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Part 29
外公今天精神大概是真的挺好, 戲曲聽罷了,回身看見喬微, 還主動開口與她說話。
“站那風(fēng)口上,不冷嗎?”
像在問候個陌生人。
喬微知他不記得自己, 只笑起來搖頭答,“不冷。”
“真是個傻孩子。”
老人大約是自己覺得冷了,緩緩起身,緊了緊大衣便不再理人,抱著收音機(jī)進(jìn)門,往一側(cè)的圓桌上擺好,半窩在長條木沙發(fā)里便昏昏沉闔上眼睛。
“先生, 飯快好了, 這會兒可不能瞌睡。”傭人叫醒他,“起來走兩圈就該吃飯啦。”
“不動,不吃飯了。”他像個小孩一樣耍賴。
“小姐拿了你喜歡的餅干過來。”傭人俯身,將酥脆餅干遞到他手里。
兩個小時前從烤箱出來的餅干, 這會兒就只剩下一點余溫, 他好奇地拆開,問她:“我喜歡吃這個?”
“從前一天能吃大半盒呢。”
“這樣啊……”老人點頭,拿起一塊輕輕抿了小口,似是真的喜歡,兩口咽下肚去,很快又從盒子里拿了一塊,抬頭問喬微, “是你帶過來的啊?”
見喬微應(yīng)了,老人朝她招招手,示意她可以走近一點,“那邊冷。”
喬微這才挪動步子,移到他附近。
光線從那紅窗欞外隔著磨砂的彩色玻璃穿透進(jìn)來,屋外檐下有鳥兒清脆的鳴叫。
老人含著餅干,偏頭,盯著她漆黑的眉眼看了一陣,唇口忽地動了動。
“……瘦了。”
喬微聽他這樣嘟囔,心下一跳,抬頭,老人眸中似是終于有了幾分清明。
她忙快步走近,蹲下身,將老人的手握在掌心,“外公。”
老人果然安靜地沒有掙開,怔怔出神地看著她,覆手輕拍了她兩下,喚她的聲音是年邁特有的沙啞。
“微微。”
“功課都還跟得上嗎?”
“跟得上。”喬微點頭。
“好久都沒聽你拉琴了……”
“下次就把琴帶過來拉給外公聽。”
喬微這樣應(yīng)著,心底卻又十分清楚,到了下一次,老人還是會把今天發(fā)生的事情忘個徹底干凈。
“微微真聽話。”
他點頭表揚(yáng),那笑容像是喬微十幾歲時候摹出一幅令他滿意字畫一般,和藹又慈祥。
喬微靜靜把腦袋搭在老人膝頭。
只是不過片刻,他好似又全然忘記了剛剛發(fā)生的一切,不安地動起來,抬手將喬微推到一邊。
“你是誰?”
他看向她的眼神里重新充滿了陌生恐懼,甚至把裝餅干的鐵盒往她那邊揮去。
食物殘渣摔碎一地。
“怎么又犯病了……”梁媽聽聞聲響,匆匆自廚房跑過來,把喬微從地上扶起來,緊張道,“小姐,沒事吧?”
喬微搖搖頭,一步步退到門外,站定。
院子淺池里的幾條錦鯉一動不動,仿佛挨著假山睡著了。
女人在屋內(nèi)不停地安撫著什么,外公又過了許久才平靜下來,廣播里又重新咿咿呀呀傳來粵劇的聲音。
老人跟著唱了兩句便忘了調(diào),又揚(yáng)聲,不知沖誰喊道,“我餓了,要吃飯。”
喬微聽到這里,才走下臺階,往門外去。
“小姐,不在這兒吃飯了嗎?”梁媽追出來幾步。
“不了,我改天再來。”
喬微出了門,提著一口氣越走越快,直到最后小跑抵達(dá)公交車站,才喘著粗氣停下腳步。
小腿酸軟,她心跳如擂鼓,耳朵邊全是風(fēng)刮過一般呼啦啦的嗡鳴。
眼前因缺氧而模糊成一片,她扶著站牌,唯有一個念頭在腦海中越來越明晰。
她得活著。
不管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別人。
老人家在這兒住了一輩子,這么大年紀(jì),他多不容易才把病情維持到今天?
倘若再受陌生環(huán)境刺激,外公的狀態(tài)只會越來越差。如果連她都撒手不管,他也許真的會被喬母送到療養(yǎng)院。
上林路不能拆!
胸口像是忽然被火折子點燃一簇火苗,越燒越盛,直到熱意融進(jìn)四肢百骸。
她得活著。
至少現(xiàn)在,她想活下來。
……
公交車進(jìn)站,喬微隨著前面的人準(zhǔn)備踏上車。
身后有人拍了下她的肩膀,“小姐,好像是你的手機(jī)在響……”
喬微一直在出神,聞言才猛地收回腳步,匆匆頷首朝人致謝,低頭翻開包找手機(jī)。
公交車關(guān)門啟動開走,后面跟著的車才緩緩在她跟前停下來。
雖然是輛完全陌生的車,但喬微還是立刻猜出了車主人。
她認(rèn)識的人里,也只有霍崤之喜歡這樣的出場方式。
果然,他緩緩降下車窗,飛揚(yáng)的眉眼挑起來,搖晃著下掌心的電話:“怎么樣,早知道你坐公交,還不如給我打電話更快些。”
“你怎么知道我在這兒?”
喬微合上包,抬頭。
“反正不是跟你來的。”
他伏在方向盤上看她,神情頗有點兒得意,“你要探望的人都看完了?”
“嗯。”
“那上車啊?”
距離約好的排練時間還早,喬微擰眉,“去哪兒?”
見她遲遲不動,他干脆親自下來替她打開副駕駛,“帶你去個好玩的地方。”
“我沒空。”她搖頭拒絕。
“喂,”霍崤之急了,跑到她身側(cè),“你現(xiàn)在又沒有其他事情要做。”
“那也沒空玩。”喬微又往后退兩步,坐在長椅上,繼續(xù)等公交車。
從他的角度往下看,她的眉眼冷清又安靜。
他心里憋了一口氣,干脆也跟著在長椅上坐下來。
“你怎么還不走?”
“一個人忽然又沒有去玩的興致了,我也想在這兒嘗嘗等車的冷風(fēng)是什么滋味。”
又有公交車進(jìn)站,司機(jī)瞧著堵在車道前的車子不停按喇叭,腦袋從窗戶探出來,“嘿,你們兩口子怎么車擱大馬路上就談戀愛?太沒公德心了吧,哪兒空曠停哪兒不行啊?”
霍崤之在風(fēng)中巋然不動。
喬微臉皮始終沒他厚,又坐了兩秒鐘,起身重重拍了一下他的頭,彎腰坐進(jìn)副駕駛,看著他嘆氣催促,“愣什么?過來開車。”
定好的造型就這樣被她一巴掌拍散了,額前還散下來些碎發(fā)。
除去他奶奶,喬微還是第一個敢拍他頭的女人。
小跑著打開駕駛座前,霍崤之抬手摸了摸她剛剛拍過的地方。
奇怪的,他竟然一點也不生氣,甚至還隱隱為那一點莫名其妙的親昵竊喜。
到底為什么被打了還這么開心?難道他有抖m傾向?
才思及此,他連忙搖頭不敢再深想。打開車門,一頭扎進(jìn)喬微所在的空間里。
她身上大概有種魔力,霍崤之總覺得自己一遇見她,智商就直線往下掉。跟個小學(xué)生似的,做什么玩什么都想跟對方分享。她明明總一副不領(lǐng)情的模樣,偏自己還越挫越勇。
西亭馬場距上林路并不遠(yuǎn),只穿過五六個紅燈口便到了,停好車,霍崤之便迫不及待叫人去牽自己的馬。
未曾想喬微覺得天氣冷,怎么也不肯騎。
少了當(dāng)馬術(shù)教練的機(jī)會,霍崤之也不生氣,他一定要把喬微帶來這兒玩,當(dāng)然也是有原因的。
從前每逢馬術(shù)比賽,臺下的少女們都是捧著臉觀賽的。
今天,喬微一定也會為他在馬背上的英姿傾倒!
叫人領(lǐng)了喬微去休息,他回更衣室美滋滋地挑了那套在英國定制的、最帥氣的騎裝。
馬甲長靴,冷點也沒有關(guān)系,為了帥氣,一切都是值得的。
對著鏡子才開始系襯衫扣子,馬場新?lián)Q的經(jīng)理便匆匆趕來。
“霍少。”
這人原本是他爺爺?shù)呐f部,霍崤之對著他還有幾分客氣。
“怎么了?”
“您剛剛一走,霍仲英就帶著幾個朋友過來了。”
“他過來?”霍崤之手上一頓,面上浮起厭煩之色,立刻沒了好氣,“哪兒?”
“這會兒還在休息室。”
……
喬微坐下喝了半杯水的功夫,忽地聽見外頭有熙熙邃邃的響動,說話的聲音頗有些耳熟。
她起身,拉開半掩的門,對面的聲音越發(fā)清晰起來。
是席越!
他的音色是特有的,帶著磁性的溫和,很好辨。
喬微一怔,自那天從席家出來,她便再也沒接過那邊打來的電話,沒曾想在這兒遇到了他。
對面的門同樣半掩著,他不知在和誰說話,大抵在聊些生意上的事情。
喬微只隱隱聽見“動遷……圖紙……”這樣的詞匯。
掌心搭在門把手,她不知道該不該趁這會兒出去。
估摸著時間,霍崤之也應(yīng)該過來了。
喬微還在猶豫著,休息室的門忽地被打開。
服務(wù)生大抵是沒料到有人站在門后,托盤上端著的熱飲料灑了一地,大半潑在了喬微衣服上,喬微試圖伸手去搶那玻璃杯,然而還是沒來得及,杯子落在木質(zhì)地板,發(fā)出清脆的聲響,四分五裂。
“對不起對不起……”
那服務(wù)生慌了神,慌忙解掉圍裙,試圖擦掉喬微大衣上的污漬。
喬微是霍少親自帶過來的,經(jīng)理特意叮囑她鮮榨一杯熱果汁端過來,沒成想整杯灑在了貴客的大衣上。
她急得幾乎要哭出來,喬微擺手示意沒事,試圖把休息室的門關(guān)上。
只可惜,又沒來得及。
對面早已聽聞聲響,把門打開了。
“微微?”喬微還未抬頭,便聽聞席越驚詫的喚聲。
“你怎么會在這兒?”
“我……跟朋友過來。”喬微的大衣還滴滴答答往下落著果汁,席越大約察覺不妥,回頭要了塊毛巾,想親自幫他擦,喬微擺手,自己把毛巾接過來。
“我自己來。”
“跟崤之來的嗎?”席越沉默半晌才開口問她。
“嗯。”喬微埋頭擦著,低聲應(yīng)。
眼前的人似乎又清瘦了些,櫻唇淡白,下巴微壓,埋在大衣里,輕垂的眼睫看起來乖巧又安靜。
其實喬微真正從家里搬出來沒有幾天,可他卻總感覺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與她見面了。
那天她離家后,他才從林可渝口中了解了喬微在音大上學(xué)的事。深查后才知曉,喬微一個多月前便已經(jīng)從g大退學(xué)了。
他疏于對她的關(guān)注,什么也不知道。
他甚至不知道喬微是什么時候做好的決定,不知道她經(jīng)歷了怎樣的掙扎,也不知道她究竟下了多大的勇氣才一個人做完這些。
不肯接電話,他便到音大去找她,可喬微似乎打定了主意要避開,不想與他見面。
似乎在不知不覺間,他已經(jīng)被喬微劃入了另外一個需要對抗的陣營里。
他明白他們這段關(guān)系在日漸疏遠(yuǎn)、生出隔閡,可偏偏找不出一點行之有效的辦法來。
“席越,這位是……”
有聲音自席越身后傳來,喬微抬頭,才發(fā)覺,他身后還站了個人。
“我妹妹,喬微。”席越朝他介紹。
他又問:“前幾日去你家,怎么沒見著——”
“我妹妹在上學(xué)。”席越似是已經(jīng)不太想把話題繼續(xù)了,只含混答他。
男人看上去比席越的年紀(jì)稍大一些,戴了副金邊眼鏡,高個,眼闊唇薄。
有些面熟。
喬微的視線落了片刻便收回來,頷首,算是打過招呼。
那男人卻像是來了興趣,意味深長地打量了她片刻,將手遞過來。
“你好,喬微。”他唇角挑了挑,“我是霍仲英,你哥哥的朋友。”
大衣的面料不防水,果汁沒擦完,這會兒黏糊糊浸入內(nèi)襯里,讓人格外不舒服。
喬微眉頭暗自皺起來,還沒伸出手,忽地有人插|進(jìn)來,站定,嚴(yán)嚴(yán)實實將她擋在身后。
霍崤之不知什么時候過來的,他右手放在褲袋,左手懶洋洋地遞進(jìn)男人掌中。
“你好,我是喬微的朋友。”
語氣微嘲,帶著調(diào)侃。
喬微看著男人的表情立刻像吞了只蒼蠅,觸電般把自己的手縮回去。
不知怎地,她忽然想笑。
霍崤之往跟前一站,她也終于想起來,對面那男人的面熟來自何處。
他們有些像,從五官到臉型。
只不過男人更像個商人,白面清瘦,打眼底便透著一股子精明氣。雖然霍崤之桃花眼總往上挑,唇畔的梨渦隨時在散發(fā)荷爾蒙,笑起來時常顯得放縱輕浮,頑劣難馴。
但說實話,兩相比較,喬微還是更愿意和霍崤之這樣的打交道。
長得這樣相似,又都姓霍……
喬微猛地想起來從前貴婦圈里聽過的幾句傳聞。</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