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2 章 善惡
“就為了一個來歷不明的道人一句沒頭沒尾的話,阿父便要將什么也不知曉的我送走?”
甘露殿中,趙恒聽完皇帝斷斷續(xù)續(xù)的一番述說,只感到一種難以名狀的荒謬。
趙義顯躺在床上,艱難地咳嗽兩聲,喘著粗氣側(cè)頭瞥他,吭哧地笑了聲,帶著點奇異的譏諷,搖頭道:“我可不想把你送走,我原本是想讓你母親直接滑胎的,橫豎她那時身子不好,不適宜懷胎,趁著月份小,打掉那一胎,好好養(yǎng)幾個月,便什么事都沒了??伤虉?zhí),怎么也不肯,后來風聲又不知怎的,傳到你祖母那里去了,如此,我還能如何?只得由著她把你生下來了?!?br/>
他說這話的時候,簡直沒有半點溫情可言,好像在議論如何處置舊宅中的一樣物件似的。
趙恒訥訥地看著他,心底的震驚在一片麻木中逐漸平息了些。他甚至忽然佩服起自己,在這樣的時候,竟還能沉下心來,抓住父親方才那番無情話里的字句,飛快分析一番。
“傳到祖母那里……早年聽聞祖母年輕時,也曾有過會看天象的民間異士下過批語,因而對讖緯、天象之說頗有幾分相信。那時阿父的儲君之位不穩(wěn),想來,因我的事,讓祖母心軟,阿父才容下了我吧?!?br/>
他直挺挺地跪在地上,面上的表情模糊一片,讓人看不清楚,說出來的話卻直刺中趙義顯的內(nèi)心。
“是又怎樣!”趙義顯雙臂支在兩邊,努力想從床上撐起來,可才起來不過半尺,又猛地跌回被褥間,發(fā)出一聲悶響,“她糊涂,只因那幾個不安分的時時試探底線,便總有心要廢我!立嫡立長,那是從夏商時便定下的規(guī)矩,偏到我大魏,不但牝雞司晨,還要亂了宗法!輪到我這里,就決不允許這樣的事發(fā)生!”
他無力地癱倒在床上,眼珠凸起,呼哧呼哧地急喘著,身為天子的仁慈、寬容,在這時被統(tǒng)統(tǒng)拋開,壓在心底這么多年的陰私,總算得以吐露。
趙恒沉默了許久,就這樣面無表情地凝視著他,直到他的這一陣怨憤和惡氣緩下去一些,才輕聲問:“母親呢?她生我時早產(chǎn),是否另有隱情?”
提到此事,趙義顯臉上的戾氣終于散去,轉(zhuǎn)而露出幾分感懷與愧疚。這時候,他已沒了隱瞞的心思,于是喃喃道來。
“阿英啊?!彼澪∥√鹗?,抹了把腦門上的汗珠,“我對不起她。她懷著你,唯恐我心里不好受,日日跟著憂慮不安,月份大了,胎象也不穩(wěn)……后來拼盡全力生下你,卻發(fā)現(xiàn)我將你送走了。是在你被帶走后的第五日,她沒撐住,咽氣了?!?br/>
“客兒,這是她給你起的乳名。恒之一字,也是她為你選的,如月之恒,如日之升?!?br/>
一晚上,情緒大起大落,宛如日升月落之間的潮汐漲落,過了“惡”的那一面,總算輪到“善”的那一面。
趙義顯慢慢轉(zhuǎn)過臉,望向跪在枕畔的幼子,目光中隱現(xiàn)出屬于父親的柔和與愧疚,一如過去的許多年里一般:“她走的時候,心里最放不下的就是你?!睒肺男≌f網(wǎng)
可是,燒得再暖的地龍也去不散周遭寂靜陰森的氣氛,今夜發(fā)生的一切像一根尖利的刺,一下一下扎著他的心頭,用痛意提醒著他,錯綜的因與果。
“八郎,你是個堅強的孩子,才生下來的時候,明明只有巴掌大,連哭都只哭了一聲,一副隨時要斷氣的可憐相,后來卻生得這樣好?!?br/>
他這樣說,一時讓人疑心,他并不想見到這個幼子茁壯長大,若當初去的不是王氏,而是這個早產(chǎn)的孩子,反而更襯了他的心意。
趙恒漠然地呆了許久,仿佛入定的老僧,又仿佛丟了魂的人,好半晌,才扯了扯嘴角,低聲道:“沒能如阿父的意,是我的罪過??墒?,母親的死,是阿父害的,今日的惡果,也都是因阿父的緣故?!?br/>
趙義顯本已平復的情緒一下被他重新挑起,不由怒斥:“你胡說!”
“阿父若不信那道人的話,便什么事也沒有了。又或者,干脆將我早早扼殺也罷?!?br/>
趙恒低著頭從地上站起來,不知怎的,身形有些搖晃:“為人子,為人夫,為人父,你都不配。世上總沒有萬全的好事,當初造下的孽,總要償還的?!?br/>
趙義顯扭曲的面孔抽動不已,心中一口濁氣被激得鼓脹不已,終于沒能忍住,忽地嘔出一口鮮血。
趙恒卻并不看他,更一刻也不逗留,轉(zhuǎn)身行到門邊,一把推開屋門,喚了大監(jiān)一聲后,便跨入漫漫風雪中。
……
楚王府中,素秋和桂娘知道拗不過月芙,也不忍見她著急,便連忙讓人備馬,又喚了幾個侍衛(wèi),牽馬等在門邊。
外頭天寒地凍,又下著雪,想來路也不好走,桂娘本想勸她坐車去,也好擋一擋風??稍萝絽s說行車太慢,還是騎馬更快些。
橫豎她現(xiàn)下騎術(shù)日益精進,桂娘也沒再說什么,趕緊給她取了才在籠上熏得暖烘烘的袍子和加厚了一層的鹿皮小靴,穿戴好后,便陪著一道往門外去。
只是,才走出去不遠,月芙又忽然停了停,好似想到了什么似的,轉(zhuǎn)身回到屋中,找到鑰匙,打開存放房契、地契的那只箱籠,彎著腰搗鼓。
“娘子要找什么?可要奴幫忙?”
素秋詫異地看著她的動作。
月芙?jīng)]吱聲,只一個勁地往箱籠最底下挖去,片刻后,總算取出那只金絲楠木的匣子。
不知怎的,今日這樣的場面,她總覺得應該把蘇仁方留下的木匣帶上。
“找到了?!睂⒛鞠皇者M袖中后,她才重新出屋,帶著幾名侍衛(wèi)冒著風雪騎馬往太極宮的方向行去。
路上還有三三兩兩的行人,手里提著花燈,躬著腰急匆匆回家。亦有破損的花燈被丟棄在路邊,積了薄薄的一層雪,糊的紙早已爛了,剩下骨架子還立著。
往常,該有金吾衛(wèi)的人在路上清理著,今日卻一個也沒見到。
靠近太極宮附近時,月芙又見好幾個披著朝服的男子從身邊打馬而過,不遠處的宮門外,已聚集了十幾個人,為首那幾個里,儼然就有她在宮中見過數(shù)次的尚書令王玄治。
宮門外的燈火不太亮堂,月芙看不清他們的表情,此隱隱聽見嗡嗡的議論聲,待下馬后靠近了,才發(fā)現(xiàn)他們個個看起來表情凝重,顯然是聽說了宮中的變故,連夜趕至宮外,等著入宮面圣,探聽情況。
等在外的朝臣越來越多,見月芙過來,他們的目光也紛紛投過來。因多是朝中重臣,參加過多次宮廷宴會,大多都認得她,很快便在王玄治的帶領下沖她微微躬身,算是行禮。
宮門外有羽林衛(wèi)的人守著,正勸王玄治等人不必在此等候。
“眼下宮中的事端已然平息,圣上安然無恙,請王大相公放寬心,莫要為難在下,未得圣令,羽林衛(wèi)不敢擅將諸位放入宮中?!?br/>
王玄治面含慍怒,顯然已有些急躁:“我聽聞,太子已被押入三司聽審,宮中出了這樣大的事,我等唯有見過圣上,方能安心!”
他是群相之首,又一向站在太子一邊,雖與其他太子黨羽不同,到底也比其他人更關切些。
那名侍衛(wèi)的品階雖比他低了一大截,可態(tài)度依舊不卑不亢:“請大相公包涵,待天亮后,三省六部的衙署開門,方可放諸位入宮?!?br/>
朝臣們被擋在宮門外,頂著夜晚的風雪,瑟瑟發(fā)抖,又不敢離去,一時間,臉色都不大好看。
月芙見狀,也有些踟躕,不知自己會不會也被擋在宮門外,然而她擔心趙恒,想即刻見到他,于是趁那名侍衛(wèi)還未退回去,趕忙上前,道:“這位郎君,我是楚王妃沈氏,欲入宮見楚王,不知眼下可否進去?”
她說著,先拿出證明身份的銅印,交給他查驗。
那名侍衛(wèi)舉著銅印在昏暗的光線下仔細驗過,確認她的身份后,態(tài)度恭敬地還回來,卻沒有立刻放行,而是遲疑著先回去稟報一聲。
等了好一會兒,直到月芙在外面站得手腳冰涼,連氅衣也保不住暖意的時候,巍峨高大的宮門才重新轟隆隆開了個一人寬的空檔。
從中行出個年輕挺拔的郎君,卻不是方才那名侍衛(wèi),而是今夜留守宮中的趙佑。
他身上穿著羽林衛(wèi)的鎧甲,一手掌刀,一手提燈,行到月芙的面前,微笑道:“八王嫂,隨我來吧?!?br/>
周遭的朝臣們見有人被放行入宮,雖有不滿,卻知曉她并非外人,而是命婦,是皇帝的兒媳,這才什么也沒說。
月芙趕緊跟著趙佑從那小小的豁口處進去。
兩邊守著的人立刻將門重新推上,架上門閂。
“小郎,殿下在哪兒?他眼下可好?”月芙心中著急,也不與趙佑多敘話,開口便直接詢問。
趙佑嘆了口氣,小心地將提燈的手朝前伸了伸,好將她身前那幾尺的路照亮:“八王兄如今一個人在佛光寺呢,我方才去看過他一回,可他也不理我,只顧呆呆跪在蒲團上,我聽御前的人說,八王兄似乎與圣人起了爭執(zhí),也不知到底如何,正好王嫂來了,趕緊去看看吧。”
能與皇帝起的爭執(zhí),月芙很快便想到了。她心底有些難過,也急著見他,腳步不禁又加快幾分。
佛光寺在甘露殿后不遠,一過甘露門,行出不遠便到了。
趙佑將她引至正殿外的廊下,指了指殿中那道挺立在蒲團上的孤寂身影,輕聲道:“就在那兒了,天冷,這里有沒有暖爐和地龍,王兄那樣跪著,恐怕不好,王嫂快進去吧?!?br/>
月芙一見到趙恒那般模樣,心已像被擰著一般,再裝不下別的,細聲道謝后,便一個人走了進去。
“郎君怎么一個人在這兒?”她行到他的身后,雙手輕輕搭在他肩上,頓時感受到布料上的一陣涼意。
不知怎的,他的身影分明還是挺拔寬闊的,可她卻莫名覺得脆弱極了,好似一個受了傷害后暗自飲泣的孩子。
趙恒起先沒什么反應,只是在她的雙手觸碰到他的肩膀時,身形微微顫了下。
月芙也不惱,只是靜靜地與他在一處。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緩慢地伸出一只手,覆上她的手背。
不似往日一般灼熱,今日,他的手掌竟是冷冰冰的。
“阿芙,我有些難過。我想,我是不是根本就不該存活于世?!?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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