍再看,移過了眼。
姐,如果你知道我是燼言,知道殿下這些年做的一切,你會(huì)放棄嗎?
放棄這十一年所有的堅(jiān)持和犧牲,放棄帝家的仇怨。
護(hù)送安寧盔甲回來的將士在城主府外跪了一夜,久久不肯離去。
第二日,晨曦微明,帝梓元走出府門。
她一身銀白盔甲,上面猶帶著褪不去的血色,那是安寧的盔甲。
她行到石階上,朝街道上一眼望不到頭的大靖將士望去。
“起來。”她一眼眼掃過所有將士。
“安寧的英魂還留在西北上空看著你們!這場戰(zhàn)役才剛剛開始,北秦屠我百姓,占我疆土。我帝梓元有生之年,定會(huì)覆滅北秦,一統(tǒng)云夏,還大靖子民安寧山河,以告慰這片土地上的將士在天之靈!”
她抽出腰上長劍,一劍劈在府門前的石獅上,轟然聲響,石獅頓時(shí)碎成粉末。
“如違此誓,我帝梓元便如此石,萬劫不復(fù)!”
喋血的聲音直沖云霄,府門前的將士皆跪于地,望著他們的統(tǒng)帥眼眶泛紅,豪情萬丈。
“愿隨侯君,誅滅北秦!”
“愿隨侯君,誅滅北秦!”
“愿隨侯君,誅滅北秦!”
豪情萬丈的吶喊聲在堯水城內(nèi)響起,經(jīng)久不息。
兩日后,山南城的韓燁也接到了安寧戰(zhàn)死沙場的消息。他在城頭立了一夜。第二日伊始,山南城上響起了大靖征戰(zhàn)反擊的號(hào)角。
與此同時(shí),堯水城即將迎來最后一戰(zhàn),整個(gè)西北的大靖軍隊(duì)都因?yàn)榍嗄铣堑膭倮桶矊幍乃蓝分靖甙海繗膺_(dá)致頂峰。
這將是帝梓元成皇之路上最重要的歲月,也是最艱難的歲月。
她并不知道,不久的將來,她失去的不止是一生摯友,還有這世間最不敢去求的那個(gè)人。
你能走下去嗎?你還愿意走下去嗎?哪怕傷痕累累,一世孤獨(dú),也愿意遵循這條路,走下去嗎?
如果能走進(jìn)時(shí)間洪流,站在征戰(zhàn)西北的帝梓元面前。我最想問的,便是這句話。
帝皇書上卷完h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